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飘落,雪花不停地拍在她那辆老旧的福特金牛车窗上。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唰唰”地来回扫着,留下道道雪痕,结果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了。开到法默斯维尔路的时候她差点打滑翻了车。这辆车真的需要换新雨刮片了,可那份最低工资让她负担不起几样开销。想到当天早上才为了额外的房租而跟她妈妈起的争执,她胸口就渐渐酝酿起一股沉闷的怒火。
“你是我妈妈!你就不应该跟我收住宿费!”
“小姐,你以为科德角的公寓住起来不花钱吗?我好不容易才让咱们不去睡大街。”
“你要是不花那么多钱抽烟喝酒,就不用一直跟我要钱,也不用把你那辆破车开到报废了。”
“我说过会还你钱的。”
“说得好听。之前的六次‘紧急状况’你也是这么说的。”
路绕过水塘转了个弯,一棵有年头的紫叶山毛榉从路边斜伸出来,前面的一辆车差点打滑撞上去。现在是6点35分。大树像沉默的灰象般立在那儿,树皮上累累的伤痕是多年来无数车辆撞击的产物——它们总是一头撞到树上,而不是冲下路堤扎进水塘里。道路维护部门每年都想把它砍倒,但每次都遭到历史委员会的驳回,声称这棵“古树”是国家保护对象。
卡茜紧握方向盘,关节都泛白了,心想着自己还是多多注意路况为妙。她打开了录音机——这辆金牛古老到连mp3或者CD播放器都没有——塞进一张左拉·苏杰斯的磁带。那是她从iPhone转到CD碟片上,然后再转成老式磁带专辑的。每次有别人搭车都是一场奇耻大辱,不过虽然上了岁数,这辆车的音响还不赖。跟iPhone耳机里效果有限的声效相比,她更喜欢低音喇叭带来的通体舒畅感。
况且——这是她的车。她自己的!这辆车不是什么嗟来之食,跟她生活中其他不起眼的所有物一样,是她用打两份工的钱换回来的。她才不在乎毛里西奥那帮朋友怎么鄙视自己的金牛。跟他们那些闪亮的大功率新车不一样,她的车是全额付款买的,不用贷款——这大概就是毛里西奥一直都身无分文的原因!
卡茜在他家门前停了下来。森特维尔高档住宅区一座豪宅的车库楼上有个一室的小阁楼,毛里西奥就住在那里。车道上正是他那辆鲜绿的丰田卡罗拉,铝镁包边的轮辋都是定制的。房间里的灯都亮着,不过隔壁房东家也一样,几辆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车道上。卡茜把车停在对街的雪堆旁,犹豫着是直接过去敲门,还是先打个电话看看毛里西奥会不会接听。每次她不事先通知就出现的时候,毛里西奥都很生气。他总是让她先打电话,好让他有时间把房间打扫一下。
她看着自己的手机,好奇他的手机是不是坏了。应该不是。她还打了他的座机号码。卡茜不肯帮毛里西奥还车贷的时候他就说过,他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两人的关系。好吧,她的确拿不出那么多钱,可就在她妈妈的车坏掉之前,她给他买了一件挺不错的圣诞礼物——贵到她几乎付不起。既然都来了,毛里西奥应该不会赶她走的,对吧?尤其是……
卡茜拉开连帽衫的拉链,调整了一下胸线露出一点乳沟。她扭过后视镜检视着晕开的粗眼线,补涂了一层暗红的唇膏,上头又刷了薄薄的蓝色唇彩,好为嘴唇打造出紫色的光泽。毛里西奥不混哥特圈子,可他实在性感得要命,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在毛里西奥的身边,全新的社交圈子向她敞开了大门。那些人现在变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的老朋友们早已弃她而去,跑到遥远的城市里上大学了。
她开门下车,结果立马滑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该死的!”她骂道。
毛里西奥的礼物被压在她身下,泥泞的雪水浸透了包装纸。她挣扎着站起身,庆幸自己无视了休假的咖啡馆老板的最后通牒,穿了那双最厚重的军靴。她像个老太太一样小心翼翼地穿过车道,登上木头台阶来到毛里西奥的门前。公寓里灯火通明,巴西嘻哈乐的声音隐约透过玻璃传出来。她能看到屋里人头耸动的样子。
好吧。我来碰碰运气……
卡茜敲了敲门。
一阵脚步声后,门开了。出现在卡茜眼前的是一个衣着清凉的波多黎各女孩儿,涂满发胶的卷发紧紧地在脑后盘成发髻。女孩儿从头到脚的服装都是A&F的最新款,低腰裤的位置让人感叹她居然还能遮住私处的毛发。卡茜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合时宜的乳沟,下意识地拉上了连帽衫的拉链。
“呃,毛里西奥在吗?”卡茜问道。
“你是哪位?”
“我是,呃,卡茜。”
女孩儿轻蔑地瞧了她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卡茜顿时怒火中烧。她使劲砸着玻璃,一副要把它砸穿的架势。门又开了,这次出现的是毛里西奥。他背光站着,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尊古铜色的神像。这个人更应该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做着园林护工的杂活。
“你好啊宝贝儿,怎么了?”毛里西奥柔声说道。他扭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到门口积雪的露台上,从身后把门带上了。
卡茜留意到他还光着脚。
“我……呃……我来给你送圣诞礼物。”卡茜捧出那个歪歪扭扭的盒子,被压扁的礼盒上沾满雪水,包装纸上的圣诞老人看起来像一群醉醺醺的自行车手。
“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毛里西奥咧开嘴,露出一个贪婪的笑容。如果不是一颗突出的犬牙,这个笑容原本可以很完美,结果现在那看起来像是吸血鬼的獠牙。
卡茜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过礼物时,他的触摸在她手上停留了一阵,卡茜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自己血流加速的声音。
他扯开包装,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条棕红色的羊绒围巾,纯羊绒的,不会起球——这才不是Marshall's和TJ Maxx[1]里圣诞节时卖的假货。毛里西奥把围巾举到门口的日光灯下,那光线对这样一件高档饰品来说,简直不友好到了极点。
“是……一条围巾,”毛里西奥无动于衷地说道。
公寓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打碎玻璃杯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长串的西班牙语叫骂。
“我觉得……那个……它跟你的眼睛挺配的,”卡茜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你总说觉得冷,我就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吧,这礼物选得不怎么样。可这是她能买得起的最奢侈的东西了,当时她只顾着想象这温暖柔软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的样子,而没意识到他会觉得这只是一条围巾,不是A&F的牛仔裤。
“那个,我,我希望你会喜欢,”卡茜说道。
毛里西奥假惺惺地笑了一下。“当然了,这礼物真好。谢谢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
“圣诞假期你有什么打算?”卡茜脱口而出。她真正想问的是“那个臭婊子是谁”,但是没敢开口。
毛里西奥的背影僵硬起来,要开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有事儿要忙,”毛里西奥说道。“这周都没空,要跟家里人出门。”
“所以她是家人喽?呃,我是说,外面那些车都是他们的?”
毛里西奥耸耸肩,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他开门进屋,那个波多黎各小妞儿就站在门口,双手搁在那勾人杂念的屁股上,眼里怒火熊熊。
“毛里西奥,这人是谁?”波多黎各女孩儿瞪着卡茜问道。
“谁也不是,”毛里西奥回答。
卡茜猛抽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把尖嘴锄凿穿了。
“谁也不是?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说了,我需要时间考虑。”
“你从来也没说跟我分手!”
“你以为‘需要考虑’是什么意思?”毛里西奥冷笑着问她。
波多黎各女孩儿走到毛里西奥身边,伸手猛戳他的脸。
“你什么意思?跟她还要分手?你不是我的专属男朋友吗?”
“我当然是,宝贝儿。”毛里西奥说道。“当然是专属。”
“给我等会儿,”卡茜说道。“我和毛里西奥已经交往5个月了,除了周一和周二我都在这儿过夜。”
“我在护理之家值夜班,”波多黎各女孩儿说道,“周一和周二晚上我不当班。”她迅速转向毛里西奥:“你个脚踩两条船的混蛋!你跟她说我怀孕了吗?”
卡桑德拉觉得自己像被当胸打了一拳。
“孩子还不一定是我的呢,”毛里西奥耸了耸肩。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波多黎各女孩尖叫道。
“我说过了,”毛里西奥继续说着,“没拿到儿童抚养执法局出的亲子鉴定结果之前,我啥也不会签的。我对其他找上门来给孩子认爹的小婊子都这么说。”他耸耸肩。“有时候孩子是我的,有时候不是。”
卡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其他……小婊子?
“你个王八蛋!”波多黎各女孩儿扇了毛里西奥一记耳光。
毛里西奥抓着女孩儿的手把她推进屋里,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女孩儿的尖叫声还在继续,又有人挨了耳光,不过卡茜也听不出挨打的是谁。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冲下楼梯,在最下面的四阶滑倒了。
“哎哟!”她痛得大叫出来,但没人开门关心她的伤情。
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声中,卡茜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正好走到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前。司机拼命地按着喇叭,卡茜摔倒了,差点滑到汽车的保险杠底下。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汽车司机这时也摇下车窗,开始高声咒骂她。
“走路长点眼睛,你个白痴!”司机大叫道,“要不早晚让车撞死!”
“对不起,”卡茜哭得停不下来,“我真的很抱歉!”
她钻进车里开始发动车子,因为哭得太厉害,她启动点火装置的手一直在发抖。汽油的味道飘进鼻孔里,她不得不停下动作,等油气散了再继续。她盯着街对面毛里西奥家里的灯光,像是周遭黑暗里的一座灯塔。拉紧的窗帘上映出走动的人影,有男也有女。男人的剪影把女人拉进了怀里。
“快点,快点,快点!”卡茜一次又一次地转动车钥匙,小心地只踩下一点油门踏板。转到第四次的时候,车子发动了。她挂上挡驶出街尾,加入了28号公路的车流里。
路上的车子从信号灯底下一路堵到钟楼广场。她看着成排的商店,就在二楼的某处,她和毛里西奥一起上过六个星期的拉丁舞课。每周三上完课后,他们会一起回他家过夜。他竟然耍了她这么久!卡茜把脸埋进方向盘里默默哭泣,外面吱吱呀呀的雨刷整晚都在提醒着她被人甩了这个事实。毛里西奥在平安夜甩了她。
朋友们提醒她说毛里西奥是个花花公子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听?
后面的一辆车按着喇叭,她只好右转。雪下得更大了,她的雨刷器不堪重负,于是前方的景象变得一片模糊。她真是失败透了!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在外头乱搞,她还一直追着不撒手。他们都试着警告过她,可她听不进去。
真是傻透了!要是连毛里西奥都不要她,还有谁肯?未来的人生像部B级电影一样在她眼前展开。马路在治安官的青年农场处变窄,开始绕着这片沙洲上星星点点的池塘弯来弯去,池塘在雪面下形成了一个个冰坨。
她看到10年后的自己,仍旧在同一件咖啡馆打工,还是领着最低工资。或者比那还不如——她不得不像她妈妈一样在护理之家里上夜班,给老年人擦屁股,还要被那些活不长的阿兹海默患者吐口水。她会变成一个可悲的老酒鬼,就像她妈妈那样吗?还是说会踏上她爸爸的后尘,在纵情狂欢了一辈子之后死于肾脏衰竭,同时还可能身染艾滋病?
她的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到一块黄色警示牌底下,牌子上提示司机们,因为距离池塘太近,本城不在路上撒盐除雪。这里最高速限每小时30英里,不过大家都会飙到50,天气好的话还会更快。她不知道自己要开去哪里,但她不能停在毛里西奥家,回家面对她妈妈更是想都不要想。她能跟妈妈说什么呢?
妈……记得那次你百般不舍地把脸从杰克丹尼瓶口挪开一会儿,就为了跟我说毛里西奥跟我爸爸一个样吗?你猜怎么着,妈妈?你说对了。
车子开到了那棵古山毛榉的转弯处。树是多少年前的水手种下的,那时候的路还只供马车单排通行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双排机动车道挤在池塘边上。时钟显示着7点21分,她的车速远不止每小时30英里,缺少摩擦力的轮胎在冰雪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开着。
去死吧!让他们都去死!要是她被毛里西奥甩了之后就出车祸撞到树上,他会说什么?他会说他真的爱过她吗?他会向她道歉吗?他的余生会不会在悔恨中度过,后悔在平安夜甩了她?
她轻笑一声猛打方向盘,车子朝古山毛榉冲去。她脸上挂着笑,脑子里的画面都是人们来参加葬礼时会说的好话,以及为毁了她人生而奉上的歉意。车子仍一路向大树滑去,尽管她已经打正了方向盘,轮胎也朝着马路使劲。
哦,该死的!难道她真的想出车祸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己,金牛就一头扎到了古树上。刺骨的疼痛袭来,她的脸撞在方向盘上,最后的印象是刺耳的喇叭声。
注释:
[1]译注:二者均为美国的清仓百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