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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阿加蒂斯(3)

关于“爱尔兰”的文字在我现在的书上变成这个样:

“对于我们来说,爱尔兰不仅意味着乌托邦式的理想和痛苦的现实,同时,也是一个既痛苦又甜蜜的神话。她有很多圆形的塔楼和红色的沼泽地,但遭到了巴涅尔的遗弃。爱尔兰还拥有歌颂盗牛英雄的长篇史诗,而这些牛的化身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鱼和山……”

坦率说,这时候我开始加快了阅读速度,不,是改变了读阿加蒂斯作品的习惯。我经常跟朋友们说,我读阿加蒂斯就像可怜的人面对一盘难得的美食,总是不忍心一口吃掉,我慢慢地读,一边读一边品味,就像是用舌尖在舔。但是,现在我眼前的阿加蒂斯,被无知的人粗制滥造出来的阿加蒂斯,令我恨不得一口吞掉。我确实用很少的时间就把整本书都翻完了,至终我也没有消除掉开始时的阴影。这阴影就像魔鬼一样,始终跟随着我的目光,仿佛是我目光的阴影,我目光到哪里,它便拖到哪里,到最后你可想它被拖拉得有多长多大:足以将我开初明亮的心淹没得黯然无光!

不用说那天晚上我有多沮丧,我深刻地感到,这回我得到的阿加蒂斯是一个虚假的阿加蒂斯,一个被明显歪曲的阿加蒂斯。他们一定不知道,一尊美神一旦被扭曲,就会变得非常丑陋,比凡人还要丑陋,所以他们的阿加蒂斯比他们自己还要丑陋,还要乏味,就像一只用沙子做成的馒头,你只能弃舍或者一口吞下。我是一口吞下了,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多难受!在极度的懊恼和痛恨中,我把那本书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高声地对它喊道:

“光靠一点简单的勇气和虚荣心是翻译不了阿加蒂斯的,谁想通过平庸来举高自己,只能使自己显得更加平庸又丑恶!”

我的喊声惊动了邻居,却也仅仅是邻居。

怎样才能够让更多的人听见它?这是我写作本文的最初冲动。

我没有忘记红哥的嘱托。

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阿加蒂斯的游戏》对我的打击——它给了我一个虚假、丑陋的阿加蒂斯,我更加把朋友的嘱托当回事了。因为,我想红哥译作的出版,也许多少能消除一些《阿加蒂斯的游戏》对阿加蒂斯的不良影响。同时,我相信,《阿加蒂斯的游戏》的滞销绝不是由于读者真的厌倦阿加蒂斯,只是厌倦“虚假的阿加蒂斯”。正如我那位出版社朋友所说的:从八十年代中期A出版社比较完美地复制、模造出阿加蒂斯的“一个小指头”后的十多年来,为阿加蒂斯倾倒的人是成千上万的,现在大家都知道谁是真正的阿加蒂斯,谁不是。无疑,《阿加蒂斯的游戏》肯定不是的,它是虚假的,残丑的,成千上万的读者都看透了它的虚假和丑,所以它被人遗弃(滞销)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看清楚《阿加蒂斯的游戏》滞销的症结之后,我更加有信心地张罗起红哥译文的出版事宜。通过好友阎连科的介绍,C出版社给我作出了“乐于出版此书”的肯定答复。这样,我便兴冲冲地给成都的红哥去信,请他赶紧把译稿寄给我。他回信说:稿子还没有全部译好,让我等一等,“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

我等。

等过一个月没回音。

两个月还是没有回音。

我想红哥可能另作安排了,也许那边有更丰厚的稿酬或者其他。于是就把这件事撂在了一边,同时把红哥这人也撂一边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给我回音,哪怕是“另作安排”的回音。对这样的人,我想我是有充足的理由将他“撂一边”的。

大概是半年多后,我突然收到红哥的来信,前面说了许多客气和道歉的话——足以让我谅解他,然后这样写道:

我把这半年时间全埋在了阿加蒂斯的文字中,没有稍微的怠慢和松懈,甚至把给你写信的时间也侵占了,每天每夜,我都在重复一个动作、一个愿望:接近阿加蒂斯。我是努力的,却是失败的,我简直不相信——我痛苦地发现:我愈是努力却愈是感到了自己与阿加蒂斯之间的距离,仿佛我不是在努力接近他,而是在努力推开他。没有必要隐瞒,从翻译阿加蒂斯第一则短文起,我就感到自己对阿加蒂斯的伤害,这种伤害就像眼泪对眼睛的伤害,绝对是没办法的,无辜的,所以我原谅了自己,只希望下一篇别这样。但下一篇仍是这样,下下一篇还是这样,再下下一篇还是这样,每一篇都是这样,我的“希望”仿佛总在远处,在一座山头的另一边。就这样,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或许我可以带着怀疑去做一件其他事,但怎么可以去翻译阿加蒂斯的作品?这是我对阿加蒂斯素有的忠诚所不容许的。现在,我再也没有半年前的雄心和梦想了。当我下定决心中止这个梦想时,我心中突然感到无比的满足,仿佛我已将这个梦想完成了似的。事实上,丢掉翻译阿加蒂斯作品的梦想,做一个纯粹的阿加蒂斯作品的读者,无疑是对阿加蒂斯作品最忠诚的保卫,也是对阿加蒂斯本人最衷心的敬重。从此意义上说,我确实感到无比的满足和轻松……

红哥的信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其中引用了不少阿加蒂斯的金玉良言。我阅罢此信,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阿加蒂斯的一句话:

崇敬心已经使他变成废物。

不过,与翻译《阿加蒂斯的游戏》的老兄相比,我倒是对红哥充满了敬重。这是因为一方面,他对阿加蒂斯的崇高的敬爱之情感动了我,抚慰了我——眼泪抚慰了眼泪,就像水消失在了水中;另一方面,虽然他“变成了废物”,但他报废的仅仅只是自己。而翻译《阿加蒂斯的游戏》的老兄虽然勇气过人,却大有报废阿加蒂斯和无数阿加蒂斯的崇拜者之险。这种勇气永远不会令人敬重的,只会叫人害怕和厌恶。

等待教会了我等待。

漫长的等待不但令我变得善于等待,而且还变得豁达、自信。我相信,一个英雄征服的决不会只是某一两个人,少数人。换句话说,拜倒在阿加蒂斯脚下的不可能只我一人,也许有很多。谁能肯定所有拜倒者都无能折腾出一部阿加蒂斯的新作?完美之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无须担心看不到阿加蒂斯新的完美之作,看不到只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后,阿加蒂斯的作品相继在几家出版社粉墨登场,其中由D新闻出版中心出版的《阿加蒂斯文集》(三卷本,包括小说、诗歌、随笔及文论),不论是品种数量还是装帧质量,以及立体的发行方式,都足以令同行汗颜。该书一度风靡书摊,在其巨大阴影的笼罩下,另外几家出版社推出的阿加蒂斯书籍只好过一种默默无闻的日子。不过,我还是敏感地把它们从默默无闻中发掘出来,并且慷慨地带回了家。

现在,我手头有十三本有关阿加蒂斯的书籍,其中他本人著作集九册(有一半是重复选载的),评论文章三册,传奇二册。这些书籍我全都看了,有的看过不下几十遍,如A出版社最早推出的那本杏黄色的《阿加蒂斯短篇小说集》,我连续十多年来几乎都是坚持每天在看,在想,在传播。总的说,除A出版社推出的那个阿加蒂斯令我惊叹的信服外,其余出版社推出的阿加蒂斯都令我感到失望,有的令我气愤——最气愤至极的是B出版社组织出版的《阿加蒂斯的游戏》。有一个叫ZZ的译者,近年来自誉为是翻译阿加蒂斯的权威,但依我看,他的阿加蒂斯依然欠缺多多。他的阿加蒂斯给我的是这样一种感觉:他描绘了阿加蒂斯的脸廓,包括嘴巴、鼻子、眼睛,甚至目光、笑容,但没有描摹出阿加蒂斯脸上交错的皱纹。也许对其他人说,这个损失不会留下大的遗憾,但阿加蒂斯的皱纹却是丢不起的,因为他满脸交错的皱纹壮观得独一无二,因而令人难忘。

一年前,我和红哥通了一次电话。我们在抒发了各自的不满和对阿加蒂斯的思念后,红哥对我这样滔滔不绝地说道:

“事实上,我对自己关于阿加蒂斯作品的理解、欣赏,甚至再现能力是从不怀疑的,我怀疑的是阿加蒂斯,他的精美绝伦、神奇怪谲、充满天才的作品,仿佛不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而是由天才的神——不是一般的神——指挥写下的,所以具有人类无法企及的高度和魅力。换句话说,阿加蒂斯具有的高度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你不断接近的高度在不断地拔高的。就像天上的太阳,你站在平地上看它是那高远,当你攀登到山顶上看时,它还是那么高远,那么可望不可即。这样的作品无疑是不可翻译的,你能把太阳摘下来给谁看吗?一个作家或者一部作品,如果你无法与其站在一个高度上来展开翻译工作,那么这项工作总是失败的,骗人的。这些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个‘阿加蒂斯’在这里冒出,那里闪现,然而结果似乎只是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那些阿加蒂斯都是假的,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哪怕是真正意义上的,也没有一个。同样,我也不可能复制一个真正的阿加蒂斯,这几乎是世界上最最难达成的事,要比用沙子搓成一根绳子,用火去点燃水还要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所有超级的或者低级的谜……”

最后,红哥似乎是为了安慰,跟我说了这样一个道理:所有译文都不可能完全忠实于原文,所谓翻译顶多只能是引导我们走向原文的一座桥梁,一种刺激,尤其是伟大的阿加蒂斯的作品。

放下电话,我马上想起了阿加蒂斯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那似乎是他对自己写作的一种宣言。听吧,是这样的:

我足可宣称,我的每一行文字均起源于一个特殊的心情,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种必然性;我说不准我的作品是不是好的,我只能说我所召唤的是想象,和想象的想象。

一个没有翅膀却在快速飞翔甚至倏忽飞逝的东西——想象;一个从没有过的特殊的心情,你自己在记录它时都很难保证逼真——抓住的很可能只是尾巴和须毛,更不要说他人翻译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相信红哥的感受和说法。

我说过,阿加蒂斯是复杂的,也许有很多个人组成。但我到现在谈的只是其中一个阿加蒂斯,他也是我最看重的阿加蒂斯。据说,在五十年代中期,这个阿加蒂斯在结束了长达十年的一段荒诞岁月后,被任命为他国家的国立图书馆馆长,一下子拥有了浩浩八十万册珍贵的书。然而,他却无法用正常的方式——阅读的方式,去占有它们,只能借一双手去抚摸它们。因为,此时的阿加蒂斯已经失明。为这事,这个阿加蒂斯曾这样说道:

“上帝赐给我八十万册书,同时也让我失去光明,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现在,我似乎有一种相似的感受和说法:

阿加蒂斯——双目失明的阿加蒂斯——告诉我,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同时他又说他不属于那些不懂得他写作语言的人,当然也不属于我。这确实是这个阿加蒂斯惯有的逻辑方式。

我想,一个人可以生,也可以死,可以狂欢,也可以愤怒,但一旦陷入这种尴尬中,他就不知该怎样。在极度的无奈中,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可笑地翻出了已经被我废弃多年的英语书,这是我唯一触摸过的一门外语,尽管它不是我一直在谈论的那个双目失明的阿加蒂斯的母语,但据说他的很多作品是用英语完成的,要么就是在他本人称职的合作下翻译成英语的。所以,我想,英语的阿加蒂斯一定是真实的,完美的。如果能够直接握住阿加蒂斯伸出的“英语之手”……这个念头使我尝到了绝望中的兴奋,却很短暂,因为(英语)书上的灰尘和泛黄的书页马上告知了我:它已早不属我,我要再度找回它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由于无奈,彻底的无奈,我还是耐心地做起了重新找回它的梦。

“Time(时间);”

“Timelessness(无时间或时间之外);”

“Labyrinth(迷宫);”

“Courtyard(庭院)……”

我感觉我在找回的不是自己的记忆和能力,而是一粒粒细小又蔽目的沙子,不但难以找回,而且在找回的同时又常常任性地从我指缝里溜走,就像水从竹篓里溜走一样。不用说,光靠这样想握住阿加蒂斯的“英语之手”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但我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以巨大的耐心坚持着,并不断这样喃喃自语:

“也许这样可以读懂他一句话,一个段落……即使读懂了一句话,也是我的成功,我的胜利……这个胜利虽然很小,但却是真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增加……”

嘿,我在鼓励自己呢。

嘿,我是不是有点傻B?

我说过,阿加蒂斯是有点复杂的,有时候是这个人,有时候又是那个人,有时候已经去世了,有时候又还蓬勃地活着。我也说过,我在这里谈的主要是一个特定的阿加蒂斯,但我想这个阿加蒂斯是可以帮我们想象所有阿加蒂斯的,就像一滴水可以帮我们想象所有的水一样。总的说,我认为阿加蒂斯在我们这里的命运不会太好。有人说,我们这里的阿加蒂斯在其他地方的命运也不会太好。也许吧。

阿加蒂斯!

阿加蒂斯!

阿加蒂斯的意思是——

阿加蒂斯的一句话:我感到无限的崇敬,又感到无限的悲哀。

2002年3月25日于成都罗家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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