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
早上天气昏暗,死气沉沉,预示着这一天将笼罩于晦暗的冰雹和雷雨之中。你可以听见风把树木和枝叶鞭打得沙沙作响,又在屋子周围低声耳语;你可以感受到精美的花园此时散发出郁郁寡欢的气息。凡此种种,都给这一天蒙上不祥的阴影。
天光初现,染有几分稀薄的银色,灰暗的生活随之发出微弱且压抑的声响。叽喳的、含混的、粗粝的、尖利的杂音此起彼伏,碎石堆窸窸窣窣地颤抖着。没有哪一条虫愿意冒险露头。没有哪一只狗想要挑战雷鸣。没有哪一只鸟胆敢承受今晨天空的愤怒。相反,它们与同伴三五成群挤作一团,拉下翅膀更加贴紧大地,汲取其温度,因无处躲藏而惴惴不安。今晨与残余的昨夜融合在一起。
安杰卢斯养老院里的生活并未激起多少波澜。现在打开走廊的灯还太早,让老人们起床开始寻医问药的生活还太早了。现在就让夜班护士们开始这样的一天还为时过早:巡房、点名、配药、炒茶、做早餐、推车奔走、整理床铺,为众多小隔间内的老人安排新的一天,细心地划下分隔生死的线。在这里,生与死不过一步之遥,跨越界限也太过容易。
艾伯特明白自己终究大限已至。他倒回枕头上,闭上双眼。菊花的金黄色闪现于他的脑中。幕幕往事飞速地放映着。一切变得比清晨的天色还要昏暗。艾伯特永远地躺在那儿不动了。
医生办公室内的电话响了,早晨在铃声中渐渐苏醒。电话铃响三声,行动便紧随而至。
“您好,”医生轻柔地说,“请问是米哈伊尔吗?”米哈伊尔坐在他那宽敞的办公室里,把脚架在桌子上。
“是我。”他的脚仍架在桌上。
“米哈伊尔,我是安杰卢斯养老院的伦道夫医生。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没事,伦道夫医生。是关于我爸的,对吧?”米哈伊尔几乎没有动作。
“今天早上他在睡梦中去世了。我们已尽了全力。他没说什么。不过也不是很意外——这迟早都会发生。人要是上了年纪,有一点毛病就会成大问题,并且很快就会蔓延到其他重要器官。最后他走得很平静。”
双方自然而然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伦道夫医生首先打破沉默。
“你需要我们联系殡仪馆来处理后事吗?”伦道夫医生知道这并不是他分内的事,但他还是好心问道。
“不必了。这样就行。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伦道夫医生。我会给安琪莉可打电话,告诉她父亲最后走得很平静。我会去看看的,大概花上一二十分钟,监督最后的安置工作。这期间,我想请求您,不要让任何人前去打扰,不管亲友还是记者,不要让他们向工作人员和护士们问些缺头缺脑的问题,行吗?”
“没问题。一会见。”
外面仍然在下雨。雨点儿似乎比平时要大些。晨光更加灰暗了,充斥这一天伊始的微弱的啁啾声和噼啪声现已弱化为细微的响动。今天将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的开端。所有的迹象都自我显现出来。人们活着,人们死去。即便是特别的人物也会死。米哈伊尔正等着这件事到来。
米哈伊尔坐回桌旁,双臂交叠在脑后,望着成堆的文件和文书。似乎已经无法再往它上面堆任何东西了。文件互相交叠着。有棕色的,有黑色的,有些被盖住的纸张上贴着颜色扎眼的便条贴。某些文件被翻到特定的页数,旁边摆着一支打开的记号笔,表明这些文件都有待深度审阅,有些文件则被粉色、蓝色和绿色的记号笔涂得破了相。许多碎纸和活页纸都归入了垃圾桶的独家收藏。桶里还有一些信封。
在庞大桌子的一角,敞开放着一张用铅笔复写的家谱树。陌生的和未知的人名栖息于古怪的枝叶中。这些人是谁?他们是怎么出现在家谱上的?他们知道一家之长是谁吗?他们继承了他的姓名并明白这些文件背后隐藏的巨大财富吗?当老人通过孜孜不倦的努力,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一手建立起这个帝国、最终因过劳而死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呢?他们知道他是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吗?他们会有过他可能身价不菲的猜测吗?他做黄金和煤矿生意,睡过几十个女人,有许多私生子,在巴拿马患过疟疾,曾扬帆于苏伊士运河,睡在水沟里,还因为在斯里兰卡的一片古老的海滩裸体散步而被逮捕过。这些事他们知道吗?至少,每当记者察觉有个好故事可写时,他们都远在别处。狗仔队都去哪了?这很蹊跷。
※※※※
老人静静地躺在白布下面,轻轻闭着双眼,灰色的脚指甲上粘着一张小小的悉索舞动的黄色标签,他胡子拉碴的脸苍白萎黄,好似不新鲜的羊肉。现在的他手无寸铁,十分驯服,他不再热血上头,无剑可挥,亦没有公文包在身旁。他身上盖着典型的白床单,像个被用过的女人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平身躯。死亡自有它静默的方式。
因死亡寂静的入侵,财富与金钱的权力便转入他人之手。米哈伊尔用力吸了口气。他现在变得富有了。
艾伯特·曼纳斯是菊之冠公司的前首席执行官,也是千万富翁、诡计多端的商人和企业家、优秀的第二代移民、美酒和美人鉴赏家、无畏的旅行者和聪明的推销员、已婚的神秘男士。而他的最后一餐很简单,只有茶和烤面包。“我就只想要这些。”他对那位哭泣着的善良的看护护士说。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他原本打算告诉她关于自己的故事,然而现在一切都永远地沦入寂静之中。
“您有家人吗?”她曾这样问过他,那时阳光明媚,鸟儿欢歌,耀眼的金黄色菊花恰在他的窗外怒放。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它们,在听到她的问题前已足足看了一个钟头。
“有,”他冷淡地答道,“他们不会来的!”听他这样说,她即刻便明白当天不适合继续追问。
晚上,当身材丰满的护士再来看望时,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菊花。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思绪似乎飘到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护士将他要的热茶和烤面包搁在茶几上,悄悄关上门离开了。这就是她见到的他的最后一面。在89岁高龄时,他的身子依然硬朗,能够自己给菊花环绕的窗户拉上百叶窗并且上锁。这样做时,他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老人只惧怕一个人:他自己的儿子米哈伊尔。除此以外,没什么能使他忧心。
米哈伊尔到达时,遗体正被推进等候室旁边的冷藏室。这个早晨很快就会忙碌起来了,殡葬师、葬礼司仪、牧师和修女以及当地的登记员也会来这里。
之后,菊花会成为这一天的主角。祭坛、走廊、棺材和茶室周围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了:准备讣告,安排仪式,起草葬礼演讲,与律师、亲友、来宾以及前来祝福的人交谈。这时候应当表现得体严谨,发言必须滴水不漏,不能留有讨论的余地。这时候,他得尽可能地视情况而表现出老练或是笨拙。不能让任何信息泄露出去。
米哈伊尔驾车抵达葬礼仪式地。这是个宁静的地方,沐浴在古龙水的气味中,令他觉得父亲的葬礼是他们接手的第一份工作。
在面对等候的人群之前,他最后一次望了一眼自己映在等候室的门里的影子,欣赏着那张严肃而率直的脸。他仔细回忆了一遍演讲词。通过种种文件编织出的谎言定会令人信服。毕竟,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死而复生,查明真相。
他现在已经掌控了老人曾拥有的一切。他计划得很好。他花了很长时间篡改记录,操控账本和银行对账单,并将老人逼入贫困的境地,把他安置在养老院,抹消了所有他尚存于世的证据,安排种种医疗事故,将他原本敏锐的心智搅成一团糨糊。现在,他终于——使他变得一无是处,他消失了,只能在白布下静候着被驱逐到永恒之地。他的任务完成了。他微笑着。
生活——我来了。他喃喃自语,打开冷藏室的门,父亲躺在里面,等着被认领。
米哈伊尔·曼纳斯很快会成为菊之冠公司的董事长。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十年。21岁那年,他站在坐落于欧碧托湾的别墅的大窗前等待父亲的身影。那混蛋没有来。他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忙着敛聚财和女人,忙着钻营于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外表、身材、肤色的人中,向任何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夸耀他的财富和权势。与此同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却在巨大的别墅里等待自己的父亲到来。他从未来过。那时他年仅21岁,从那时便拉开了一场漫长的仇恨战役的序幕。
比起回家为儿子的21岁生日祝福或是陪伴妻子,老家伙更关心他的帝国的壮大。那时,他的母亲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楼梯,托盘上盛着绿色的冰镇薄荷鸡尾酒,有着古朴外形和尺寸的高脚杯里漂浮着糖块。这是童男酒,她开玩笑地说道。是的,21岁的他仍然是童男身,但他熟知一切关于保持贞洁的圣洁意义地说辞,因为他的母亲每天都给他灌这些混话。
“千万别变得和你父亲一样,儿子,”她悲叹道。“过去我们很穷,现在很苦闷,过去贫困,现在富有了。多亏了你父亲,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只是在你21岁生日时,他却不见踪影。也许是因为航班延误,通信中断了,或许他正躲在某个城市的荒凉的过境旅店里,等着搭上回家的班机。耐心点,他迟早会回来的。你知道你父亲的为人,他随时都可能从那扇门里走进来。他就是会这样做的人,他一直都会是这样的人。你改变不了他!”
她的话语十分有力,令人宽慰。然而艾伯特从未安排过所谓的行程。他毫无回家的念头。他那时身在莫斯科,一手挽着一个女人,朝彼得格勒街边新开的迪斯科舞厅走去,它开在城镇富裕的地带。由于冰岛某些愚蠢的山峰被火山灰遮蔽,苏黎世和开罗之间的转接班机晚点了四个小时,因此去莫斯科时,他不得不选择一条不经过新加坡的路线。
对于一位疲倦的旅行者来说,在镇上过一夜并无损失。本已是惬意之事,加之有两位俄罗斯姑娘相伴,就更划得来了。此外,只要他把钱给到位,她们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确保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罢了,或是确保自己不会在莫斯科某条破败的小巷里被勒索。只要不出这些事,他现在就万事都好!这里天气酷寒,积雪深达一米二,连伏特加都结了冰,叮叮当当地撞击着玻璃杯,多好啊!
米哈伊尔走上露台,俯视楼下庞大的大厅。他的宾客正聚集过来。姑娘们穿着吊带衫,好衬托她们的大胸脯,年轻的学生顶着喷过发胶的五颜六色的乱发,浑身散发着凌仕香水和腋下除臭剂的气味,他们穿着烟管裤,脚踏闪闪发光的靴子,套着薄薄的夏季夹克衫,领子周围坠着一圈流苏,身穿红绿蓝各色的、尼龙的以及各式轻浮又扎眼的衬衫。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丝绸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用的是高缇耶和古奇的淡薄荷香水!这真是天差地别呀,他想,这就是王子和穷人的区别。他的母亲每次逛街时都必定会为了他而径直奔向上等货。今天他21岁了,世界将会属于他。
今天他可以来去自由,全凭自己高兴,随意吃喝,随意向他人寻衅,做什么都可以,他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内裤里还藏着可卡因,得赶在灯光变暗、舞会开始前吸。
从明天起,他就可以从家长的管束中彻底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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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九年前,那年他12岁,在他12岁的生日过了一个星期之后,父亲回来了。他满怀歉意地赔礼,给了米哈伊尔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把一个手提箱推到他面前。他用诚恳的语气解释说航班变更了,自己在一家寒冷又昂贵的莫斯科旅馆过夜,描述那里的食物和伏特加。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描述着打车去往机场的漫长过程、身材丰满的空姐以及俄罗斯国际航空提供的银式服务,描述着俄国的同志之爱和塞满街道的俄罗斯酒鬼,描述着这个新俄罗斯无处不在的地下世界!
他得到了谅解。那天,安琪莉可仔细地听着,但是这种故事她已经听过太多次。飞机总是晚点,空姐总是那样丰满,服务总是不够周到,出租车总是开得那样慢,手提箱总是超重,他回家的旅程总是同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的归乡之旅一样艰险,得穿越重重地牢和希腊迷宫!
艾伯特从未说过那是场难忘的旅行!她知道那只是蹩脚的借口。那是他厚颜无耻编出来的、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她知道他那时正在莫斯科某个洞穴里把寻欢作乐呢。他的手机里就存着号码。她谨慎行事,从友善的银行经理那里收到的银行账目表明,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当他继续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的话仍有人信的时候,她依然保持沉默。
对于安琪莉可来说,发生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回到家了就是件好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选择离婚。米哈伊尔21岁了;他得学会掌控他父亲所拥有的成堆的业务的窍门,他得锻炼自身,浸淫于种种精妙的技巧之中,诸如探明谎言,读懂各类书籍和专栏文章,管理账簿,制造类似的骗税途径,并逐渐学会掌控牵着傀儡的绳子。
他只记得一件事。在他七岁生日会那天,他的母亲穿着薄如蝉翼的连衣裙,而他最好的哥们的父亲俯身在她之上,那姿势和他后来见到的马厩里的马对母马、狗对母狗做的一样。他花了很多年才走出这段记忆,但他确实感到某种情感的联结俨然已产生。那天夜里他睡在自己的房间,早上起床上厕所时,看到母亲正依偎在卡尔的父亲的怀里。
他考虑过是否要告诉父亲,但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将这个总也挥之不去的恼人念头埋藏到记忆深入,任它一次又一次地重现。
今天,他21岁了,是时候对一段糟糕的记忆说再见了。掌权的时机已经到来。度过了21年,现在他可以接下重任,独掌大权,从而飞黄腾达……
31岁时的米哈伊尔走进房间,为他的父亲致悼词;21岁生日当天的画面历历在目。它盛开着,好似一片刚刚被阳光眷顾过的稀有的菊花。现在,他要丢下那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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