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想起了医院的气味、地板上的漂白剂还有他床边渐渐腐坏的花朵。他正向医生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依稀听见周围轮椅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次和医生的见面将改变他的人生。
克里斯托弗站在门前,一边又暗自希望自己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深吸一口气,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感觉自己比平时重了一倍。他看着墙上凸出的标牌皱起了眉头。肿瘤科。牌子上的字印刻在塑料板上,典型的医院风格。他叹了口气,怀着沉重的心情推开门。
“你好,克里斯托弗。”办公桌后面戴眼镜的男子抬起头跟他打招呼。这个人脸色苍白,黑眼圈又增添了几分沧桑。“坐吧。”他说着指了指一把舒适的椅子。男子面带温暖和煦的笑容,克里斯托弗觉得,一定是多年来传达坏消息的经验造就了他这一副让人放松的笑脸。
克里斯托弗摇了摇头,干渴的喉咙随着每一次心脏的搏动而怦怦直跳:“谢谢,不用了。医生,我就站着听,结果怎么样,你说吧。”
医生伸手调整桌子上的名牌,刺眼的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让人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克里斯托弗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弗莱克斯医生,我已经知道我得了癌症,也没剩多少日子了,你就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弗莱克斯医生清了清嗓子,起身绕过桌子,他低声说:“两到三……”
“年?”克里斯托弗打断他的话,声音颤抖着,带着些许乐观说,“两年里医学会有很大发展。”
“克里斯托弗,”医生按住他的肩膀说,“不是年,是两到三个星期。”他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也不能完全确定,可能会更久些,也许能有几个月。有些人在最后的日子里病情会有所好转。”他那训练有素的笑容似乎略有迟疑,然后重回脸上,“但是,我认为是不会太久了。”
克里斯托弗颓然坐到片刻前他才拒绝了的椅子上。“几个星期……”他说着,然后紧紧捂住了嘴。胆汁上涌到嗓子眼让他直想吐,但他忍住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仔细看看X光片。”弗莱克斯指指贴在远处墙壁灯箱上克里斯托弗的X光片。
“两个星期。”克里斯托弗又喃喃说道。弗莱克斯正要开口说话,克里斯托弗摆摆手让他安静。“你说实话,”克里斯托弗说,“我到底还能活多久?活几天?”
医生给了他一个无力的微笑,“这我恐怕说不好。”
“那你就尽量推测一下。”克里斯托弗说。
他眼中闪现的某种情绪让弗莱克斯医生职业性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我不知道,克里斯托弗,十五天?最多十六天?”
两人一同陷入了哀伤的沉默,就这么过了好几分钟。
克里斯托弗头痛欲裂。他猛地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一把抓住弗莱克斯医生的手紧紧握住。“十六天,“他自顾自地低语,这三个字从他的舌头碾过,就像是癌症的味道。十六天,其中的几分钟已经在这里一秒秒流逝掉了,他的生命变得蜉蝣一般短暂。克里斯托弗觉得自己需要走走,离开这个地方。“我得走了。”他宣告,似乎说出这句话就是撤退的第一步。
“克里斯托弗,需要我打电话给你妻子吗?”
“不用,医生。”克里斯托弗笑了笑,“我没事。”他挥挥手,显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我会自己跟克莉丝朵说的。”
克里斯托弗向门走去,顿了顿,然后才握住门把手。他转向医生说:“谢谢你的关心。”说完,他又露出微笑,“弗莱克斯医生,我不会有事的。”
克里斯托弗走出门,一直走到了停车库。他在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他的车停在出口匝道附近,那是一辆混合动力汽车,以前克莉丝朵就想要这么一台车。她说要多考虑环保。克里斯托弗试着告诉她,电池对环境造成的危害和任何正常内燃机车排放二氧化碳的危害一样大。然而最后,省油这一点说动了他。突然,克里斯托弗被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按了车钥匙上的解锁按钮。他把手放在车门把上,盯着车窗有色隔热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雨越下越大,他看着雨滴让倒影里的脸扭曲、变形,这让他充满了某种莫名的焦虑。
我这个样子克莉丝朵怎么办呢?他想着,焦虑变成了恐惧。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象着肿瘤就在那个部位。车窗上的倒影随着每一滴雨水变形、破碎。
克里斯托弗重新锁上车,把车钥匙一把塞回口袋里。他走过车库的人行通道,感觉一阵晕眩,但不知为何,离开医院的每一步都让他更加清醒。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像是收到了某种暗示,配合着他的情绪,裂开一道口子落下倾盆大雨。
* * *
克里斯托弗在路上走着,一路溅起水花,脚步声回荡。雨水从遮篷边缘哗哗流下形成了一堵雨墙,但他的身影依旧清晰可见。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只是走着。湿冷的空气让他得以消化刚才听到的一切。让他担心的还有妻子未来的生活。走了四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弄不清自己到了哪个街区,但却清楚地看到了被地平线切割开来的橙红色的落日。
还有十五个日落,他想着,眼泪流了下来,却与如注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盯着那西沉的落日,大声说道:“明天见,我的伙伴。”
“那要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天。”
克里斯托弗转身循声看去,眼前一个歹徒一手持着尖刀,另一只手摊开伸向他。克里斯托弗笑了,“你要抢我?”
“我他妈当然不是请你去舞会。钱包给我。”
克里斯托弗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照那人说的伸手去找钱包。
“妈的,你还对我翻白眼?”歹徒大吼。
“我没有,兄弟。”他交出钱包,“钱包在这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歹徒一把夺过钱包。他打开钱包,拿出一沓钞票塞进自己口袋,抽出信用卡、收据以及克里斯托弗这些年来积存下来的各种票据,最后翻出克莉丝朵的照片,邪笑着说:“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啊?”
“你钱也拿了,照片还是留给我吧。”克里斯托弗伸手想夺回妻子的照片。
歹徒后退一步。“小子,你等着,”他说着抽出克里斯托弗的驾驶证,“也许我该去看望一下你老婆。”
克里斯托弗垂下头,歹徒狞笑着。
“她肯定会希望有个真正的男人去问候她。”他盯着克里斯托弗说,“至少是个买得起车的男人。”
说完歹徒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搞不好我跟兄弟们可以让她好好快活快活呢。”
那人把照片和克里斯托弗的驾驶证都放进自己口袋,把空皮夹扔进了排水沟。克里斯托弗看到皮夹顺水漂走。歹徒的笑声又响起了,他也转身看皮夹漂远,狂笑声甚至盖住了雨声。
克里斯托弗冲向歹徒,将他扑倒在地,两人都倒在被雨水打湿的人行道上。克里斯托弗先起身,站在四肢摊开趴在地上的歹徒旁边。他用力踹歹徒让他翻过来四脚朝天,然后一脚踩在他脖子上。
“现在,把照片和驾驶证给我。”
歹徒抬头看向克里斯托弗,但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你在看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歹徒没作声,克里斯托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同时感到阵阵剧痛从那里传来。他伸手一摸,感觉到刀刃刺穿了他的腹腔,他满手鲜血,蓝色的牛仔裤被血染成了深紫色。克里斯托弗瘫倒在水渠里,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生命随着混合了雨水的鲜血在道路上流逝。
这是最后一个日落了,克里斯托弗想。他躺在排水沟里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 * *
“两单位O型血,再注射一毫克阿托品。”
克里斯托弗想说话,但是没法出声。
“恢复胸外按压。”
克里斯托弗的意识模糊起来,又一次昏死过去。
* * *
“十号刀。”
克里斯托弗听见机器平稳的嗡鸣声,他每一次竭力呼吸都会紧接着听到“嘀”的一声。
“糟糕,缝合出血处。”
克里斯托弗在手术台上昏死过去,丝毫不知道医护人员正在争分夺秒地抢救他。
* * *
“嘀……”
一声尖锐的警报在克里斯托弗耳中回荡。
“医生!病人没有心跳了。”
“别慌。先观察一下,不要靠得太近。”
警报声愈发刺耳,成了克里斯托弗最后唯一的知觉。
* * *
“现在我要摘掉你的呼吸管,我数到三你就用力呼气。”
克里斯托弗眨了眨眼睛,按医生说的做。
“先别说话,你现在在医院。”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
“你的情况是个医学之谜。”
克里斯托弗想揉揉他干渴的喉咙,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着。
“从收治你开始,有好几次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克里斯托弗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
医生俯身下去,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十六个日落。”
医生直起身说:“什么意思。”
克里斯托弗坐起来,挣开双臂,把病床的护栏都扯了下来。他解开绑带,站到了一片狼藉的床边。
他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说:“我只有十五天好活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他把医生推到地上,猛地一跳,径直冲破了天花板跳到了六层楼之上。
站在医院大楼的顶层,晨曦之景尽收眼底。眺望远处,他看到太阳的第一缕光从起伏的地平线升起,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克里斯托弗不去理会楼下的喧嚣,只是看着太阳升起。“你好,我的伙伴。”他注视着那熠熠生辉的圆盘说,“我们还可以共度十五天。”
* * *
“克莉丝朵!奇迹发生了!”
克莉丝朵放下电话,跑向前门。
“你去哪儿了?”她尖叫着说,“我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你为什么把车停在医院?”
克里斯托弗举起双手:“对不起,那时我在想一些事情。”
克莉丝朵推着克里斯托弗往前门走。“我知道,我听弗莱克斯医生说了。”克莉丝朵的眼泪在妆容上留下一道道泪痕,晕开的睫毛膏在她眼角被夸张了的鱼尾纹上形成滑稽的污迹。“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傻事。”她停了停恢复自己的情绪,“你怎么穿着医院的病号服?”
克里斯托弗一屁股坐在门厅的长椅上,把克莉丝朵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不起,亲爱的,你必须听我说。”
“听你说?”她的声音瞬间升高了八度,“我必须听你说?你连一个电话都不接?”
“听着!”克里斯托弗一声怒吼,又顿了顿恢复冷静。他透过门边的窗户向外望。
克莉丝朵沉默地坐着,等克里斯托弗继续说下去。
“那台绿色的车在那里停了多久了?”
“什么?”
“路上那辆车。在外面停多久了?”
“我怎么知道!别转移话题!”
克里斯托弗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出声,一边瞥向窗外。
“你刚才是让我闭嘴吗?”
“听着,我身上发生了一些离奇的事。我得去看看外面那辆车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可能不安全。”
* * *
克里斯托弗从后门出去,跳过那堵分隔前后院的两米多高的砖墙。他正专注着解决眼前的事情,没有对自己新获得的超能力感到吃惊。他悄悄闪进离那辆可疑车辆几米远的灌木丛里。那辆车驾驶室一侧的门边积了一堆烟头。
克里斯托弗从车的后视镜里认出了司机,正是前一天晚上碰到的歹徒。克里斯托弗并不认识车里另外三个混混,但是他记得那天歹徒威胁的话语。
克里斯托弗正想着要怎么办,可还没等他想出来克莉丝朵已经打开了前门。歹徒和他的几个同伙随即打开车门。克里斯托弗意识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了。
他冲出灌木丛,抓住车子的后保险杠,用尽全力将整辆车举起扔了出去。车子在空中翻滚然后四个轮子着地落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克里斯托弗一下跳到汽车后面,两只拳头砸向后备箱,砸了个稀烂,金属碎片四散。他又走向驾驶室一侧,一把扯下车门,揪住那个歹徒,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房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克里斯托弗把歹徒顺手扔到人行道上,往家里跑去。“克莉丝朵?你还好吗?”
克莉丝朵坐在门廊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一个漏了气的橄榄球就落在不远处。克里斯托弗没看到任何血迹,但是克莉丝朵手臂上的大片瘀青让他无法忽视。
他把她揽入怀中,走到街上,一跃而起,一下跳出三十多米,接着又纵身一跃。每一跳都比之前更远,每一次落地都以更大的冲击力损毁路面。他的每一次落地都让克莉丝朵痛得惊叫。
“对不起,宝贝。我轻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