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诗歌写作是个人史,表现了一个诗人的人生履历、经验、才智与素养。读翟希民的诗集《立春又夏至》,你会感到凡景俗事正是诗歌富饶的土壤,没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强迫与故作,没有撷取被艺术家们追逐的时尚元素,写作中呈现出一种自然意志,原生状态,即兴而有节制,显示了且行且吟于军旅的诗者对日常生活、平凡物象的不同他人的审美情趣与特殊感知。
“世界是我的表象……所有这些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表象中,只是作为纯粹认识的永恒主体所规定的一些形态而存在。”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如是说。诗歌的写作过程,是一种对经验与意象的凝聚与提炼,然后通过想象力释放出智性的能量。翟希民能够在世俗生活繁杂的表象中捕捉到最为鲜活的意象,为凡常的语言和物象注入了鲜活的因子,营造出丰富多彩的意境,让意境在语言中绽放,犹如花朵在春风中徐徐盛开,表达盎然的生机和深邃的境界,还原了诗歌源于生活的并不神秘的最初境界,体现了诗人用诗歌向生活致敬、向生命致敬的意义。
诗集共分为“岁怀季影”、“征马履痕”、“心霁微虹”、“枫声渔火”四个部分。“岁怀季影”看似农事诗,其实是一个人的青春成长史。农村出身的翟希民对农历有着彻骨的理悟,在第一辑中,诗人对农历的诗意表达触及农历的根部意义,在对那些在岁月中淬光的农历的描述中,对大自然表达着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敬畏,让我们深深领悟农历的特殊涵义。“一夜功夫/麦子如从天射下的箭镞/大地竖起个性鲜明的黄发/满野披挂黄金甲”(《六月》);“是岁月留给七月的老唱片/在知了振腹争鸣中/断续成殇”(《七月》);“一颗星润泽中天/八月以无上的高度/行走在秋草散乱的额头/我的目光学会仰望/却用低头的姿态/沉甸甸地酝酿崇拜”(《八月》);“九月在重九那天/义无反顾地走到高处/是圣贤的祭拜/天地尘埃落定/茱荑丛中/看见旌旗飞舞/与叶溶金”(《九月》)。这些警句妙语,是那样的贴近与深刻。正如他在辑前的小序中所言:“人走着走着就离故乡远了,来的路都找不见,先是农历里的烟火村庄,再就是阳历里的烟花梦想。”他表达的是浓浓的乡愁和与生命对视的相认。
“征马履痕”则吟咏的是他的军旅生涯,“山高谷深狭路长,一万雄关百万岗”,二十余年的军旅生活,翟希民有太多的感悟与思考,他不仅身形戎马南北,一颗兵心也在其间厮磨翻腾中,保持了刺刀尖峰般的锐性敏感,《兵味》《冬天的出动》《宿营地之梦》《英魂归来祭》《历史转身处看见苦难辉煌》《有一声召唤》《成熟归仓的高粱——送给老兵》《十月的歌唱》等写得声韵铿锵,但又柔肠百转。“我是一个婴儿/甜睡在历史小屋/向窗口外一看/透过蜘蛛刚结的网/沾了些许雨落花红”(《一个梦》);“旗帜冲锋向前/风中卷扬起一支重瓣玫瑰/雨中端庄成一把刺杀的剑戈/阳光下舒展为一钩/收割禾麦的镰”(《睁开忧患的双眼》);“瞬发引信/引燃了山上/最早的一枝红杏”(《炮的记忆》);“被雨淋湿的清明/沿着古老的仪轨/砥砺行走”(《清明的怀想》);“曾是一堆散乱的沙土/在冷兵器拼打的寒光中/向边境集结/承载了厚重责任/千年大爱/延伸出一种/粗犷的呵护造型”(《一段古老长城》)。诗句沉厚,意趣丰盈,既有边塞诗的风骨,又有现代诗的柔美。
“心霁微虹”从凡常生活中去发现美与诗。“槐花点残了/一树白雪/不带刺的香幽/连成一串”(《槐花》);“那个明媚的日子/瞬间跌进深谷/我的眼/是堰塞已久的湖/五月的眼泪决堤而出”(《汶川的震荡》);“这个春天/草刚绿花刚开/赴天盖地的雪/雪拥雪阻/谁动了天上的玉树/让世界恁般多雪//这一天地上的玉树动了/天崩地裂/根断枝折”(《玉树的飘落》);“而今征衣未干/燃一炷细香/于沉静的花影下静坐/轻抚一方古琴无韵//凝目片片飞红/轻叩于弦上/弦间细碎,遗香芬芳/轻声问/这是否是你的心语”(《倾听花语》)。诗句清丽,感慨万千。《岭北之行》《我的代课老师们》《南山诗话》《童话》《海岸》《枫叶》《远行》《到贺兰的南寺》《送给北方苦修的莹》等以其灵性而智慧的语言表达对人生世事的感悟。
“枫声渔火”是一辑新古体诗。正如他在代题记所写:“梦里风物千般新,醒来一星半点无。风雪常迎夜色来,诗意多从偶然生。”绝大多数诗作不标绝句、律诗,说明他是非常讲究。周作人在《唐诗三百首》中这样写道:“俗语有一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当初我颇疑心是有了这书以后的说法,但是看蘅塘退士的序文中已经引用此语,后边接下去云:‘请以此篇验之。’乃知书名反是从这里出来的。有许多人的确从这里知道诗的形式,而且开始仿作,所以这话是有几分道理。”这里我想说的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句话影响了许多人,千百年来孕育了许多名垂青史的诗人,也让不少附庸风雅者大展风采,四句八句的“绝句”“律诗”甚是风行。但翟希民的新古体诗是纯粹的,这是文学状态下的纯粹,没有任何的功利企图和媚俗色彩。
任何一种文学形式都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要准确地表达自己所想所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诗能够达到你所想表达的境界,语言的修炼十分的重要。从这一点上讲,翟希民的语言精炼而准确,富有弹性。“这时/我在向阳的圈里/牵起那头跛脚青牛/沿老聃东来的函谷道/逆着时光走/轻扶光阴的藤条/让风尘的速度歇下脚步/慢到农历里去/采桑养蚕”(《闰月》);“流星落处/腾起一地萤火/大热成暑”(《大暑》);“茅店月挂在林稍/鸡声叫了几遍/打马踏过/板桥的一地薄霜//我骑乘的火焰驹/夜行八百走来/又起早赶路/日行千里”(《霜降》);“小路让北风吹净/素颜立于村口/摘下万千叶片/打包以八百里加急/星夜快递/紧追你的马蹄车步/成为你征衣甲胄”(《立冬》)。翟希民的语言保持着一种情感的力度和智慧的光辉。
无论是岁月节气、军旅情怀,还是生活感遇、古诗新咏,翟希民的诗都能让人在婉约中看见风骨,似水里感受血性,委顿中彰显豪侠。这种切肤妥帖的统一,除了他体悟揣摩、拿捏文字的修养外,深层次的可能是,他出生的秦岭东南坡,既是我国地理和气候分界线,也是秦楚文化交融之地,这就使得那里物质生活稍显苦焦,而文化异于别处,独怀奇异。这一方水土的著名作家贾平凹所描绘的商山洛水故事,就是这种独异的证明。这也就不难理解,翟希民的诗总有一股诗经楚辞的意味。
就军人身份来说,翟希民的诗始终保持着一种信念,富有积极向上的蓬勃旋律,他钟情于这个职业。当然,也包含着忧伤,在集后收录的《岭南梦远岁无寒》中,他写道:“许多过去写的东西继续让它保持着原有的生涩和浅薄;梦中所得的零星篇章,虽不知所云,也让它以入梦的样子出梦醒来;甚至曾有昙花一现间的隐私,也揭开窗纱帷幕,让阳光目光照耀,蜚短流长……我这些东西,较多地涂抹着或悲壮或淡愁的底色,总也抹不去,心里不免惴惑。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给了我嘱意,难道生命更多的不就是这样的底色吗?那我就‘眼里常含泪水’地告知人们,我的一丝忧伤,一腔理想,一点惮意,一点回想!我不是想放大悲愁,而是想收回清醒和慰藉。”从这一点上讲,写诗就是通过对感情释放而实现对心灵的救赎。
这种依托释放的救赎,不免让人想起农家的三餐做饭。在早年的农村,烧炕做饭均以柴草枝叶为燃料。这些柴草刚刚砍来还未干透,或为雨季的潮湿,或是木质太硬,总是难于点燃,烟气很重。硬是待到浓烟滚滚,柴草水分蒸腾之后,才轰然起火,烈焰腾腾,热力四射,便有了太阳般的光辉。饭就在那团烟火中煮熟了,炕也在那一片氤氲里烘热了。这种烟火就是煎熬脱水、浴火提纯,甚而还有釉色窑变的过程。
从翟希民的诗中,我看到的就是这种烟火!
(季栋梁,著名作家,被誉为宁夏文学界的“新三棵树”之一。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上庄记》、散文集《和木头说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