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载，从韶山冲出走到流落南京和江阴，对于毛福轩而言只是长了一岁而已。秋天依旧是那般景致，可是在他的心里多了许多的故事和记忆。这些都是他用跟随父母流浪的足迹走出来的。这种记忆刻骨铭心，尤其是父亲受到的灾难，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重大的创伤以及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就是他们用命从他乡带回来的疼痛与怀疑，也许他们还要感谢这混蛋的世界，他们还能够活着回来。可是对于毛祖升而言，他还不如死了好，活着这般的艰难和无奈，死了就不要面对那么多的疑惑。不仅仅是世界有那么多的疑惑，是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疑惑。而在毛福轩的内心，这种疑惑也是由来已久，而且是日积月累更加深刻。
对于这个世界他的疑问与仇恨始终在内心徘徊，他始终觉得自己、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这一类人总是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哪怕是青天白日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总是充满着黑暗与困惑。他与母亲扶持着父亲与妹妹一路回到湘潭，那几个所谓的抚恤金也是微不足道，维持他们回到湘潭已经是所剩寥寥了。他们舍不得用这些钱，除了车船用度之外，他们甚至宁愿乞讨也不用这钱，因为他们觉得这钱是父亲的血换来的，他们咽不下这钱买来的食粮。他们也清楚仅仅靠这些钱也撑不了多久，所以这一路上依旧不停地乞讨。但总算听到了乡音，见到了那熟悉的山山水水，心里也踏实了些，一路从湘潭走路回了韶源。父亲是听不见那熟悉的乡音了，即便是那只讨厌的恶狗他也看不见了。母亲手里的那根打狗棍是父亲当年带出去的，它就像是一个家庭成员一样跟着他们，这根已经磨损掉一小段的瘦弱的棍子，似乎也充满了悲伤之情。
到了村子口，毛祖升心里也明白到家了。他几乎哀嚎着瘫坐在地上说了一句：“总归是回家来了！”这话说得几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邻里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一年过后村里人依旧是那种面黄肌瘦的憔悴面孔。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又多了一种希望，他们知道湖南已经光复，不再受那皇帝老儿的管辖，虽然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总算是有了点盼头，就像是黑暗中看到了点微光。
这一路的奔波，毛福轩他们顾不得什么革命形势。而正是他们回到湖南前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砸破了湖湘人民头上那破旧的封建帽子。在湖南这场运动是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力，几乎只用了半月之余便变了天地。就是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当天，湖南巡抚余诚格接到警报，决定把受党人影响的新军调离长沙。调动之际，湖南党人已得到消息，于是焦达峰、陈作新等立即决定于18日起义。届时，因城内防范甚严，起义不成。19日，焦达峰、陈作新等再次筹划于24日起义。余诚格获知消息，起义便于22日提前发动。新军四十九标以吹哨为号，打开军械库，取枪械弹药，分路出发。由北门攻城的军队，因巡防营倒戈，长驱直入，占领军备局和咨议局。由小吴门攻城的一路与守城的巡防营稍作僵持，亦得入城。下午3点，起义军进攻抚署。余诚格挂白旗示降，随后化装潜逃。黄忠浩等官吏被押上小吴门城楼斩首示众。当日“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宣告成立，发布《讨满清檄文》。当晚，公举焦达峰为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长沙民众“陈列牺牲，鸣鞭赛兴”，以示庆祝。
随后，湖南各地也纷纷光复，就像是一阵寒凉有劲的秋风，将那虚浮无力的树叶一扫而空化为尘土，让人在悲凉中到底有了一点并无底气的安慰。
回到家中，本来就家徒四壁的地方落满灰尘，其他的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墙角的蛛网上一只蜘蛛像是守门的老人，静静地卧在他自己的角落里。见到毛祖升这般情形，邻里们只是唏嘘感叹，但也是口头同情而已，谁也帮不了什么。还有人痛斥当时成胥民将他家逼上绝路，不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隔壁的邻居拿来点米给他们，当时他们走的时候把剩下卖不掉的米给了邻居，如今这也算是报答了。
有米也下不了锅了。一年不在的时间里，这个贫困的家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光顾”过，连那口补过的铁锅也被“光顾”了。扫去尘土的房子里，显得更加的荒凉。听说毛祖升回来了，当时抚养毛福轩弟弟的本家伯父上了门来。那孩子长得清瘦是自然的事情，伯父一直抱在手上。母亲忍不住上前抱上，孩子不大自在似的哭起来。伯父要他们去家里吃饭，母亲也知道这年头日子都并不好过。他的婆娘倒也心里敞亮，转身跑回去端过来一大碗的米饭，看来这也是家里能够拿得出来的东西了。
成胥民自然很快就知道了毛祖升一家子回来的消息。但听说他被炮火炸得眼瞎耳聋，也不来追究当年的事情。那成大器当时也没有丢了性命，据说是找了巫婆神汉给施了点什么法术就慢慢地好了。好了之后没有人来陪他玩，还是由先生陪着读书，再也没有生过“外出闯天下”的荒唐念头。可听说毛福轩回来了，成大器还是有点坐不住，他自从那次“夜逃”未果后，就一直没有见过毛福轩。听先生说是自己老子苦苦相逼他们一家才无奈出走，他心里还很有些愧疚之意，毕竟这事情自己多少是脱不了干系的。
所以毛福轩一回来，成大器见老子不在，就偷偷地跑到毛福轩家里去。他似乎也是理直气壮的，即便是被他老子发现了他也不在乎。见到毛福轩家里这般情形，这个地主的儿子也有些不忍心了。毛祖升躺在床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架枯骨一样，他颤颤巍巍的样子简直有点不像人形。他不敢多看一眼，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叫了一声“恩梅哥”，毛福轩还有些不自在，但他也知道成大器虽然是地主的儿子，但并没有那种积习恶行，他也不过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孩子。
毛祖升回来这件事情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原因在于他落魄到这个境地，大家都唏嘘着他当年偏要傲气出走，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金窝银窝不如咱的草窝，家门口过日子虽然是受尽了地主老财的气，但毕竟不至于把半条命搭进去。人欺负人，天也欺负人，但是土地不欺负人，你只要是有一身的力气，总是有度日子的路可走。这一年的收成还算勉强可以度日，刚刚秋收的土地平静和气的样子，总能让人找到一点安宁。毛祖升当年不要的土地，现在又要拾起来，主家也不计较了，看他到了这个份上，就在村邻们的好说歹说下，同意他家继续种那些田地。
只是父亲过去的雇农帽子，要遗传给毛福轩戴上了。
想到这，年幼的毛福轩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日子也是逼得他越来越明白生活的真相。有人继承的是家产万贯，最不济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要是有点起色的，可是他遗传的就是苦难。日子已经窘迫到这个境地，但似乎没有一点改善的意思。雪上加霜的日子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面对，他柔弱的肩膀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承担下去。但是，面对一切已经是无容置疑的事情了。
土地就像是睡了一觉，一经打理就有了生气。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播种了，被力气梳理的土地平整而安静。毛福轩和母亲以及来换工帮忙的亲戚坐在田边休息，他们撒下去的种子就像是埋藏起来的秘密一样，让人心里也充满了希望和力量。他们知道经过这个秋冬之后，他们花在这块土地上的力气就会发出新绿来，汗水就会成为庄稼拔节的力量。妹妹毛霞轩在一边做一点简单的事情，她的小辫扎起来很有意思，一蹦一蹦的，无忧无虑。
农忙过去，父亲的身体也慢慢地恢复了，但经过这一次折腾，这条汉子彻底成为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他只能每天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感受着天气的冷暖变化，时而无奈地喃喃自语。大概是失聪的缘故，他竟然连说话也渐渐含混，脾气也变得古怪而暴躁起来。他紧紧地握着那根打狗的棍子，就连狗也不敢轻易地靠近了。他常常扬言要去和成胥民同归于尽，可是他连路都不知道往哪里走了，还有什么气力去报什么仇？毛福轩知道父亲心里的苦闷与焦躁，他便去上屋场的亲戚家要了一只猫崽子回来。他去上屋场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要一只猫，因为自己的村里也有人家有猫。这年岁人活命都堪忧，没有人家愿意多养猫养狗。他去上屋场自然是想顺便去看看毛泽东有没有回来？他很久没有见到他，没有听他讲那些他一知半解的道理。
他见到了毛泽民，和毛福轩一样——他也无奈在家干活。毛顺生家的日子算是富足，但是他并不认为读书太多有什么用处，当时毛泽东要出去读书也是颇费了些周折的。见到毛泽民在忙碌农活，他心里也算是有些安慰。他和毛泽民一样也希望能读书，能够像润之哥一样走出这大山里去。想到一年前那次莽撞的出走，他们似乎依旧不后悔，虽然说这给后来毛福轩的家庭带来了许多的灾难。而且他们依旧觉得，走出这韶山冲才是他们的出路。就这么说说，他们就又情绪高涨，约好了等毛泽东回来再商量这事。
毛福轩带回来的这只猫也是瘦骨嶙峋，抓在手上不安地叫着。它和人一样是饥饿和无助的，毛福轩想着有这样一个小东西陪着自己的父亲，让他能够有个安慰和陪伴。母亲本来是不同意的，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况且家里人的肚皮吃饱都成问题，哪里有什么余粮养一只猫？但毛福轩说猫自己捕食，母亲也就不争辩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荒年里老鼠都饿得不见踪影了。这是一只狸花猫，虽然瘦弱但是充满精神，毛福轩给它起了一个很有些威武的名字，叫做“花虎”。这小东西大概也喜欢这个名字，喵喵地叫着，围住主人的脚脖子转悠。
有了这个小家伙的陪伴，毛祖升有了莫大的安慰。他摸着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像是手上还有这世界上残余的一点点温暖。说来也神奇，毛祖升回乡之后，毛福轩去银田寺找过那住持的大和尚，这和尚精通医术，法号仁慈也果真心底仁慈，凡是有人来请都愿意帮忙。自制的草药是药到病除，贫苦的人家给不起钱的给点米面或者柴火甚至不给的，这仁慈大和尚也都不计较。他是僧侣也还是个俗人，操一口外地口音，说是从上海一带云游而来。其实也和俗世逃难一般，到了这只有几个人的银田寺来，也没有什么波折，就因为年纪大做了这有几个歪嘴和尚寺庙的住持。这年岁兵荒马乱吃饭都成问题，就是这寺庙虽然有些供奉与香火，但毕竟也是有限的，所以无论僧俗日子都是不好过的。
说到这银田寺，却是颇有些来历的。它始建于明英宗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原名静安寺，清道光年间，修葺扩建，因在庙前田中取土挖出一罐银子就改名银田寺。寺庙坐北朝南，砖木结构，墙壁粉白色，与南方其他寺庙迥然不同，是唯一的一座白色寺庙，故又俗称“白庙”。寺正殿正面为观音菩萨，两厢为24位诸天，正殿内有大钟大鼓各一面，安放东西两端，前坪左侧有一大香炉，斋堂大小14间，有庙产田12亩，山村竹林20亩，围衬庙宇，绿树成荫。虽然是古寺，也有些田产，但乡民们虽然都信佛念经常来拜祭，但并没有人愿意来做这秃头和尚，所以这银田寺内僧侣一直只三五名，不过也偶有来往的游方和尚来寺庙传经送佛、交流佛法。说是交流其实也就是诵念经文，讲讲心得体会，最重要的是祭拜五脏六腑，念段肚皮经——吃一顿丰盛素斋罢了。
仁慈大和尚走了二十几里路来为毛祖升看病。看完了面色凝重，看来他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留下一句：这伤很重，只能是静养，一切看他的造化，阿弥陀佛！他也留下些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丸子给毛福轩，让他给毛祖升服下。吃完之后依旧不见好转，他们也不再好意思再去麻烦大和尚了。不曾想过了一两个月，毛祖升还就真好起来。他大概手上有了力气，捏捏这瘦瘦的畜生让它疼痛，它惨叫了一声逃窜开了。
毛祖升大声地喊起来：“福轩，福轩，我听到那畜生的叫声了。”这大概是毛家在年前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毛祖升一只耳朵能够听到一点声音了。能听到声音他心里就安静了很多，与这世界有了交流，他就不至于整日心急如焚而常常暴跳如雷了。
要过年了有这么个好消息，自然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年关将至，这仍然是件棘手的事情。这对于过了年才十五岁的毛福轩来讲，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过去见父亲操持这个家，自己总是有各种的不如意，总是觉得老子没有本事。现在自己承担这个家庭的时候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是变魔术也变不出来的。农闲的时候他无事可做，去山里的小溪里去捕鱼，指望能够在这他了如指掌的水里有点意外收获。可是水是有的，却看不见一点鱼的影子，折腾了几回，只弄了几条猫鱼回来，给他那有点威风的花虎来果腹。那小畜生喵呜喵呜吃完还不解馋，舔着舌头意犹未尽。
毛福轩看了心里难过，这家里连只猫都不能吃饱。
无奈之下，他便与毛泽民一起去山里砍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各人砍了一担柴下山，毛泽民不用去兜售，他自家便用得着。毛福轩下山便往银田寺去，那码头边有人买柴火，可以换点钱来。毛福轩带着绳担，将那磨亮的铁刀插在腰间，很有些大干一场的架势。实际上比之于同龄的孩子，毛福轩也真是成熟很多，再说在大人们看来，十七岁就到娶老婆生细伢子的年纪了，这也不算是小孩子了。他约了毛泽民在同一个山头见面，他们对这些山头是了若指掌。就连那些草木也似乎熟悉的村里人，一刀刀砍下去就像是和他们交谈说话一般亲切。
挑下山的柴木，毛泽民并不送回家去，而是和毛福轩的一起堆放着，借了邻居的板车拖到二十里外的银田寺去。毛福轩感激毛泽民，说卖了钱分给他。毛泽民也不说什么，他知道这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很要面子，他想着先和毛福轩去卖了柴火再说。
银田寺附近有一家土窑，也是一个富户把持着。他们把一车柴拖到那边，那又矮又丑的老板眼睛眯着看人送柴上门来，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这老板心里自有自己的鬼点子，他平时是要着人去收柴火的，但凡是送上门来的，他心里清楚就是急着用钱的穷鬼。这样的人遇见了，他是要一番讨价还价的，反正是送上门来的，你不卖自己拖回去就是。一般人不愿意再吃苦，都低头认命低价卖出去。毛福轩看他那诡异的神情，问道：“老板，这担柴火要吗？”
这老板摸了摸下巴说：“窑上的柴火还多着呢，你这担青柴暂时不需要……”
毛福轩知道这黑心的家伙故意刁难，忍着气就说：“你看，我这大老远拖来的，您行行好收下吧。”
那老板笑笑说：“看你们两个娃也不容易，你看着柴还湿得很，这么样，价格便宜点我就全要了！”
毛泽民听这老板故意刁难，心里也不痛快，但是他又怕坏了毛福轩的生意便不作声。毛福轩说：“给称称吧，谢谢您了！”比一般的价格去了两成，那老板示意伙计来上秤，称完了正是两担多十几斤，那老板说就按整数算吧。听这老板这般刁难，真是心黑手辣，杀价不算，还要扣秤。毛福轩气急了，愤愤地对窑主说：“你这是太黑心了，我就是扔到河里也不卖了。”毛福轩说罢，拖起车子就往回走，有人见他不卖了，就劝他，吃点亏算了，免得来回跑几十里。毛福轩就是咽不下这口肮脏气，硬是把一车柴原样拖了回去。毛泽民跟在后面不说话，他也被这黑心的老板气坏了，他也知道毛福轩的脾气，也不想劝他委曲求全。
他说是不卖了，那老板一脸的不屑，嘴里骂骂咧咧的。毛福轩不管这一切转身就走，这边上劝说的人反过来倒也称赞这青年的志气，虽然不好说这黑心老板不是，但嘴上夸这个青年还是有骨气的，不为两担柴折腰。老板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无趣地走开了。
这两担柴来的时候似乎很轻，可回去的时候却似乎重得很。毛泽民在后面推，他使命地往前拉，那脚踩在地上都充满了埋怨。那双已经破旧不堪的鞋，鞋底已经磨得很薄，稍微用力就通了。他真是感觉到满心的委屈，这个该死的世界有点钱的人都折磨人，都剥削人，再花多大的力气都是受穷的命。天色暗下来，他眼睛里其实早就满是黑暗，一是累极的眩晕，更是这该死的生活失去了光明。
从银田寺回来，他们一路走走歇歇，坐下来的时候他就和毛泽民打听毛泽东的消息。他已经很久不见润之哥了，他和毛泽民都希望见到他，听他讲外面的事情，梦想着有一天能和他出去见见世面。毛泽民告诉毛福轩，其实润之哥在湘乡也就半年的时间，之后就转学他处了。
当时去湘乡上学的时候，入学还颇费了周折，学校开始并不同意录取他。而毛泽东在入学考试的作文题“言志”中，用洋洋洒洒的文字抒发了自己求学救国的志愿。他的作文被老师们争相传阅，老师赞赏他“我们学堂多了一名救国人材”。在东山学堂，毛泽东才真正是眼界大开，他感受到了老师们鲜明的爱国思想，接触到了自然科学和西学的一些新学科，学了一些外国的历史和地理知识。他第一次听说美国这个国家，当他听老师讲“华盛顿经八年苦战，始获胜利，遂建国家”时，他说，“中国也要这样的人物。”救国救民、改造社会的思想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毛泽东在东山学堂只学习了半年。就是这半年，使毛泽东的思想发生了质的转变。东山学堂是一所提倡“新学”的学堂，在这里，毛泽东深受康、梁的影响。他的表兄也是同学的文运昌送给他一套《新民丛报》和一本记述康有为倡导变法的书，这套书报毛泽东“读了又读，直到差不多背得出来”。他认为中国应当像日本“明治维新”那样，通过君主立宪实现富国强兵。他在读过的《新民丛报》上写道：不能像以往误国朝廷那样“法令由君主所制订，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应该像君主立宪国家那样“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推戴”。
这些在外面的见识，毛泽东过年回家的时候讲给毛泽民听。他虽然也是一知半解，但听得热血沸腾。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和哥哥一起外出读书。毛福轩听毛泽民讲这些事情也是津津有味，似乎刚才被那黑心的窑主欺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要是一听到毛泽东的事情，就似乎浑身的劲头。他们当初萌发去找润之哥的想法虽然有点让人笑话，但他们自己仍觉得是不无道理的。而毛泽东在外面读书，眼光更加的高，学习的知识也越来越丰富。他读书极为勤奋，再加上他比同学们的年龄要大一些，更懂得学习的可贵。所以，东山学堂满足不了毛泽东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他听人说，要想学得更多，就要到长沙去，因为那是个大城市，是湖南的省会，有好多更高级的新学校。而东山学堂的校长、老师、同学，看到他年龄较大，学习成绩又好，都建议他去长沙考中学堂，继续深造。1911年的这个春天，东山学堂的贺岚冈老师应聘到长沙的湘乡驻省中学任教，他对毛泽东说愿意带他前往读书。毛泽东再次冲破毛顺生的阻力，一个人挑着行李走到湘潭城，第一次坐轮船到长沙，并顺利地考入了湘乡驻省中学。
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连毛福轩和毛泽民在乡下都知道，只有走出这穷山沟才能看到大世界。可是他们心里更明白的是，命运似乎对他们就是这样的不公，偏偏让他们在这地方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这山路虽小但也并没有栅栏围挡，可是生活就是一块无形的栅栏，挡着他们出行的道路，让这原本山清水秀的韶山冲似乎总是一片漆黑。他们坐在路边，谈着这些事情，又念叨起毛泽东教给他们的几句话：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这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委屈，他们拍拍屁股往回走。走到村口的时候，见到成胥民的家奴，这老头是毛家的本族，过去毛福轩在成家放牛的时候，也受到他一些照顾。因为在成家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了，对成家也是忠诚，时间长了也像是家里人一样，他也多少能做点小主的。看见毛福轩拖着一车柴火回来，问这是去哪里，毛福轩有些丧气地说：“不提这事也罢，今天拖了一车柴去银田寺卖，那黑心的老板又减价又少斤两，气得我干脆不卖又拖回来了。”
这老奴知道毛福轩家的难处，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倔强，他说：“你也真是一头倔强的蛮牛，这一车子拖去又拖回来，这样吧，这柴火我买下来，要过年了主家正要我准备些柴火，准备要蒸馒头了呢！”毛福轩听说这话自然也高兴，可是他心里又有些别扭。他知道成胥民自从去年那次事情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他也担心这好心人做主买了自己的柴火，回去和主子不好交代。这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倔强孩子的细心，笑了笑看着毛泽民说：“这样吧，我回去就说是和毛顺生家的二小子买的柴火，这不就好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拿了钱出来，自己拖上车让毛泽民跟着去成家，到时候毛泽民把空车拖回来，这样就没有那些担心的事了。
毛福轩先回家，他两手空空回来，心里却是满满的。他要母亲下一碗面条，他要请毛泽民吃饱肚子。他想起来一年前的时候，毛泽东和自己一起回家，母亲也是做的一碗面条。那鸡蛋还是从邻居家借来的，但那香味他还记得，因为那天他感觉很幸福。眼下，和毛泽民在一起，他也感受到他的善意帮助，感觉还算有点心暖的。
毛福轩才到家就听见妹妹在房间里哭，进去一看才知道妹妹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这数九寒天的，汗珠直淌，母亲也束手无策，父亲毛祖升也只有躺在椅子上无能为力。毛福轩说，赶紧去找医生，说着便转身出门。他心里想的医生是瓦子铺的毛新梅，这时候去银田寺请大和尚是不可能了——这瓦子铺的毛新梅是什么医生呢？
说到这毛新梅，也是他的族亲，年龄比毛福轩小一岁，派名叫做泽澎，是一起长大的孩子。但他从小家境尚好，先是读私塾，然后与父亲学医，一是家学渊源，二来天资聪慧，三是眼明手勤，跟着父亲打下手学得了一身的本领。毛泽东家靠着毛新梅家，他虽然比新梅大，但给他起了一个很奇怪的称号叫做“新梅六哥”。毛福轩想去毛新梅家请他的父亲来给自己的妹妹看病，乡里乡亲的自然不会推托的。到了毛新梅家，碰巧他的父亲不在。他的父亲是有名的郎中，对些疑难杂症很有些手段，常常去县乡的大药房去客串一下坐堂的先生。这天正好不在，见毛福轩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毛新梅的母亲也是心疼，就让新梅和他一起去看看。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有些信心的，再说这山村里，到了这个时间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总不能看着个小孩活活地疼死。
毛新梅也没有药箱，拿了平时与父亲学习用的针具等，立马和毛福轩去了老豹畲。到了他家毛泽民已经从成胥民家折了回来，看着毛福轩父母一脸无奈地看着女儿在嚎哭。母亲紧紧地抱着孩子，她觉得这样似乎可以减轻孩子的疼痛一般。见到毛新梅进来，母亲放下毛霞轩，毛新梅很聪明，怕这婶娘担心自己不会看病，便劝慰道：“我父亲今天碰巧不在，我先来看看，实在不行的话，再想其他的办法……”眼下也就只能如此，毛新梅之前也见过父亲处理过这样的病例，他先是号脉检查，然后轻轻地按了按毛霞轩的肚子，若有所思地分析着情况。
毛新梅的分析是毛霞轩寒气积聚，要止疼眼下就只有先针灸。他拿出自己带来的针具，给毛霞轩褪去了袜子，分别在她的脚底扎了一针。这看的人也都不理解这有什么作用，毛新梅也是按照父亲以前处理的办法来做的。哪知道真还就神奇，不一会毛霞轩的疼痛明显减轻了，母亲拿了毛巾在她头上轻轻擦拭。折腾了好一阵毛霞轩也累了，毛新梅给他醒了针之后将针取出来，此时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毛福轩的母亲真是千恩万谢，毛福轩也抓着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总算是一天消停下来，母亲又拉着毛泽民说，你们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们做点吃的。毛泽民知道毛福轩家日子的艰难，便看了看毛新梅给他一个眼色，两个人一再推辞出了门去。他关照毛福轩次日去他家里拿点草药来煎服，并不十分贵的。他们走之后母亲将毛泽民给他的钱放在桌上，这是他们忙活了半天的所得，毛福轩心里由衷地感谢毛泽民，心想将来一定报答人家的帮助。
说着时间真是飞快，一眨眼就又到了春节了。这春节对于毛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比起平时来似乎还要难过这每年的“年关”。但是对于毛福轩来说，他心里倒是盼着过年的。不是为了穿新衣服，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不是为了好吃的，这日子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这天早上母亲给做了一碗米粉给两个孩子吃，他们大人自己吃的是山芋煮糙米，能吃这已经不错了。想那别人家吃米粉还有肉菜加进去，可毛福轩连这最为普通的白米面都好久不曾见过了。
这一天是二十三，晚上要祭拜灶神。要把一盏灯放进锅里面，说是这象征光明，这样灶神去上天就都禀告光明之事。这毛福轩家也就只能做这些简单的仪式应景，至于那七碗八碟的菜是想都不敢想的。对于父母而言，这个时候心里是最煎熬的，人家的孩子都能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可是自己剁了手也卖不出个钱来，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毛福轩倒是不想这些事情，他盼着过年是听毛泽民说润之哥就要回来了。润之哥可是他们的偶像，他和毛新梅约好了，只要是润之哥一回来，他们就去上屋场找他，让他讲讲在外面的新鲜事，尤其是那大清朝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说是大清朝的皇帝被赶走了，说是现在的皇帝叫做大总统。可是他们并不明白这大总统是个什么人，这皇帝到底被赶到哪里去了？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也不敢传播，生怕被人揭发掉了脑袋，只是偷偷地在背后议论，而且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些人晓得也不敢多说，提到这天下大事，明白的人都说“莫谈国事”，糊涂的人说了也是胡说八道，这世界竟然就是这般让人无法捉摸。
他们不知道，这天下真是早就变了天了。
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在随后的两个多月带动中国各地的革命响应。12月29日，清朝原有的22个行省中业已独立的17个省，派出代表，推选刚刚返国的孙中山先生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到了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宣誓就职，这标志着中华民国正式成立了。可在这偏远的山村，就像是城里炮声隆隆传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声响了。最为关键的是，好像他们对谁做皇帝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关注，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吃饱肚皮的事情。
小年过去三天，都已经到了农历腊月二十六日。这天冷得让人心里发慌，毛福轩在去砍柴回来的路上听说润之哥回来了。他把柴火送到家门口，没有喘一口气就直奔上屋场去。他途经毛新梅家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哪知道毛新梅的消息更加灵通，早就脚底抹油去了上屋场了。
润之哥回来了，他竟然剪了自己的辫子！
毛福轩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说着什么。毛泽东见到毛福轩进来，便说：“正好福轩也来了，我们一起来听听这则大新闻，这是从长沙带来的，那清朝政府早就垮台了，也就是在前一天，腊月二十五的时候，那宣统皇帝颁布了逊位的诏文。毛泽东拿着那印刷有些简陋的报纸，示意大家静一静，他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读起来。平时只关心自己生意的毛顺生也认真听着，这真有点像是在宣读圣旨，读的人与听的人都很庄重，这皇帝老儿的最后一道圣旨，在这山村里被宣布的时候，竟然也像是一次重要的典礼一般庄重：
奉旨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听完这一字一句的朗诵，大家激动地鼓起掌来。真没有想到，大家之前相传的大清朝完蛋的消息，当真不是误传的鬼话，而是确凿无疑的信息。而这外面的世界原来早就翻天覆地了，这年初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以《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为临时宪法，改南京为临时首都。到了2月12日，在清朝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等大臣的劝说下，宣统帝溥仪发布退位诏书——这年末了，大清朝完蛋了。毛润之说完又议论了一番。毛顺生突然问了一句：“石三伢子，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剪了的，这大清朝没有了辫子也不用扎了？”其实大家早就发现毛泽东没有了那长辫子，成了一头短发。只是毛顺生这一问，让这个问题变得有些特别，大家都盯着他的头发看，似乎要从中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毛润之笑笑说：“你们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哦，都中华民国了，还扎什么辫子？我可是老早就剪了辫子了！”毛福轩拉着他的手让他把这剪辫子的事情讲给他们听听，对于他们这些老窝在家的人来说，这还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而毛泽东剪了辫子的事情，确实也是很有些意思的。这年由于修筑川汉铁路，而兴起的反对外国投资的运动，也就那场著名的保路运动。在毛泽东所在的学堂里，同学们越来越激动。为了发泄排满情绪，他们反对留辫子。毛泽东和他的一个朋友一起去剪了辫子，但是，其他一些相约剪辫子的人，后来却不守信用。于是他们就出其不意强剪他们的辫子，总共有十几个人成了他们剪刀下的牺牲品。就这样，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毛泽东从讥笑假洋鬼子的假辫子发展到主张全部取消辫子了。这位朋友叫做胡崇诚，毛泽东就读于湘乡东山小学时，胡崇诚也在该校读书，两人一同考入湘乡驻省中学预科班。
革命形势如火如荼，毛泽东在学校带头发起“剪辫子运动”，以表示反对腐败的满清政府，胡崇诚在班里率先响应。这一举动，当时在学校震动很大，被视为大逆不道，遭到学校守旧势力的强烈反对，毛泽东还被处以“记大过”处分。还好校长杨伯鸿思想开明，并没有追究他们的问题。长沙城内的状况也很紧张，湖南的巡抚已经宣布戒严。后来不仅是剪辫子，到了武昌起义之后，毛泽东甚至一段时间受到了形势的影响，准备选择放弃读书。这一天，一位革命党人到毛泽东所在的湘乡驻省学校发表激烈的演讲，报告起义的情况，号召建立民国。四五天之后，毛泽东受到了革命形势的鼓舞，决定弃笔从戎。到了月底，毛泽东参加了驻长沙的起义新军二四五混成协五十标第一营左队，当了一名列兵。
毛顺生知道毛泽东这些话不会是假的，他了解毛泽东那充满改革精神的性格。当年他是百般阻碍他出去读书，一是认为读书太多没有多少意义，二是他作为一个本分人，不想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折腾，这年岁能够活着就不错了。可是不管毛顺生怎么阻止，毛泽东还是想尽了办法出去读书。清政府垮台之后，毛泽东又觉得革命已经结束，便又退出了军队继续求学。这时候的毛泽东面临着更多更深刻的思考，在专业的选择上举棋不定，这种认真的选择也是他对未来发展要有一番作为的执着，他是想在变化中找到自己的最好出路。
这种执着的精神正是毛福轩他们最为崇拜的地方。他们这一群小孩子也算是慢慢长大了，也越发地理解润之哥说的那些道理。在他家坐了好一会，才不舍地散去，回来的路上毛福轩还和毛新梅有滋有味地谈论着。
毛福轩整天觉得自己是在夜里走，只有润之哥回来才能带来消息，才能带来一句准确的话，才能给他们带来光明一样。毛泽东也乐意给他们讲这些事情，这些道理比读书识字更有用。过去毛福轩也偷偷摸摸地学过一些字，可是识字不识世的日子，他还是觉得心里糊涂。这也是当年毛泽东离开韶山的私塾要出去求学的原因，他知道识字是改变不了自己命运的，只要去寻求改变这一切的道理，这才是充满光明的道路。
不过回到了家中，他才像是回到了现实里，家里的冷清与落寞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这种摆脱不了的现实，就像是人身上的顽强遗传，原来命运和生命一样，也是会遗传的。现在他即便是有再多的梦想，付出再多的努力，他的希望总是要被这现实击穿，他要做从父辈那边继承过来的雇农。
他虽然是在往前走，但依旧是走在黑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