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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食(5)

伊汝想:那闪过的人影,没准就是弼马温部长。这位齐天大圣,能行得出这种事来。他记得,当他头上顶着“右倾”的桂冠,在祁连山南草地一座战备粮库劳动改造的时候,在叛匪的马蹄声嘚嘚传来的紧急关头,他,一个“非党员”——那时就发明出这种“挂起来”的党章上没有的处分,竟爬上了粮垛,撇开那个只知道摇电话讨救兵的领导人,振臂高呼:“当过共产党员的站出来!这是人民的粮食、国库的粮食,一粒也不能让叛匪抢走!只要我们那颗共产党员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粮食!有枪的,有手榴弹的,走在前头,什么武器也没有的,找根木棒,同志们,跟着我上!”

这个弼马温活了,拖着两条浮肿的腿,肚子里只有酱油汤和一小钵子双蒸饭的毕竟,从粮垛上跳下来,手里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头棒子,走在最前头,向马蹄声迎去。伊汝那次正好去看望这位老领导,赶上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已经被正式开除出党了。不过,在死亡面前,他那颗从来没死的共产党员的心怦怦跳了。从驾驶台里找到发动汽车的摇把,也挤进那一串戴着“右倾”桂冠的厅长、局长、秘书、干事行列里去。

“打——”走在最前头的这位“非党员”的毕竟,举起大棒,雷鸣似的吼着。

那股偷袭的匪徒,看到这支严阵以待的队伍,犹豫了一阵以后,别转马头跑了。当他们回到粮库时,那位负责监督改造这帮“老右”的领导人,还在捧着电话叫喊:“快派队伍来,快派队伍来……”

毕竟就是这样的性格,连把他在那茫茫的柴达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为伊汝一九五七年离开报社,来到盆地,除了给妞妞写了封信,说他对不起她,让她不要等,只当他死了的诀别词以外,就开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联系。一九五九年年末,毕竟因为给内参写了两篇反映人民声音的情况报道,加之报纸对那些高产卫星总放在二三条位置来刊登,他就被发配到草地来了。他知道伊汝在柴达木,可没有具体地址。草地和柴达木相距千里之遥。于是,这位弼马温写了总有百十张小纸条,贴在所有柴达木来拉粮的车屁股上:“伊汝快来找我,我在某某粮站。”

半年都过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车,拆大厢板,才发现这位老首长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一直等到麻雀不与苍蝇蚊子为伍的时候,他搭了辆顺路的车子——司机对技术高超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来看望毕部长。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线,高兴地笑着。毕竟张开臂膀:“来,伊汝,咱们连续拥抱三次!”然后,他从贴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娘半年前从羊角垴来我这里了,在这儿住了几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临走时,她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着一天,给你们烧香,我咽了这口气,到了阴间,也保佑你们平安无事地熬着那一天。’说着,她拿出两个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卖了一百八十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我——”说到这里,那个布尔什维克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

“党不会忘记我们的,人民不会忘记我们的,伊汝,记住啊,永远要记住,人民是我们的亲爹娘。”

他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九十元人民币,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不过,这回伊汝没有哭,而是沉思。母亲,大地,人民,安泰,共产党……这一系列词汇在他脑海里转着。

分手的时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么话要讲,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议他应该回羊角垴一趟。干嘛?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悬心的日子并没有过去,为什么还要别人陪着自己一块过这种悬心的日子呢?何况自己早就写下了诀别词。他望了望祁连山的积雪,努力使那颗突然热起来的回乡念头,冷却下来。转回身,那颗总惦着他人的心,又关切到毕部长两条臃肿的腿上,便说:“老部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当心你的身体!”

“不怕,我们会熬到大娘说的那一天!”

尽管这个布尔什维克守着粮仓,有那么多的落地粮、仓底粮,别人都是合理合法似的享用,而他却一堆一堆地扫好,簸扬干净,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顿吃那一小钵子双蒸饭,饿了就喝酱油汤充饥。

伊汝把身上带的粮票统统搜罗出来,统共十二斤多一点,乘着临别的最后一握,塞在老首长的手里,然后跳上了汽车。他倒没有见外,只是担心地问:“伊汝,你呢?怎么过?”

“没关系,我在哪家毡房,哪座帐篷都能讨到一点吃的,你多保重吧!”车开动了,他朝这位老上级挥手。

毕竟向他喊着:“记住,伊汝,人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

那个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这样想,七月半,按照旧风俗,是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的日子,也许他是特地来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说了嘛,他要寻找一些什么丢掉的东西。然而,当伊汝下了山,再走几步就要跨进羊角垴那座阔别二十余载的小山村时,他迟疑了。心心,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使他在这最后一刻,犹豫着是否应该去惊扰那有了这大孩子的母亲?于是,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山村。这二十年,他随着车队去过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远不是那么富裕的,真使他一个当过八路军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别是像这样为革命贡献过力量的老根据地,基本上仍是老样子。那些吃过S县的小米捞饭的将军们、部长们,不知道还记得起地图上这很不起眼的一点不?不过,一想起从那卖白薯的老乡,从心心嘴里讲出来的,那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就觉得羊角垴明天也许会更好的。

他坐了好大一会,太阳从头顶上慢慢地偏了过去,有两次,他几乎站起来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妈妈的坟墓就离开,不望望那些看他长大的乡亲就离开,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于是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听凭那两条腿,走进了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旧是那矮矮的山墙,依旧是那一排花椒树;大门口那棵枣树,长得更高更大了,树干上还留着这个调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迹。据说,只有这样鞭打它,才能结出更多更甜的枣。他安慰地笑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难吧?院里静悄悄的,门上挂着把锁。接着他似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那枣树树干的一个疖疤洞里,摸到了钥匙。没有变,还是老规矩。但是他正要开门,突然觉得有点冒失,这已经是人家的家了,闯进去合适吗?可是当年毕部长在草地分手时,好像有句什么郭大娘不让告诉的话,要说又止住的情景,涌现在眼前,于是打开了锁,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屋里还是老样子,盆子、罐子,大缸小桶,育着各式各样的种子,不过,桌上压了张纸条,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笔迹,那是老八路毕竟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和心心去后寨买给妈上坟的东西,饭在锅里,你自己热着吃吧!要回来的晚,你到妈坟上来吧!

很显然,这是妞妞给她丈夫留的便条,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着门帘,就是里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时,他和毕部长住在现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间大炕上。窥看人家夫妻俩的私室,伊汝觉得是很不礼貌的。但是,那门帘却是半撩着的,尽管他目不斜视,仍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发现那收拾得整洁干净的炕上,一双双新鞋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就像抗日战争期间妇救会给前方战士做的军鞋那样,收集到一起准备送走似的。

难道还有做军鞋这一说吗?他终于走进里间屋,站立在炕梢,望着那一排尺寸相同、式样统一的布鞋。最使他诧异的,每双鞋里都有一个年号,1957,1958,1959……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双。天哪!伊汝差一点栽倒,跌坐在炕边做饭的小灶坑里,碰翻了锅盖,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焖在锅里,上面也有一张纸条,笔迹潦草,而且有几个字被水汽浸润的模糊了。不过,他还是辨认了出来。

爸爸:

这就是你站(赞)不决(绝)口的糖狼(瓤)赛蜜。你知道这种最甜最大的白菽(薯)叫什么吗?她的名字叫“妞妞”!

你的女儿心心

这时,他走到外屋,才发现墙上还挂着他在朝鲜采访时和法国记者贝却敌一块在板门店谈判会场前照的相片,他穿着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像公鸡尾巴似的翘着。而就在这张照片旁边,有一张奖励优秀拖拉机手的光荣证书,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伊心心”三个大字。

妈呀!伊汝跌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起不来。望着那些盆盆缸缸里正从泥土中钻出来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种子埋下去,土地母亲就会长出一棵苗来,爱情也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沉沉稳稳在这屋里坐等了。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阳已经偏西了,他得赶到龙潭口去。毫无疑问,郭大娘一定会埋葬在那里。那一仗,她丈夫、儿子都牺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战场附近的山头上。于是他用急行军的速度,往那儿赶去,十来里路呢,而且还要翻山。不过,现在他的脚步轻盈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甚至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走这条路时,常常哼唱的小调:“军队和老百姓,本来是一家人,本来是一家人哪,才能够打敌人……”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歌子现在很难听得到了。那是多么简单的真理,难道不是一家人吗?他现在马上要见到的,亲手在绝望里缝制了二十二双鞋的妇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给她妈妈在生她时陷于难堪境地的拖拉机手,是他的女儿;那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军烈属郭大娘,不正是他的亲娘吗?她肯定是怕他牵挂、怕他分心,才不让毕部长告诉他,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妻子,有一个从未见过爸爸的女儿啊。她像亲妈似的了解这两个孤儿呵,尽管她死了,看不到这一天,但她确信会有这一天而闭上眼睛的。马上,一家人就要团聚了,可太阳却落在西山后面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只要有诚心,再厚的冰也会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当最初的暮色,在波涛起伏似的苍山上,抹了一笔深沉的色彩以后,龙潭口到了。

阴历十五,又叫做望,西边太阳还未落山,东边的月亮已经爬了上来,晚霞满天,暮霭沉沉。正在他寻找郭大娘坟墓的时候,他先听到一声:“爸爸!”紧接着看见心心飞也似的奔跑着。就在她跑来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坟边,还是那张文静的脸,还是那副信赖的眼光,似乎继续二十二年前分手时的谈话:“我说过的,你不会不回来的,看,你不是回来了吗!”

心心附在他的耳边说:“爸爸,昨天妈妈猛一下都不敢认了,说你一点没有变,半点没有变!”

“怎么会变呢?心心,在你名字里的两颗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这时候,可以听到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应声说:“不会变的,而且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部长——”伊汝和妞妞几乎同声地叫了起来。

他几乎蹦跳着跑过来,这个弼马温部长呵,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一只手拉过妞妞,一只手抓住伊汝,那一双眼睛又紧紧眯着,这回连一条缝都不留了。

心心突然高声叫着:“快看哪!妈妈,爸爸,月亮,看月亮……”这时,附近的山村,有敲锣的,有放炮的,似乎还有人喊:“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啊!……”这偏僻的太行山区里,还保留着那些古老的,带有纯朴气质的风俗习惯。

黑影开始侵入了那晶莹玉洁的月亮,顿时间,群山暗淡了些。那黑影腐蚀的面积越大,似乎整个天地也越发阴沉。到了六点多快七点的时候,坐在郭大娘坟头上的一家人都陷入了黑暗里,仿佛跌进了漆黑的深渊,不由得想起“四人帮”横行时,那些逝去的年头。是的,再也比不上那惨淡的日子里,丢失掉更多的东西了。

好了,到了七点一刻,虽然有点云彩遮住,月亮开始摆脱那些黑影,发出了一点光彩,正好照在心心那一对既像妞妞,又像伊汝的眼睛上。

八点半钟,一轮更加明亮,更加皎洁,也更加佼俏动人的月亮,悬在半天。似水的月光,泻满了整个大地,整个山林。心心蹦跳着喊了起来,好像对在地下闭上了双眼的她奶奶喊道:“过去啦!过去啦!月亮又亮堂堂地照着我们啦!”

是的,在太行山,今夜好月色,明朝准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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