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档案
隔阂的种子一旦落入泥土,便如荆棘般爬上栏杆,在卓卡和肖璐之间竖起了隔离墙。肖璐不再约卓卡见面了,在“卓越瑜伽”如鱼得水的她每天都忙着应酬各种饭局,随时注意自己在人前呈现出来的姿态,在一档以“瑜伽改变生活”为主题的娱乐节目上,她用极富感染力的声音公开了自己的食谱,除了普通蔬菜之外,她还坚持吃核桃、开心果、榛子、杏仁之类的坚果,当主持人问及肉类食品对人体的危害性时,她考虑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面向镜头说:“当我们看到那些即将被宰杀的动物时,每个人都应该心存怜悯,动物濒死前会有恐惧和愤怒,我们不能让这样的负面情绪进入自己的身体,瑜伽提醒我们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心灵的纯净。”
除了采访和谈话之外,瑜伽的表演项目也纳入了肖璐的行程,出现在聚光灯下的她不再受到约束,无论是做“舞蹈式”还是向观众示范呼吸控制法,都没有人会喊“停”,也没人会质疑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博得更多上镜的机会。她把当初参加培训时学到的知识分解、重建、改良了,至少在她看来,那种把传统体式拉长、放慢的节拍看上去更优美,更有韵味,为了掩饰熬夜所带来的疲惫,她开始购买那些更高档的、立竿见影的化妆品。
肖璐呈现于人前的种种姿态,在卓卡看来极不真实,不管是那种经过电脑修饰的,印在光碟封面上的“明星照”,还是她在教学光盘里经过后期处理的声音,都带给卓卡陌生的感觉。那不是有血有肉的肖璐,甚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撕开商业包装的浅薄外衣,她无时无刻不在同情她,以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正在最大限度地损伤着她的神经。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再找肖璐谈谈,以为真正的朋友至少应该给她善意的提醒和建议,但当肖璐给她递来婚礼的邀请函,并请她做她和孙永龙婚礼上的伴娘时,卓卡迟疑了。
肖璐和孙永龙的婚礼将在一艘八十年代建造、废弃后改造成豪华餐厅的游轮上举行。游轮位于长江之滨,不远处是水上乐园和过江隧道,一条石砌的阶梯从沙滩一直延伸到游轮之上,正南面则是遥城顶级的江景房,在举办婚礼以前,孙永龙就在那里给他们安排了新居。
望着邀请函上印刷的照片,卓卡不禁感慨肖璐即将迎来的新生活和既往的不同,她想即便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但人和人不同,她不能因自己的喜好而让肖璐扫兴。她犹豫地摸出手机,想要给肖璐打去电话,但桑贾伊单纯的、噙着泪水的眼睛却让她一阵刺痛。她把手机重新揣回包,去教师宿舍找到苏翠萍。她希望总教练能提供印度人的详细资料和联系方式,她想和桑贾伊谈谈,而在此以前,所有老师的资料和简历都是严格保密的。
“没想到你还惦念着他,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听到卓卡的请求,总教练有些同情地对她说。
“苏老师,当初桑贾伊是因为肖璐才离开这里的,是吗?”直到现在为止,卓卡也不愿相信肖璐会那么绝情。
“真相总会给人们带来苦恼和不便。坦白说吧,桑贾伊是因为肖璐离开瑜伽馆的,但有些事当初她蒙在鼓里……呵,所有女人都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不是吗?”
“桑贾伊在我们没来之前,一直在这里当教练?”卓卡隐约感觉事情不是自己当初设想的那样。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段拼命想要掩藏,却最终无法掩藏的过去。卓卡,不论是你、我还是那个印度人,都会在面对真爱,意志松懈的那一刻,把过去的事和盘托出。”苏翠萍微微一笑,接着说,“那天晚上约你去咖啡厅的时候,你看到了另一个我,同样的,肖璐也看到了另一个桑贾伊,没有铜铃和鼓声伴奏,没有奉承和女人缘的桑贾伊。”说到这里,苏翠萍去了资料室,让卓卡在这里等她。二十分钟以后,高个子女人回到她跟前,把一份厚厚的复印件交到卓卡手里。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隐秘的历史,每一个集团或企业也会在它腾飞之后掩盖它无法公之于众的过去,卓卡翻看着手中资料,看到“卓越瑜伽”是国内第一批聘请外籍瑜伽教练的瑜伽馆之一,而曾经是这里骨干力量之一的桑贾伊,在来到瑜伽馆之前,在一家高档会所工作过。在那里,印度人负责的日常事务,便是戴着白色的头巾,穿着胸前坠有金章的衣服站在大门口,频频微笑,频频给人开门,频频用印度语向每一个走近他的人问好。
“是何总把印度人领到这里来,让我给他培训的。”苏翠萍对卓卡说,“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不是每个印度人都有‘瑜伽’的概念,就像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懂得‘武术’一样……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拎着个褐色的牛皮包,表面都磨白了,带子也烂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当时印度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优势便是他懂梵语,很快就学会了唱诵。好在他还算个聪明人,不到一个月,就能像模像样地给人上课了。”
“留在这里的另外两个外籍教练,也有相似的经历?”
“何总没那么笨。创业初期瑜伽馆缺少运营资金,需要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扩大规模之后,就没必要冒落下口实的风险了。也就是说,就算桑贾伊当初没因肖璐的事离开,被请走也是早晚的事。”苏翠萍说着话,从卓卡手里要回复印件,撕碎了,扔进脚边的火盆,再次把脸转向她,说,“其实你也不用感谢我告诉你这些,这件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点破罢了。”
苏翠萍的一席话让卓卡心绪难宁,如果说桑贾伊当初是靠何总的包装成功上位的话,那么她又怎么能够保证,被奉为国内瑜伽标杆的“卓越瑜伽”没有更为隐秘、更为黑暗的过去?如果说瑜伽一直在她心目中占有神圣席位的话,那么她又将怎样面对将来的生活,最终找到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真我?“卓越瑜伽”是她的起航线,却远非久留之地,除了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之外,何总也没有拓展精神领域的打算,不过此时的她还无暇考虑将来的去向,因为她能感受到肖璐在做出那番艰难抉择时所承受的痛苦:那是一种被最亲爱的人欺骗和出卖的痛,女人一旦遭遇到这样的打击,其结果也是人们无法预见的。
就在卓卡从苏翠萍那里得知“卓越瑜伽”那不光彩的一面的同时,肖璐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自己的婚礼了。她忙着派送请柬,叫人协助她登记收来的每样礼单,查看主厨递过来的菜谱,清点台位以及婚礼所需的烟酒、糖果、瓜子和其他零食。在孙永龙那些生意伙伴送来的小礼物中,最让她感到满意的,是一个镀金的印度象佛浮雕挂画和一串小叶紫檀雕刻的佛珠,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依然堵塞住她的胸口,那便是藏在大衣橱里的,桑贾伊送给她的那件缀满亮片和绣珠的纱丽。在举办婚礼之前,她要把它妥善处理好。
肖璐打开门,乘电梯下来,从新居一直来到举办婚礼的游船上,手里还拎着装有纱丽的塑料袋。她能感觉到它的分量,最初的爱,有让人难以割舍的分量;也能听见自己下决心离开桑贾伊,登上孙永龙轿车的那一刻,印度人绝望无助的哭泣。她心潮澎湃地从乱哄哄的,挂着水晶灯的船舱一直走到船头。那里人不多,几个工人搭起了脚手架,忙着悬挂彩色的小灯泡,这艘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游轮会在几天后燃放烟花和爆竹,庆祝她无与伦比的婚礼。她把手肘枕在冰凉的栏杆上,城市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模糊,远处的江水倒映着建筑物黑黝黝的影像,当她把目光投到脚底下的那片水域时,一个个小小的旋涡陀螺那样在附近转悠着。“要是你不告诉我这些,该多好啊!”终于,她松开了那件承载着她过去和现在爱情的信物,看着它扑通一声落进水里,甚至都来不及说声再见,就被川流不息的江水送走了。
“璐璐,在想什么呢?”就在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孙永龙过来了。
“没什么,一条从那边漂过来的死鱼。”肖璐指了指,然后把手放在孙永龙的脖子上,承受着他殷勤的目光。和这个见惯了漂亮女人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要记得随时随地施展魅力。
“外面风大,大家还等着女主人去里边安排呢。”孙永龙吻着她的额头,说。
五、幸福号
酒席准备妥当了,宾客牌也早已摆放好,垒成宝塔尖的酒杯在大厅中央闪闪发光,层层叠叠、插满蜡烛的婚礼蛋糕上点缀了水果蜜饯,最顶层还有一对翩翩起舞的小人。从高处眺望这艘游轮,会发现它装扮得焕然一新,船舷的栏杆上挂满了彩带,船身四周绘满了各种吉祥花卉和小鸟,外舱正中央的地方,还扯开了一面巨型写真画,那是肖璐和孙永龙最满意的一幅婚纱照。
云霞在江面上播洒着紫金,八点刚过,肖璐和孙永龙就站在入口处迎宾,分发喜糖和香烟。穿着薄薄婚纱的肖璐时不时地向人们表示感谢,心里却在焦虑地等待着卓卡的到来。即便先前她们有过一些摩擦,但在她心目中,卓卡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
卓卡终于出现了。一见到肖璐,她就上前紧紧地拥抱住她,说自己来晚了。她能感受到肖璐的喜悦,这个身材姣好的女人高兴得连嘴唇都颤动起来,不停地对她说着:“你来了,真好,真好!”把视线退远些,她又看到了那个对她充满友谊之情的女人,虽说肖璐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底,却不会掩饰她眼中欣喜的光芒。两人分开之后,卓卡送给肖璐一件礼物,随后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她身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礼服的孙永龙温文尔雅,嘴角挂着那种自信的、懒洋洋的微笑。他向卓卡伸出一只手,说:“听璐璐说你们是最要好的闺蜜,外面凉,快到里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