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培养仓轻轻的嗡嗡声,整个培养室非常安静。伊玲背对门口站着,淡红色的顶灯使她的手术口罩、帽子、手术服和乳胶手套更加不显眼。长长几排棺材大小的培养仓环绕着她。她把一只手放在一个培养仓上,检查是否有轻微震动。培养仓运转正常,把培养液加热到36.9摄氏度,输送给仓内正在培育的供体然后再输出。她读着显示器上的信息:KH934——周静梅。
信息是假的。在这个仓内培育的不是周静梅的供体,而是伊玲为自己制造的一个供体。十二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非法培育自己的克隆体。她扫视了一下房间,本来想锁上门,但是如果有人想进来的话,这样做反而显得可疑。况且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没什么动静了,只剩下她自己。
围着培养仓走一圈,她按开封闭仓盖的锁。警报“叮叮叮”地响了起来。她把她的工作证插进显示器旁边的一个插口,然后输入了密码终止了警报。她按住“释放”按钮,当空气涌进仓内的时候发出“咻咻”声,封条裂开时塑料在吱吱嘎嘎作响。巨大的响声让她全身紧张,所以又飞快地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仓盖打开了。
供体浸在半透明的淡粉色液体中,脸冲下悬浮在培养仓里。长长的黑发缭绕在周围就像纤细乌黑的水草漂浮在水流中。肩膀、臀部、小腿和脚后跟稍稍露出水面,又湿又滑。供体的手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几乎觉察不出来。它的指尖长着灰白色、柔软的、没有修剪过的指甲。
伊玲把快要滑下去的手套又拉到手腕处,然后把一只手伸到供体的肩膀下面。她试着把它抬起来然后翻过来,但是太滑了,很难抓住。试了两次都脱手了,供体又滑进培养液里,涌起的培养液险些溅出培养仓的边缘。第三次尝试,供体才缓缓地翻了过来,优雅地拖着两条胳膊。一个布满了静脉、紫色的肚脐突出来。
头发裹住了供体的脸。只有嘴唇和鼻尖露了出来,泛着光。她拎起几缕头发,拨向一边,小心地分开缠结在一起的头发,供体的脸就一点儿一点儿地显露出来。最后,只剩几根头发紧贴着前额和嘴唇。伊玲屏住呼吸,终于可以看到结果了。供体的眼睛紧闭,张着嘴,粉色的液体从唇边溢出。伊玲端详着这张脸,紧皱的双眉舒展开,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就像照镜子一样,完全就是她希望的样子。供体就像她的一个孪生姐妹,宛如分身。
她的寻呼机在口袋里边响边振动,医院里有人正在找她。但是如果她拿起寻呼机答复的话,就会弄脏自己的手。
过了一会儿,她“嘭嘭嘭”迅速地关上了培养仓最后几道锁,真是千钧一发。在培养室的另一头,门上窄窄的窗口上出现一张戴着眼镜的男人脸——是伊玲的经理。他透过昏暗的灯光往里看,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过来。
“伊玲?”
她挥了挥手作为回应。那个男人点点头示意她过去。她沿着一排一排的培养仓向他走过去,走到门边向窗外看去。
“我就想到了在这里能找到你,”经理说。“我传呼了你,但是你没回复。”
“对不起,我——”
经理无所谓似地摆摆手。“没关系。我看到你的电脑还开着。还是那么努力地工作,嗯?”
伊玲垂下眼帘。
“好吧,别在这里待太久。保安很快就会锁门了。走之前别忘了关电脑。周末他们会升级系统。星期一见。”经理大步流星地走了。
伊玲走向消毒间的门口,门虚掩着。关上门后,她背靠着架子坐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摘下帽子、口罩、手套、鞋套,脱下实验室工作服,然后把它们塞进回收衣物的滑道口里。照着镜子理顺头发,又把衬衫拽拽平整之后,伊玲离开房间,用肩膀顶开防火门向楼梯间走去。她的手正忙着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并查看收到的消息。
她妈妈写道:“你在哪儿?都七点半了,晚饭已经做好了。”
她爸爸写道:“又那么晚,你已经错过晚饭了。你不许再让你妈这样坐立不安了。”
她的未婚夫也发来了短信:“你在路上吗?你忘了今晚我们要去看订婚戒指了吗?”伊玲心里一惊,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跟他说好九点碰头的,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如果她行动迅速点儿也许十点能到那里,但是这样做也没什么意义。
他现在可能正在气头上。她关掉手机。如果她说忘了给手机充电,他也许会相信。
走到外面,她用APP叫了一辆车。车到了以后,她俯身让出租车扫描了一下她的脸。
“蓝伊玲,”出租车念道,然后一扇门打开了。
伊玲坐了进去。
“晚上好,伊玲,”出租车说。“请说明——”
“松山区,南京东路……”伊玲一口气说出地址。
出租车缓缓地驶离路边,然后快速融进车流中。伊玲坐在座位里放松下来,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当汽车行驶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时,霓虹灯粉色、绿色、黄色的光线从她的脸上掠过。这辆车的减噪外壳已经把大部分噪音阻挡在外,但是伊玲仍然可以隐约听到外面车辆的嗡鸣声。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趁着傍晚逛街购物,有的刚下班正往家里赶,而大型广告牌和沿街小商贩的扩音器则向人群不断进行着洗脑式的广告轰炸。一场夏雨倾盆而至,让眼前的画面模糊变形了,以至于霓虹灯招牌混入人群,汽车和马路融在一起,马路则变成一条黑色流动的河。
伊玲下车后冻得发抖。雨已经停了,她抬头看了看清冷的天空。城市的灯火冲淡了星光,只能看见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她慢慢地走到家门口。房子的安检设备扫描了她的脸,然后门就开了。
她刚进屋,她的父亲就出现在走廊。
“伊玲,你终于回家了。我们很担心你。”
“对不起,爸爸。”
“你饿吗?你妈妈留了一些晚饭给你。”
“不了,我不饿,爸,我——”
“胡说,你必须得吃。来,坐饭桌前。你妈把饭给你端来。”
在狭窄的走廊里,她走过父亲身边。
“等等。那是什么?”他说。
她停了下来。她的父亲正盯着她的肩膀。他捏起一截线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去,坐下。”
她坐在餐桌旁,把手放在腿上。她的父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伊玲,我认为我们应该谈谈。”
她扭着一颗衬衣袖口的纽扣。
“好的,爸。”
“这是你这个礼拜第二次这么晚回家。你必须要工作这么长时间吗?我们很担心你,怕你出了车祸,或者被袭击了或者出别的什么事故。你要真在外面出事儿了,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呢?难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爸爸妈妈吗?反过来,如果我们在家遇上了紧急情况,你还要迟迟不回来吗?”
“对不起,爸。”
“是,是,你嘴上说对不起,然后下礼拜你还是这样儿。”他靠在椅背上。“伊玲,你妈妈和我已经老了,我们会越来越依靠你。我们需要你在身边,伊玲。”他清了清嗓子。“工作固然重要,但是我们作为你的父母,必须得是第一重要的。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我们在你身上投入金钱、时间和精力把你养大,不是为了等我们老的时候让你不管我们了。”
“我不会——”
“你应该要更听话才对,伊玲。可我最担心的是,你看上去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有听过我们的话吗,伊玲?你老实说,有吗?”
饭厅门打开的时候她的父亲停顿了一下。她母亲端着餐盘进来了,上面是盖着的几道菜。她把餐盘放在桌子上,拿到伊玲跟前,把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可以开始吃了,然后坐在父亲身边。
“你们在说什么?”她妈妈问。
“我跟她说要听爸妈的话,”伊玲的父亲回答说。
“哦,是的”她的母亲点点头“要听话。”
“伊玲,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今天又回来晚了,让你可怜的妈妈又担心了一晚上。你是不是都快急疯了?”她母亲又点点头。
伊玲把面条夹起来送进嘴里,开始走神儿。她父亲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她试着想工作上的事情,想她培育的供体,想任何可以把注意力从训话上转移走的事情。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只好边点头边吃饭。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坐在原位,抱着头哭了起来;她的耳朵里轰鸣着父亲的吼叫声。他站在她面前,脸扭曲着,涨得通红。伊玲的母亲已经离开了房间。
“我再也受不了你这个样子了,伊玲。为什么你要这样?你又让我生气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难道不知道我疼你?”他走来走去。“你明不明白在我这个年纪发火有多危险?随时都有可能犯心脏病。但是你还是这么不听话。你对我的意见置之不理,随心所欲。你妈和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让你这样对待我们?”他停顿了一下。“上床睡觉去。我们明天继续。”
他打开饭厅的门,瞪着伊玲从他面前走过。她上了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上,觉得头很痛,而且脸都哭肿了。最后,她哭到眼泪都干了。她从口袋里抽出面巾纸,擦了下脸,擤了擤鼻子。
她闭上眼,回想起父亲退休前的时光。那时,她放学回家后过一段时间父亲才会到家。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耳机听着她喜欢的流行歌曲。有时候她最好的朋友会来,然后一起唱卡拉OK,为了不吵到伊玲的妈妈,她们不会太大声。她还能想起她朋友的脸庞;笑盈盈的眼睛和大胆的短发。她想她的朋友到底怎么了,她们是怎么断了联系的。
不管父亲怎么吼她,母亲怎么忽视她,不管她的老师为了让她取得好成绩,向她施加了多大的压力,在她父亲到家前的一两个小时里,伊玲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真正喜欢的事情。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她没有一点儿自由时间,而且她父亲的咆哮永远无休无止。几乎没有一天他不找到点儿理由对她发火。他看不惯她晚回家,但是如果她准时到家了,他就会责备她不努力工作,导致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岌岌可危。他总能找出她的不是之处。如果不是她回家时间的问题,就是她的态度问题,或者她的穿戴或者她看他的眼神。
伊玲在脑海里盘算着她计划里的每一步。只是想一想就让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她于心不忍,但是她别无选择,这种方法可以让每个人满意,而且没有人会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