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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激发诗情酿造诗美

激发诗情的因子,酿造诗美的酵母

唐朝经过贞观之治,进入开元盛世,唐代杜佑所著《通典·食货》中说:开元十三年(725)泰山封禅,米价每斗十三文,“天下无贵物”。东至宋忡,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慎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驴驿”。“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指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刀刃。”

政令宽筒,民众耽于逸乐。上至君相,下至百姓,崇尚道教,热衷于静虚无为,每逢春秋丽日,游人如织,比肩接踵,“飞埃结红雾,游盖飘青云”。人人艳妆盛服,家家夸富炫美。“长安大道边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辈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卢照邻《长安古意》)长安士女热衷于游乐,春日踏青野步,设席棚于春草间,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腥。(《开元天宝遗事》)唐玄宗先天二年(713)的上元节,在京师安福门外制作高二十丈的灯轮,以金玉锦缔装饰,周围点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数千,衣罗绪、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肢,皆至万钱,装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贯”(张莺《朝野金载》)。这是以往几代王朝所没有的。

唐代到京都应试的举子,每年大约三千人(傅璇琼《唐代科举与文学》)。

这三千人中多是家境富裕的“膏梁子弟”。这些富家子弟,为了博取功名,十年寒窗,受尽了苦读的煎熬,进京应试,技托奔走,一旦南宫告捷,被压抑的身心突然膨胀开来,甲妓冶游,诗酒唱酬,是满足自我的最佳方式。

唐代士子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这种受财产和权势制约的婚配,往往琴瑟不谐。再说,古代家庭讲究妇道,这是种扼杀人性的伦理。首先,妇女必须严格遵守,致使夫妻生活非常板滞。****没有多少情趣可言。美伎则不同,她们是天然被摒弃于理教伦常之外的阶层,妻子所遵守的那一套规范,美伎无须遵守。从舒张个体人性的角度而言,美伎是相对自由的。作为理教的弃儿,她们在语言行动、穿着打扮、交际应酬等方面,与良家妇女相比,迥然不同。盛唐以来,世风崇尚进士,她们趋时尚新,习文练字,在士人的濡染下,很快提高了文学艺术修养,具备了与士子文人对话的能力。安史之乱以后,众多宫廷乐伎和梨园子弟,流落民间,她们身怀绝技,艺术造诣很高,无形中给伎家注人了新的活力。名伎,本身就是美的艺术品,她们的艳冶美色如同一剂强劲的激素,刺激了追求自由人生、浪漫情怀的士子们,陶醉之余,酿造出一篇又一篇赏伎的优美诗作。从这个角度说,名伎就是激发诗情的因子,就是酿造诗美的酵母。

唐代众多诗人中,几乎没有不写美伎的。《全唐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有关美伎的诗作达两千多首,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可观的数字。

唐之前,《古诗十九首》中,就已写到了美伎:“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不过,只是作为一种世风而写的。南北朝时的梁武帝所写的《春夜看妓诗》,不再是写世风,而是实足的品伎了。“峨月渐成光,燕姬戏小堂……竹密元分影,花疏有异香……”这类品伎诗,雾里看花,尽管很美,往往给人皮相的感觉。

大诗人李白,一生写了许多赏伎诗,如《邯郸南雨亭观妓》《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等,以浪漫的笔触,写出妖姬玉童的美:“行云且莫去,留醉楚王宫。”诗人的另一首赏伎诗《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诗中写到东晋名相谢安携伎东山的故事。谢安都扬江十五州军事时,曾在东山蓄伎,每游山必以伎乐相随。六朝以至隋唐时人们极为艳羡,故李白诗中一再引用此典故。后人称伎为“风尘中人”,即从李白的这首诗中而来。李白是从赏伎的角度把美伎作为艺术品来欣赏、来玩味的。花月、醇酒、美人,不欣赏不品鉴将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因而才有“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的浩叹。

孟浩然的品伎诗,花光美人,才调不凡。口吐莲花,妆成桃李,曼舞轻歌,美色倾城,眼前的美伎,简直就是梦境中的洛神。诗圣杜甫,以写人民的离乱和苦难为主调,观伎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也写得悲凉沉郁,抚事慷慨,观剑器舞而伤往事。

初唐咏伎,还停留在赏鉴的层次上,因为这时的美伎,只是官场会盟、文人酬酵中的装饰品,士子们心灵中高扬着的是一种人世干政、建功立业的精神,文人和士大夫没有更多的时间作伎洒流连。美伎与士子的关系,主要在社交酬酵的官场,歌歇舞罢,酒阑灯珊,便如过眼云烟,美伎们作为娱乐工具,给诗人留下了美好回忆,成了酿造诗情的精神酵母。

中唐以后,士子们的用世心力一落千丈,安史之乱打破了盛唐制造的五彩斑斓的烟景。感时花溅泪,失意、磨难中的文人,把美伎和醇酒引为知己,用来安慰痛苦的心灵,伎酒流连,押妓冶游,自然成为一时之所尚。这时的伎与酒,已不再是客观上的点缀,而是融入士子们的血肉之中,成为士子文人主体中的一部分。

中唐的咏伎诗,感情真挚,体察人徽,与前期的“现伎”“咏伎”有质的不同。

中唐以乐府古题写美伎的诗作多了起来,杨巨源的《大提曲》可作为代表。

《大提曲》在南北朝时为乐府名称,到了中唐,诗人置曲子于不顾,只借这种形式描写美伎的生活和风貌。以乐府曲子抒写美伎的欢愉和幽怨,成为一时之尚。施肩哥的《襄阳曲》、张潮的《襄阳行》也属于这一类。

唐帝国实行对外扩张政策,胡人大批流人中原,与汉人杂居,胡伎能歌善舞又尚酒,对边障与中原文化的交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胡伎的健美,经常出现在中唐诗人笔下。如贺朝的《赠酒店胡姬》、自居易的《胡旋女》《西凉妓》、刘禹锡的《观拓枝舞》等,可作为代表。

信宗咸通年间的京兆尹薛能,可以说是一位描写美伎的能手,他的《杨柳枝词五首》,表面看是写健舞,实质上是咏赞舞蹈美伎,表现花光美色。他的《吴姬十首》,更是直接描写美伎了。“偏怜不怕旁人笑,自把春罗等舞衫”“此日杨花初似雪,女儿管弦弄参军”……写得颇具特色。

唐代世风开放,官场迎来送往必有美伎歌舞,官绅士子以咏伎为发端,互相唱和,已成风习。大中年间,浙东观察使李讷,给浙东幕府崔元范钱行,席间有美伎盛小丛歌舞,李讷致诗:《命妓盛小丛钱崔待御还阙》,崔元范自当唱和,这叫礼尚往来:《李尚书命妓歌钱有作奉和》。在场作陪的浙东团练判官杨知至,不能沉默,也奉和捧场:《和李尚书命妓歌钱崔侍郎》。这一来诗如泉涌,你唱我和,滔滔汩汩,佳作华章,层出不穷。

白居易宦游一生,是与名伎相伴始终的

中唐时期,与美伎交往最多的诗人,莫过于白居易和元旗。宪宗元和元年(806),二人同时考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同授校书郎。“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白居易《代诗书一百韵寄微之》)。他们少年交好,两人有金兰之契,诗谊甚厚。二人诗风平易,时称元和体。曾同游曲江,皆有声伎之好,写了大量关于美伎的诗歌。直到中年的白居易,还忆起当年与元穗共眷烟花的情形:“见君新赠吕君诗,忆得同年行乐时。争人杏园齐马首,潜过柳曲斗峨眉。八人云散俱游宦,七度花开尽别离。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和元九与日二同宿话旧感赠》)

尽管如此,细细体察,白居易、元模对美伎的态度却有本质的差异,这大概是二人的心性使然。

白居易二十岁之前还没有名气,一次来到京城观光,渴见著作郎顾况。顾况恃才傲物,很少推许别人,于是拿自居易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任何东西都很贵,要在这里‘居’很不‘易’啊!”但当他浏览白居易的诗卷,读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就感叹地说:“能写出这般诗句,居天下也不难,老夫先前所说不过开玩笑罢了。”元和初年,白居易作乐府诗一百多首,规劝讽刺当时的朝政,得到宪宗李纯的器重,诏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元和十年(815),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遣刺客人京,刺杀宰相武元衡,京都人心惶惶,自居易率先上奏,请求马上缉拿凶手。当政大臣嫌他越权干政,十分生气。接着又有人诬奏白居易在母亲坠井而死的同时,写了《新井篇》一诗(纯系小人罗织,实属乌有),言辞浮华,品行不端,不可重用。于是被贬为江州司马。

白居易二十七岁中进士,怀着浓郁的政治热情步人官场,曲江大会,携美伎游,心情展现了顽艳风流的本性。不久,官场受挫,屡屡遭贬,在屡屡贬任中,结交了各地数以百计的名伎,与她们真诚交往,倾之以心,酬之以诗。可以说,白居易的一生,是与名伎相伴始终的。

白居易有两句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樊素、小蛮都是自居易养的家伎,前者善歌,后者善舞。白居易养了多少家伎,没有确切的记载,只知小蛮是胡女。乐天诗中屡屡提及小蛮,如“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绢信手舞,紫销随意歌。”菱、谷、红、紫皆小蛮名。可见乐天所养的家伎远远不止两三人。

白居易眷爱吴姬,这不是传言。吴姬纤美多情,琴心绣口,自然惹得这位风流诗人的分外钟情。他在给苏州府台的诗中,没有忘记问候苏州名伎杨琼:“就中犹有杨琼在,堪上东山伴谢公……”(《寄李苏州兼示杨琼》)。唐人开放,官场不讳言位,而且红袖惰酒,被视为风标才调的表现。

乐天另有一首《问杨琼》,是写伎诗中的佼佼者:

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惟唱声。欲说向君君不会,试将此语问杨琼。

这位吴姬杨琼,无疑是一位演唱大师,深谙歌中三昧,较之当今那些直着嗓子干嚎的所谓明星,高明得多了。

《忆旧游(寄刘苏州)》是白居易回忆当年浏览吴江姑苏的一首诗,诗中写道:“李娟张态一春梦,周五殷三归夜台。虎丘月色为谁好,娃宫花枝应自开。赖得刘郎解吟咏,江山气色合归来。”周五、殷三为苏州从事,李娟、张态均为苏州名伎。

乐天诗中不止一次提到“真娘”这个名字,如“真娘墓头春草碧,心奴鬓上秋霜白”。真娘、心奴都是吴中名伎。《青楼小名录》中说:“真娘,吴国之佳人也。”时人比之于钱塘苏小小,死后葬于吴宫之侧,墓多花草。风雨之夕,时闻弦歌之音,行客慕其华丽,题诗墓树……原来真娘为吴地美人,难怪乐天反复吟咏她。

大概江南的灵山秀水催发了乐天的诗情,苏杭任上白居易留下的咏伎诗最多:《闻歌妓唱严郎中诗因以绝句寄之》《醉戏诸妓》《拓枝妓》《武丘寺路宴当别诸妓》《昕琵琶妓弹略略》《和春深二十首》《小游示小妓》《池上送考功郎中兼别窦二妓》《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等,不下几十首。他在《霓裳羽衣歌》中说:“移镇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向丝竹,玲珑璧筷谢好筝,陈宠屠集沈平笙。”玲珑、谢好、陈宠、沈平,皆杭州名伎。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携伎还洛,后又遣回钱塘,刘禹锡曾写诗赠给他:“其那钱塘苏小小,忆君泪染石榴裙。”(见《南部新书》)乐天有诗云:“何处春深妙,春深妓女家。眉期杨柳叶,裙妒石榴花。兰靡熏行被,金铜钉坐车。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妖斜。”

白居易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前后五年,自言“两地江山游得遍,五年风月咏将残”。可谓集宦游之乐。曾夜泛太湖,有“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古湖心”。泛舟湖上,一连五昼夜。寄元穗诗说:“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浩月中。”《吴中记闻》一书记载:

乐天为郡时,常携容满、张态等十伎,夜游西湖虎丘寺,常赋纪游诗。为见当时郡政多暇,而吏议甚宽。使在今日(指作者所处的宋代),必以罪闻矣。

白居易放浪形骸,不拘小节,难怪清人赵翼(号回北)于《白香山集》后写诗云:“风流太守多魂销,到处春翘有旧游。想见当时疏禁网,尚无官吏宿娼条。”唐代官吏宿娼不犯律条,这恐怕是当时士子官宦崇尚冶游的一个重要因素。自居易诗作中有《杨柳枝二十韵》,诗前小序说:“杨柳校,洛下新声也。

洛之小伎,有善歌者,词章音韵,听可动人,故赋之。”乐天赞美《杨柳枝》这首曲子,更赞美唱曲子的小伎:……·曲罢哪能别,情多不自持。缠头无别物,一首断肠诗。”

一首断肠诗,重得拿不起,这并不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几十年宦海浮沉,攫防贬滴瞬息万变,白居易深谙官场的云涌波诡,一不小心就会在权力的倾轧中落人陷阱。他在辗转贬迁中时时心忧胆怯,如履薄冰。只有在跟那些红颜碧锢、纤柔堪怜的烟花女子诗酒流连的时候,诗人才觉得畅怀舒心,宠辱皆忘。在那些妙龄女郎的销魂歌声中,销尽了人间’忧愁;在那些名妹美姬的目挑心招中,忘却了仕途上的吉凶。诗人始终把这些烟花女子作为自己的风尘知己。倾心于她们的歌喉舞姿,赞美她们的纯真如丽。在与她们的真情交往中发现她们的聪慧和才’情,体察她们的忧戚和欢乐,与她们诗词酬唱,为她们排忧解愁。诗人于宦海转徙中多次代客地美伎写诗,俨然是这些风尘女子的代言人,如《湖上醉中代诸妓寄严郎中》《代诸妓赠送周判官》等。有的深挚多情,有的摇曳多姿。另有《代谢好妓答崔员外》:

青娥小谢娘,白发老崔郎。

谩爱胸前雪,其如头上霜。

别后曹家碑背上,思量好宇断君肠。

调侃戏谑,幽默滑稽,饶有趣味。

“乐夭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植色。”(椿人获《坚辄集》)这种看法颇有见地。文学创作中,大凡追求唯美的作家,都有意淫的癖好,像中国的曹雪芹、日本的川端康成即是。如果没有这种怪癖,就很难将那么多女子写得风情妖冶,娇光照人,令读者心荡神怡。

乐天的《玉真张观主下小女冠阿容》,把小女冠阿容写得玉骨香肌可触,美惠气息可感,令人神魂飘荡。明显地可以感觉到,有浓重的意淫倾向。

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晚院花留立,春窗月伴眠。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

与此首相似的还有《龙花寺主家小尼》,同样写得花光迷离、风情万种:“步情行道因,起晚诵经迟。应是仙人子,花宫未嫁时。”有趣的是这一首诗的题目下有一行注释性的小字:“郭代公爱姬薛氏,幼尝为尼,小名仙人子。”让人联想到这龙花寺的小尼,不久也是他人之姬。唐代的习俗,道姑和尼姑不受封建礼教的约束,她们就是变相的美伎。例如寿王李谓之妃杨玉环,被公公唐玄宗看中,为了逃避世俗的责难,玄宗就令她人观为冠,道号太真。玄宗常到道观中与杨玉环幽会,后纳为自己的贵妃。另一个例子更为明显,那就是女道士鱼玄机,身为咸宜观道士,整日与士子文人诗酒唱酬,与伎家生活没有什么两样。

乐天还有一首小诗《邻女》:“婷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妞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从中不难品出意淫的味道。

大凡追求诗美达到了极致,往往蹈人意淫的领地,这很自然,并不为怪。白居易与美伎的交往,大多在迎宾祖饶的宴会上。这种场合下写的诗,本该欢娱祥和,但却往往充满了“聚散居元定,忧欢事不常”的悲凉和忧戚,流露出人生无常,聚少离多的感伤。这种感伤,贯穿于他中年以后的整个创作中。如《昕崔七妓人筝》:

花脸云雯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凭君向道休弹去,白尽江州司马头。

在《江南喜适萧九彻夜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一诗中,这种悲凉和忧戚的意绪表现得更为强烈:“怕昕钟声坐,羞明映腥藏”“云雨分何处,山川共异方”“几看花结籽,频见露为霜”“往还书断绝,来去梦游扬……”生命在时光中流逝,诗人常常是寸断愁肠。

自居易是一位对社会负责的诗人,他主张诗文用世,“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与他做人的主张是一致的,他关心民命,指陈时事,写下了《卖炭翁》《买花》等诸多为底层民众鼓与呼的名篇。美伎处于社会底层,诗人特别关心同情她们,从她们身上体察出的世态炎凉、人生况昧,往往是最为深刻的。乐天同情美伎的诗作甚多,其中成就最高的要算长诗《琵琶行》了。诗人在该诗的小序中说: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淦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娼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遥命酒,使快弹数曲。由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沧憔悴,特徙于江湖间。于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常有迁滴章。因为长句,歌以赠之……

此诗沉雄老辣,有深层的意蕴,可称为千古绝唱。诗的一开始就显示了作者烟云变幻的语言魅力。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诗人利用昕觉和视觉的通感,选择恰到好处的语言,延展诗句的内涵量,使读者身临其境般感受到弹奏者鬼斧神工的演奏技巧,感受到夭娇变化的声乐之妙。接下来写琵琶女自述其朝荣夕枯的悲凉身世,仅仅二十二行,把昔日的奢华荣耀,渲染得艳光四射,今日的凄凉落寞描画得淋漓尽致。昨日“一曲红绢不知数”,今日“门前冷落车马稀”。把笑眉泪眼、盛衰转变、无可奈何的人生悲剧,写得入木三分,可谓别有深意。

诗人把自己宦海转徙的伤感,与琵琶女抚今追昔的痛苦,揉合在一起,生发出醇酒一般的诗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们都是被命运这个魔鬼抛到世间来的,你可能高贵过,可能荣耀过,可能奢华过,但终归也逃不脱“沦落寂寞”的包围。只有真诚的爱,才能解除内心的孤独,冰释胸中的悲凉。这种爱,是生命之爱,是天地之间的“大爱”,绝望的人们会在这种大爱中获得慰藉,汲取力量,重操生命的舵柄,穿越生活的激流浅滩。中年以后的白居易崇信佛教,醉心于禅机,追求随缘适意的心境。同时他膜拜老庄,与众多道长炼师常有来往。他与香山的僧人如满等人组织净社,疏泼池沼,种植树木,构筑石楼,开凿龙门八节滩,为游赏之乐。曾免冠结发,宾踞席上,谈论佛理,吟咏古事,神态安然,自称“醉吟先生”。诗人超越时空的哲思,恐怕不能不与此有关。琵琶女的坎坷命运和诗人宦游的悲哀,酿造出的哲学思考,像一道熠熠闪射的曦光,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琵琶行》这首诗,高出众多描写美伎的诗篇,成为中国诗坛上卓然独立的一座丰碑。

白居易的晚年,与众多烟花美伎一样,是十分痛苦和悲凉的。他六十八岁患了风疾,左足不支,缠绵病榻,“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飞病痛中无奈,放伎卖马,写下了《别柳枝》和《卖骆马》,抒发了诗人胸中的悲苦。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

项籍顾雄犹解叹,乐天别骆岂无情。

既失杨柳,何必春风!诗人天生情种。观山则情满于山,望海则意溢于海,老病情动,放伎卖马,如同独步荒野,仰望夜壁,莽莽苍苍,永恒的是无可奈何的时间,生命即是一闪即逝的悲凉。这种情怀集中表现在诗人晚年的诗作《不能忘情岭》中。此诗序言说:“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伎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有马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籍在经物中,将曹之。圄人牵马出门,马骥道反顾一鸣,声音似知去而旋恋者。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要有辞,辞毕,泣下。予闻素言,亦感然不能对。且命回勒反抉,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凡二百五十五言。晴!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抑”辞曰:

需骆马兮放杨柳枝,插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

既无格律又无韵脚,是诗又非诗,似文又非文,此时自公的诗已去掉了任何矜饰,只剩下两个字:真情。看似冲淡,信手而为,实则情真意切,歌哭其中。白居易为何一生在烟花美伎身上如此用情,读他晚年的诗作,自当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因循归未得,不是恋铲鱼。

此为元穰诗中名句。中国文学史上,再也找不到哪两位诗人像白居易、元穗那样,私谊如此深厚、诗风如此切近、酬唱如此繁多的了。有人说,元、自二人,千里神交若合符契,此话不虚。孟柴《本事诗·征异第五》载:元藕为御史,去梓渲办案,当时白居易在京都,与众名士游慈思寺,于花下酌酒,忽然想到了元穗,当即写了一首诗寄给他:“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当时元横果然到达褒城(梁州)。就在同时,他也写了一首《梦游》诗寄给了白居易:“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昕来令人惊奇。用今天的话说这叫第六感相通。

元旗在写给白居易的一首诗中说:“我诗多是别君词。”两人唱和的诗作共有多少?白居易曾做过约略统计:已编了十卷,凡千余首。(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

元旗九岁能文,十五岁明经摧第,元和初年制科名列榜首,授左拾遗。元和五年(810)身为监察御史,从东都洛阳返回西京长安,途经华州敷水驿,太监刘士元半夜到达驿馆,元棋不愿腾出自己的房间给刘住,刘士元大怒,大打出手,用马鞭击伤元模的面额。元横狼狈逃到长安,朝官大哗,白居易一连上了数表,为好友无端受辱鸣不平。宪宗棉袒宦官,最终还是将元穗贬出京都。经过这一次挫折,元稳如梦方醒,从仇视宦官转而结交宦官。穆宗即位,依靠宦官崔潭峻和魏弘简的力量,升任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后来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元横任浙东观察使时,召窦巩为幕僚,窦巩长于作诗,每日用诗与元横唱和酬答,因此,有关镜湖、秦望山的奇妙诗句,传闻天下,时人称为“兰亭绝唱”。

元横多才而又多情,与白居易一样有声伎之好。元和四年(809),元横任东川监察御史,结识了蜀伎薛涛,薛涛正值妙龄,才色誉满蜀中,元横一见为之倾倒。诗酒酬唱,目挑心许,花前月下,两情依依。元横借口巡阅川东卷牍为名,留在梓州,与薛涛朝夕幽会,缠绵数月之久,临行时把得到的十二两黄金全部送给了薛涛,并答应纳她为妾,回京后立即派人来接她。纳名伎为妾,在当时为道德法律所允许,无可指责。回京后元穗给薛涛的诗,寄寓了很深的思念之情,应该说是真诚的。诗中说: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呈分坷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蕃蒲花发五云高。

问题出在其后,元穰迁越州,偏偏遇上了另一名伎刘采春,溺于刘采春的美色,将薛涛置于脑后。《古今诗话》中说,元稿廉察浙东,喜官伎刘采春,元穰曾有诗云:“因循归未得,不是恋曲卢鱼。”人注之曰:“恋镜泊春色耳,谓刘采春也。”

元棋爱’悦刘采春容貌美色,眷恋七载,有诗赠之,诗中说“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如果不是刘采春的丈夫周季崇健在,直欲纳为己妾。元琪的这段罗曼史,唐代范掘所写《云溪友议·卷下》有详细的记载:

安人元相国(元棋),应制科之选,历天禄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饲辩,常悄也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鞠,难得见焉,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绽,知橄之之欲,每遣薛往焉。备途诀别,不敢军行。泪登翰林,以诗寄曰……乃廉问斯东!)涛十余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徘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句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

元穗与蜀伎薛涛的一段姻缘,颇为士人称羡,后因元模的见异思迁而变得黯然失色,同时也暴露了元穰轻浮悦薄的品性。对于元模的矫情和虚伪,士林一向颇有蜡议。元旗在《与晦侄等书》中说:我生活在繁华的京城,朋友不少,但从不结爱于娼妓优伶,甚至不到繁华处纵观……这种说法,有多大程度的可信性,不能不令人质疑。后晋刘向等所著《旧唐书·元穰传》中说:“稳移任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会稽山水奇秀……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跌藕既放志娱游,稍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时。”山水奇秀就使人性变得淫逸,这种说法恐难成立,主要原因应该到元模个性修养及社会环境去找吧。

诗人元穗还曾写了一篇传奇小说《会真记》,后来的杂剧《西厢记》就是根据这篇传奇小说改编的。这一点,文学史家都比较清楚。两部作品的主要人物及情节基本相同,但张生的形象却大异。《西厢记》中的张生,对爱情专一而执着,他为了博取莺莺的一颗芳心,宁可抛弃功名,是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情种。而《会真记》中的张生,对莺莺是“始乱之,终弃之”,是个薄情才子。宋人赵令峙考证,《会真记》中的张生,即作者元稿本人。元棋也自述:“以张生自寓,还其亲历之境。”看来元模的轻悦薄情,是由来已久、查有实据的了。

元穗与妻子韦丛、续弦裴淑,优俩相得,琴瑟和谐,对这一事实应该怎样理解呢?从元穗悼念韦氏的诗作中,应该说他对妻子的感情是真诚的。韦氏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二十岁屈身下嫁给元穗,七年后去世。当时元穰家境贫寒,为了沽酒,妻子拔下头上的金钗,为了等待落叶烧火,妻子仰望空中秋槐,“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句句都是平常事,句句都是深情语。特别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般瑰丽悲壮、至深至切的诗句,可说是悼亡诗中的神品。如果没有深层次的感情涌动,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人非圣贤,“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在对待众多烟花女子的态度上,元微之不像自乐天那样,纯真率直,始终如一,常常带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无须太多的语难,更不必用当今的道德标准去规范古人。

“青楼薄幸”是十年追逐声色赢得的

唐代文人心**漫,人仕之后往往更加浪漫放诞。除了上文谈到的白居易、元模之外,较突出的就算杜牧、刘禹锡了。

杜牧早慧善文,不但才高,而且性格豪爽。他生在晚唐多事之秋,偏偏怀有恢复开元盛世的崇高理想,他潜心研究兵法,注《孙子》十兰篇,准备挂吴钩,挽狂澜于既倒。他生性耿直,不屑于迎合权贵。用现代的话说,“性格即命运”,他一生被权臣冷落,仕途颠麟,郁郁不得志,苦闷与悲哀致使他更加纵情声色,行止放荡。

文宗大和七年(833),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儒的聘请,来到扬州,任淮南节度推官、转掌书记,当时扬州妓业的繁荣丰茂,不亚于京都长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里是人们最向往的花花世界。中唐诗人玉建写道:“夜市干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平时日,犹自笙歌彻夜闻。”火树银花,灯红酒绿,镖贯性若仙的名妹佳丽,怎不让人流连忘返!“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础是扬州。”原因是扬州的名伎太美了。

杜牧在扬州任职期间,常常独自夜游,陶醉于扬州如画的风光,更陶醉于扬州逸乐的风情。他在《寄扬州韩绰判官》中写道: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许多年后回忆往事,仍然怀念那二十四桥明月夜,怀念那月夜里吹策的玉人。杜牧“美姿容,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辛文房《唐才子传》)。他夜夜走在九里十步街中,出人青楼妓馆。牛僧儒得知杜牧贪恋伎酒,每到夜晚就派差役便服跟随在他的身后,而杜牧挥然不觉,暗自庆幸自己伽导机密。几年后,杜牧摧升为监察御史,行将告别扬州,赴京就职。临行前牛僧儒为他设宴钱行,劝诫说:“你气度旷达,性格豪放,将来必然前途无量,但不可风情不节,影响了自己的身体。”杜牧慌忙掩饰说:“我对自己的生活是很检点的,请节度使免忧。”

牛僧儒听了哈哈大笑,命侍儿拿出一小麓,从麓中倒出上百张平安帖子,上面均写着:“某夕,杜书记在某家无恙。”杜牧见此,才知道牛僧儒是在暗地里保护自己,羞愧交集,拜谢泣下。

杜牧不能忘情扬州那段浪漫生活,每每回忆起来,不禁由衷叹惋,他在《赠别二首》中写道: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搏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是惜别扬州,更是对妙龄美伎的留恋,因爱得太深太切,结果凄然相对,无从表达。

步人暮年,诗人似有悔意,载酒江湖,与歌伎相携,匆匆十几年过去,今日恍若一梦,为此写下了有名的《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几分自嘲,几分调侃,亦有几分悔意。“青楼薄幸”是十年追逐声色赢得的,这种名声固然不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国文人历来如此,襟怀抱负无处施展,理想得不到实现,坎坷和失意中对现实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认识得愈清楚愈深刻,也就愈痛苦。这种痛苦,无法排遣,往往在纵情声色、依红偎翠中求得发泄,从而得到解脱。

随着宦游迁徙,杜牧在宣城、湖州、洛阳等地眷爱过不少名姬佳丽。他对雏伎张好好感情靡深,曾写“张好好诗”述其事,在该诗的序言中说:

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域,复直好好于宣域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雯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当时好好十兰岁,玉质仙态,美色打动了诗人,“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一见钟情,难以释怀。五年之后,又见好好于洛阳,苦的是自己年年月月周旋于官场,己未老先衰,“怪我苦何事,少年垂自须。朋瞥今在否,落拓更能无?”从张好好身上,诗人感到了人生苦短、青春难再的悲凉。这已超出一个人的苦乐之外,上升到人类的共同感情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生命与时间的拔洞,时间是永恒的,个体生命是短暂的。这是人生的浩叹,是谁也无法克服的困境。

杜牧任职宣城期间,还眷恋过湖州一名垂暑小女子。有人说,这女子就是美伎张好好,其实不然。杜牧曾有《怅诗》一首,诗前序说:

我在宣城幕府时,祷览湖州,刺史崔君举办水戏,让我乘此机会闲步观赏佳丽,结果觅得一小女子,十余岁。又过了十四年,我调任湖州刺史,其人已嫁,而且生了孩子,怅然之余,写下此诗。

自是寻春去较远,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唐才子传》中也记录了此事。不论从时间上看还是从地点上看,应该不是张好好,而是另一名雏伎。杜牧一生爱恋过许多雏伎娇娃,有这种相似的艳遇并不奇怪,完全可以想象。杜牧为了自己爱悦的一名小伎,向宰相周犀上书,要求离京外放湖州,以践纳小伎之约。从而可以看出杜牧的感情是诚挚的,对自己爱恋的风尘女子是认真负责的。并不能用“薄幸”两个字来概括。

杜牧任御史分司东都洛阳时,司徒李愿在洛阳闲居,他家的歌伎美姬冠盖一时,常设歌舞娃席宴请朝官,因杜牧是御史台官员(负责监察工作),所以不敢邀请他。于是,杜牧派人暗示李司徒要他邀请自己。一日,杜牧到李司徒的宴会上说:“昕说有位名叫紫云的,善于歌舞,谁是?”说罢,立即赠诗:

华堂今日持是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座客莫不称奇。李司徒爱杜牧潇洒豪爽,以紫云相赠,杜牧欣然接受,纳紫云为妾(《侍儿小名录》)。

杜牧与美伎的交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官场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也表现了文人追求自我解脱的心性,包蕴了深刻的社会和人生的内涵,世俗的人们很难理解和接受,反而认为他轻薄放荡,借此诋毁他的人格。其实,这种看法是十分肤浅的。

诗文与名伎同有一个美的灵魂,同受一个天使主宰

与白居易唱和颇多的刘禹锡,是贞元九年(793)进士,在官场的倾轧中屡遭挫折。宪宗初年刘禹锡支持王叔文革新,被贬出京师,十年后自朗州承召回京,本拟任命他为尚书省郎官,就在此时,他写了《玄都观看花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元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抒发胸中的不满,再次被贬出都门,这一去又是十年。他一生宦游各地,郁郁不得志。《唐才子传》说他“恃才而放,心不能平。”因而常常将真情倾注在清纯稚拙、才调高雅的烟花女子身上,热情地赞美她们,为她们写下了许多感情至深的篇章。如他的《寄赠小樊》:

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

他的《伤秦妹行》《和杨师呆给事伤小姬英英》《和乐天题真娘墓》等,饱含真挚的情感,眷念那些至美至善的风尘女子,寄寓很深。他的《杨柳枝》词,怀念的是二十年前在桥上分别的一位妙龄女子:“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明丽镖锄,如临仙境。

刘禹锡恋伎,还有两则故事。《本事诗》载:刘禹锡从和州任上调回京都,任主客郎中。李绅罢镇在京,慕刘禹锡诗名,常厚设酒馍,邀刘禹锡畅饮,让美伎歌舞陪侍。刘禹锡酒酣耳热之际,吟道:“司壁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李绅为刘禹锡真情所感,以美伎赠之。

另一则载于尤袤所著《全唐诗话》:

宰相李逢吉,听说刘禹锡有关住,便请刘携来一见。慑于宰相的权势,刘禹锡不敢推辞,使把盛妆的关伎带到李府。李府养家伎四十余名,相比之下皆失去颜色。刘禹锡的美姬进入李府后,再也不见出来。稍顷,李逢吉借身体不适,告辞。刘禹锡只得快快而田。过了一夜仍无任何消息。刘禹锡长叹不止,以诗向李逢吉进言。李逢吉看了看刘的诗作,含笑说:“大好诗!大好诗!”于是作罢。

前者得伎,后者失伎。得,因诗而得;失,献诗无用。诗,毕竟不是权力。咸通年间诗人罗此,生性狂放疏右,毫无检点,他在廊州李孝恭幕下当从事时,遇到了雕阴名伎杜红儿,十分爱幕。但是,当时杜红儿已被节度副使看中。乘节度副使到邻镇去访问这个机会,罗且在宴会上要杜红儿唱歌。杜红儿遵照李孝恭的安排,拒绝唱歌。罗此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第二天清早,持刀将杜红儿杀死。罗虬被判,后遇赦放出,十分追悔,选古代艳丽女子为题材,写绝句一百首,用来比拟杜虹儿,题为《比虹儿诗》,此诗盛传于晚唐。这组诗最后一首说:“花落尘中玉堕泥,香魂应上窑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乌夜夜啼。”情极哀切。初以白刃相加,今又声泪俱下,罗虬是个狂夫,更是个伪君子。

晚唐诗人温庭绪,出身于贵族世家,是宰相温彦博的后世裔孙。从小机敏聪慧,富有天才。科举考试须押官韵,他从不打草稿,只把手拢在袖筒里,倚着书案,吟一次即成一韵,八次叉手作成八韵,因而人称他“温八叉”。他常替邻座的考生做答卷,大中九年(855),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沈询知贡举(主考),怕他暗中帮助别人,专门把他召到帘下应考。傍晚他献上书启一千多字,率先走出考场。后来问他,才知道他已帮助了八个考生。在主考官眼皮底下,他竟干得如此利落,也不知道这位温学士用了什么玄妙的手段。

温庭绚恃才傲物,经常讽刺宰相,受到权臣的冷落。一次宣宗微服出行,因温庭绵不认识皇上,傲气十足地问宣宗:“先生莫不是司马、长史之流吧?”结果被贬,做了方城县卫。

温庭绪一生都处于苦闷之中,颓废放荡,大多时间出人于歌楼妓馆。他品行轻薄,不修边幅,与统缚子弟裴诚、令狐滴等人喝酒赌博,流连于花街柳巷。有一次,深夜醉倒在妓院,高声大骂,被巡夜的军士打落了门牙。他去告状,并不占理,也没有人理睬。

温庭绪对售色的舞伎歌姬十分亲昵,因而对她们的生活观察细致,体味深刻,也因此能浓墨重彩地描绘她们,对她们给予真切的同情。如写李相伎的《屠集歌》:

情远气调兰莲、素,天香瑞彩含细组。蜡然纤指都揭血,日暖碧霄无片云。

色彩纷呈的词语,大密度地堆砌起来,显示名伎浓所妖冶的美。这一浓丽艳冶的风格,无疑是从沉溺于伎酒生活中得来的。为了更好地表现美伎的生活,温庭绚创造了诗的变体——词。他创作的《菩萨蛮》十四首,在词的发展中居开山地位。著名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一首,读来口齿生香,影响了唐五代,甚至北宋。

与温庭绪齐名的诗人李义山(商隐),诗作缔丽瑰切,缠绵不已,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等,状相思悻恻之苦,绘风流缝缝之情。再如“休灯灭烛”“靡香微度”等。李义山在《上河东公(柳仲邹)启》中说:“南国妖姬,丛台妙伎,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当时李义山妻子亡故,意甚悲悼,柳仲部欲以官伎张蘸仙赠李,李极力表白,说自己只写伎而不嫖妓。但据后人考究,李义山曾与多位女道士有恋情(供名《考义山恋史》)。唐代女冠即伎,这种押妓正如李义山的诗风一样,更加隐晦更加缤密罢了。

眷爱名姬美妹而写出佳篇华章的诗人,在唐代举不胜举,如刘长卿、韩剧、院然、李端、韩僵、赵耀、王建、张桔、韦庄等,真可谓星罗棋布,令人应接不暇。

诗人押妓冶游中吟诗作赋,常常是一种自我发泄、自我解脱的方式,白居易如此,杜牧如此,温庭筒、韦庄亦如此。名伎大都能歌善舞、聪慧可人,她们同美诗美文一样,同是一个精灵,同受一个天使主宰,所以诗人与名伎最容易相互感应,灵魂相通。绵绵的音乐,翩翩的舞姿,最容易令诗人陶醉,他们得到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满足,更是一种自然人性的回归,一种人的本能的释放,一种困境中的自我解脱,从而他们悲凉伤感的心怀得到一丝慰藉。“黄金不惜买峨眉,拣得如花三四枝”,白居易这两句诗,是唐代诗人士子押妓的普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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