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一件事情比受人议论更糟,那就是根本没人提起你。”——奥斯卡·王尔德。
【陌生的床伴】
这可谓我有生以来感受最为奢侈的一次淋浴。水压轻柔的按摩,水温恰到好处,我低下头,任水流抚过肩膀,开始享用手边一列气势磅礴的赠品。它们是屈尊在极小的瓶子里的香波、护发素和沐浴乳;一小块洗手皂和洗面皂,一把慷慨的一次性剃刀,甚至还有一顶用防水套紧紧扎住的浴帽,我必须得偷回去送给妈妈。水气蒸腾遮蔽了天花板,我的思绪也开始信马由缰。
我早就该畅快沐浴一番。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几欲让我发狂,还得忍受航空公司晚点和转机这两个邪神种种不可理喻的折磨。但终于我还是活着抵达迈阿密,晕头转向搭乘租车抵达万豪酒店。嘉年华集团[1]为员工提供的高档客房令人惊喜,每天有十二美元的午餐补助,还有额外二十五美元“露台烧烤”餐厅的晚餐津贴。我已想不起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应该是昨天,大概是午饭?但现在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大睡一觉:现在已经很晚了,且明早5:15就得起床。
我独享着美妙的浴室时光,头顶唯有排气扇乎乎转动,孜孜不倦地吸收着雾气。我整个人仿佛都在随着脚边的水涡而荡漾,沉浸在销魂的性爱呢喃中不由自主的微笑。
我眨了眨眼。
销魂的性爱?
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我赶紧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僵立在浴室里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从架子上扯下毛巾朝腰间胡乱一裹便破门而出。
我朝卧室里看去,发现四下一片光亮。沐浴前被我拉上的厚重窗帘全部大喇喇地甩到一边,只剩下透明薄纱帘映出稍远那张床上嫌犯的身影。那张床绝对不可能有人占用,而现在居然躺了两个人。我站在浴室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房里的一对陌生夫妇……正在做爱!
不是打情骂俏,或亲昵爱抚,或者类似前戏什么的,他们完全在激烈地动作着。我不知道在那里目瞪口呆站了多久,但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能有失体面,应当在好戏结束前尽快离开。就在我盘算着如何快速消失的时候,床上女人紧闭的眼睛居然在欲仙欲死中悠然轻启……只是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珠子差点飞出来。
她用外语厉声叫喊发出警报,床随之停止了富于节奏的律动。正专心致志埋头苦干的男人极不情愿的回头看着我。
“能尊重下别人的隐私吗?”他漫不经心地问到。
“隐、隐私?”我脱口而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二人却出奇的镇定。从那苍白的皮肤和削瘦的体型来看他们无疑是欧洲人。男人微红的头发剃的几近头皮,配上下巴乱七八糟的胡子毫无魅力可言。但那女人绝对是天生尤物,腰肢纤细,凸凹有致。在我见过的女人里还找不出谁有像她这样不盈一握的蜂腰和如此丰满的胸部,当然我是指没有隆过的。
男人突然一惊,皱起眉问:“你美国人?”
“噢,上帝!”女人尖叫起来,紧紧把床单攥在胸前。“我们房间里有个美国人!”
“哈!”男人继续说道:“我从没想过美国人最近会对我的卧室发起新一轮侵略,真是世事难料啊。”
“啥?”
“在船上呆上一个月你就会明白了。”
“你们在我卧室里搞什么鬼?”等我最终回过神来发问,女人已经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你不是嘉年华的人?”男人从床上坐起来,正色问道。
“我是。”
他仿佛如释重负:“我还差点以为我弄错了。”
“你以为?”我反唇相讥。
他嗤笑:“真是典型的美国佬。你以为这房间是你专属的?”
“我……呃,对。”
“你错了。如果你想打宝拉主意,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休想带男人进这间屋。”
“你什么意思?”
“你肯定是个舞男。”
“为什么说我是舞男?”
“一看你就是那号人。邮轮上的美国人都是来当演员的。”
“这又关宝拉什么事儿?”
“少跟我来这套,你这个大基佬。”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这让他更加紧张。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同性恋?”
“美国舞男都是基。再说了,正常男人哪有你那样的桃花眼儿?”
“你没开玩笑吧?”
“你是做管理的?”
“对,我现在正在接受培训。”
“啊,这样就说得通了。瞧,我还从来没在船上遇到过不是基的舞男呢。算了,我叫亚力山德罗,克罗地亚人。你知道这地方不?”
他赤条条起身,带着大战后的淋漓来和我握手。我猜他已经打消对我性取向的疑虑了。
“呃,知道。曾经属于南斯拉夫。”
“嘿,宝琳娜,”他对女人说到,“还是个有文化的美国人!宝拉从塞尔维亚来,你们朝她丢过炸弹,但她不怎么在意。”
“我们从来没炸过塞尔维亚……那是北约干的。”
亚历山德罗回到床上,轻拍着宝拉肩头安抚她。“抱歉宝贝儿,我本想带你好好享受一番,这家伙却只顾着大谈政治。”
“不是你先提起的吗!”我抗议。
“随便吧。你打哪儿来?”
“爱荷华。”
“哦,土豆老农。”
“那是爱达荷州好吗。”
“管他呢。你是哪条船上的?”
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丑陋裸体外国男人的询问了,“嘉年华征服号。”
“噢,对对。那艘最大最新的美国船。你看,我俩还得再重来一次,你没打算上床看书吧?干这个不能分心。”
“我打算……去吃饭。”
“好主意,再见。”
“呃,行。”说着我已机械地穿上衣服,跌跌撞撞朝外走。就在走出门的一瞬间,听见男人说:“船上生活能把他生吞活剥喽。”
【全球警报】
鉴于已被多次告知船上工作人员没有美国人,我一边琢磨一边在万豪酒店的露天庭院中瞎逛。挤满了男女的极可意浴缸[2]随着欢声笑语嘟嘟冒泡,就算不讲外语,我也能看出他们是欧洲人。清一色的苗条身材,随便挑个女人都是当模特的料,但愿她们和我一条船。
我走过水池,一群印度男人正在吵吵嚷嚷地打排球,矮小的亚洲人都倚在付费电话上没完没了地抽烟。大桌边人以群分,拥有共同文化背景,阅读同种语言书籍杂志的人自然扎堆。其中一本杂志上用古怪字母书写的文章标题吸引了我,那是我很熟悉的约翰·格里沙姆的《鹈鹕简介》,用斯拉夫字母登在越南版的《大都会》杂志上。
我显然是这里唯一的美国人……这可是在迈阿密!
去餐厅前,我在酒店下方一条甬道内驻足。这里躲着一块见不得人的公告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争先恐后挤上前阅读名单。耐心等候了一阵,终于轮到我上前,上面写明我作为嘉年华员工,被分配搭乘幻想号游轮,之后将会转岗至征服号,这样就能和我女朋友汇合了。
我退下来把位置让给了一位满头乌发的绝世美人。她的轮廓如此分明,只能以淫荡和激情二词来形容。她身形骨感,穿着件紧身黑色套头衫和更紧身的蓝色牛仔裤。这裤子实在太紧,我简直无法想象她把自己塞进去的场景。紧的都让我无法尽情地想入非非了。
“她很美,对吧?”
我抬头望向说话的大个子。我有六点一英尺高,但这男人足足比我高出两英寸,且肩膀极宽。他的皮肤是浅可可色的,黑发梳着分头,相当帅气。他的英语简练准确,声音抑扬顿挫。我们一同目送这位美女渐行渐远。
“是个美人,”我真心同意。“你是印度人?”
“是的”他回答,“我从孟买来,你呢?”
“我希望能和她来自一个地方,但可惜我是美国人。”
他笑了,“印度拥有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不过在我的家乡,更愿意把女子比作太阳金辉宠溺下娇美的花儿,蕊心蓄满晶莹的晨露。”
“那很美,”我由衷附和,“要用我们那话儿说,她那屁股真可以让一个成年男人喜极而泣。”
哈,女人。女人是我接受这份疯狂工作的全部理由。我曾发誓要和我新结识的女友比安卡携手相伴,她也是征服号的工作人员之一。她在度假时拜访的一位朋友恰好是我的业务伙伴,我们就这么认识了,短短几天感情便陷入狂热。我们彻夜不眠,促膝畅谈,天明又一起四处游历旅行。结束了两天的大冒险旅程,她动身前往拉斯维加斯看望另一位老朋友。但等不及在赌城度完全部假期,她又在最后一天又飞回来见我。这次是真正的离别,她离开美国回到特兰西瓦尼亚休假几周,之后将开始为期八个月的船上服务员生涯。这段时间里我一有空就朝欧洲跑,只盼和她腻歪在一起。当她结束假期回到海上,我同样义无反顾的追随而至。
嘉年华征服号于2002年秋天建成,是当时世界最大的游轮。从蒙特法尔科内造船厂下线后,她独自完成了从意大利到“快活城”新奥尔良的处女航。船上职员约有一千一百人,我的女朋友即为其中一员,成天在餐厅做牛做马以确保航行顺利。其工作之巨细难以向外人一一赘述:两个大餐厅,每晚可容纳三千五百名客人同时进餐。试想一下,如果送餐的时候放错了一把沙拉夹,想要找回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征服号抵达新奥尔良时,比安卡已经累精疲力竭。处女航面临的压力远不仅仅是计划、准备和实践,还需要同时向公司股东,总裁,首席执行官及其他高层领导提供周到的服务。照顾要员这一吃力不讨好的重任落到了比安卡肩上,而在这样的压力下,她居然还不可思议地为我安排好了面试。
我只希望她能事先告诉我面试官的地位高低。
“首先是由塞德里克向你提问,那个刻薄的印度人。”我搭飞机来面试的那天,比安卡一边喷着烟圈一边向我介绍。她让我在船员酒吧修整准备,那里相对没那么拥挤。昨夜残留的烟味依然在空中氤氲不散,熏得我泪眼汪汪。她的两眼虽然已完全对毒气免疫,但依然受到了污染:两个青紫的大眼袋看起来跟熊猫似的。
“塞德里克是个印度名字?”
“谁知道。但他是个要人,鬼一样的难缠,不是善茬。”
“当然啦,每个公司都有几个混蛋嘛,我想他对自己工作一定很在行吧。”
“哦,论能力是没得说。如果你过了他这一关,就能见到姆兰登。”
“太好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吗?”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啦。”
“这两个外国人会把你撕成碎片,别以为在世界上其他地方讨生活都像美国一样容易。”
“呵,这样啊。说得好像美国公司对你们多柔情万种还是怎么的?”
“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
“完全明白。”
塞德里克在招募办公室对我进行面试。他是个小矮子,肤色暗沉、寡言少语。我刚坐下,就遭受了他犀利言辞的强势痛击。这样对我抽筋剥皮了约两分钟后,期间我大概只说了十来个词儿,他就猛地起身离开了。
毫无疑问,这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更多的是怒火中烧。这算哪门子面试?我大老远飞到新奥尔良来,都没能说上句整话!我沮丧地拐去比安卡的客舱,等候被扫地出门。
但实际上,我给塞德里克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我那致命诱惑的魅力、绝处逢生的机智、技惊四座的谋略尚未施展万分之一呢。肯定是看我长的不错,说不定他以为我是想靠脸混口饭吃。天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个小时后他通知比安卡让我到餐厅参加下一轮面试。
我如约而至,规规矩矩呆在征服号巨大餐厅后方拐角处的一张小桌子后面。虽然此时莫奈餐厅还未开门迎客,来来往往奔忙的服务生已经使它变成了个大蜂窝。今晚游轮将停靠在密西西比河,迎接一批特殊的老饕。我注意到服务生面对这位轻声细语的姆兰登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我除了知道他掌握着我的去留大权以外,其余一无所知。
“再说一下你前来应聘的原因?”面前这位瘦削的中年男子问道。他中等身材,黑发并戴着眼镜,面容和善,举止温良。比起同坐的那位刻薄印度汉子,姆兰登的谈吐简直风度翩翩。
“为了一个女人。”
“噢,是了。现在你和比安卡呆在一起,这下都说得通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尴尬的简直都要脸红了
“你没有任何船上工作经验。”
“我是没有,但我有多年餐厅工作经验,大部分都是高档餐厅。我有大学文凭,还算个聪明人。”
“是的,你还和别人合伙开了个软件公司?”
“没错。”
“但现在你想要来船上工作。”
“我愿追随我的爱人到天涯海角。”
“当然,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例了。”姆兰登和蔼地回答。这种欲拒还迎的陈述方式简直让我六神无主,但他瞟了一眼塞德里克继续说:“不过,塞德里克挺喜欢你。可我不能一开始就让你做管理工作,船上环境特殊,这些员工能把你抹干吃净。”
“我一定尽职尽责,从基层干起。让我先了解全局。”
“洗盘子也没关系?”
“当然,这对我又不是第一次。早在给餐厅打杂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指尖转盘,这技能至今不忘,手到擒来。”
他朝后靠了靠,打量起我来。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我们餐厅还找不出一个美国人。你说呢,塞德里克?”
“没。”
“事实上,在嘉年华三十年营业史里,我只记得一个美国人能在餐厅坚持到底的。虽然合同到期前他转岗去了别的部门。”
姆兰登再度前倾,死死注视着我。我又开始发怵。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在嘉年华三十年历史里,没有一个美国人能熬过区区八个月的餐厅合同吗?”
“这个嘛,”我努力让自己表现的沉着冷静,“给我八个月份,还你一个奇迹。”
他轻声笑起来:“那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多保重吧。”
“谢谢。”
“但我总预感自己会后悔。”
等姆兰登卜过这玄奥的最后一卦,我就屁颠屁颠朝外一路蹦去,直到餐厅领班丹把我拦住。
“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他向我祝贺,显然预测到了姆兰登的决定。“你对姆兰登的态度实在是太随便了,我要是你,肯定会收敛些。”
“哎?”
“敢那么对他说话,要么你手里牌够硬,要么你的脑袋够硬。”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是嘉年华数一数二的大老板?他手下起码管着三万号人!你到底是临危不惧还是真白痴?来日方长,还是得从长计议。”
等我把思绪从新奥尔良的面试中拉回来时,已经颤栗着回到了酒店房间门口。还好亚历山德罗和宝琳娜的大戏已经收场,虽然亚历山德罗鼾声如雷,但我真心知足。听他锯了几小时木头后,我终于进入梦乡,但不久电话就铃声大作。我以为是叫醒服务,便接也没接就挂掉了。
片刻之后,愤怒的铃声再度尖锐地打破寂静。我刚拿起话筒,克罗地亚语便劈头盖脸从另一端袭来。虽然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但那语气简直跟我前丈母娘一模一样。
早上5:30我拖着全部行李步履蹒跚地来到那条有公告牌的甬道,发现那个高大英俊的印度人也在新员工队伍里。但更重要的是那位乌发美人也被分配到了幻想号。
巴士司机胡乱地拉开行李仓门,立即跑到一边抽烟去了。我和印度人因为个头最大,自然成为搬运主力。十分钟后一切收拾妥当,我们尾随仙雾缠身的司机大人上了车。
车上只剩两个座位,恰好其中一个就挨着那位黑发美人儿。印度人赶在我前面扑了上去,还冲着一脸酸劲儿的我得意地傻笑。
巴士轰隆隆地上了高速,朝嘉年华港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