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门帘缝中射出的刺眼阳光将塞珀照醒,他长长的伸个懒腰,发现腰酸背痛。天啊,怎么睡在坚硬的地上?难道昨晚又泡酒吧喝多了?
他迷迷糊糊地挣扎着爬起来,半跪着转身向自己的床扑去,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他的床上睡着一个女人。黑褐的头发披散在淡蓝的枕套上,皮肤光洁细腻并泛着健康的红晕。闭着的眼睛划出两道美丽的漆黑弧线,水红的唇在睡梦中已忘记要保持谨慎,透露出撩人的性感。
她并不美得让人窒息,但有一种淡淡然的气质,犹如一支远离尘嚣、孤芳自赏的红荷,一面在拒绝与人的亲密接触;另一方面却又用它的清香美丽,吸引着人们对它驻足流连。
塞珀轻轻握住她放在外面的手,让柔腻的触觉震荡到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真想吻她。这个念头如开水冒泡一样,越来越响地在他脑中浮现。塞珀一向想什么做什么,所以不计后果地在她唇上轻啄一下,然后等火爆美人醒过来与他理论。
他喜欢打破她沉静的生活方式,看她破功发怒,即使她是一支清高的荷花,他也要让她灿烂开放。这个年代,修女都会疯狂,她应该不会比修女还更清心寡欲。
然而林萌根本就没反应。原来睡觉连雷都打不醒的不止他一个。
力度不够。塞珀想,这回很响亮地给她脸颊一个吻,存心就是想把她弄醒。但林萌只是翻了个身,留个背影给他看。这个人,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塞珀走到冰箱前去倒了一杯水喝。想起她临睡前的戒备与警慎,他哈哈笑了起来,简直是个鸵鸟女人,睡着了就不会有危险吗?
喝完水他又踱过来,举臂拉伸因睡硬地板而发痛的肩背,想到晚上还要站着上几个小时的班,他决定上床躺一会儿,看情形,她一时半会也不打算醒。
小心地侧躺在被子外,与她保持了可怜的一拳的距离——不是我不想保持距离,床太小——塞珀在心里自我申辩。可能是他的鼻吸让她感觉发痒,也可能是他的重量让不够硬的床垫形成向外的倾斜度,反正她转过了身,结结实实地靠在他怀里,头抵住他的胸口。
塞珀轻叹一口气,这就是爱情吧,让人如此幸福激荡。然而火山爆发了,在他描绘幸福爱情的时候。
林萌的眼睛先是未完全睡醒的迷蒙,而后是惊讶,接着是羞涩,但立刻变为气愤,而且是非常的气愤。这让塞珀发现,再美的女人在极度愤怒时都会面孔扭曲,变成母夜叉。可是用个鸭绒枕能把人打成重伤吗,一看就知是没打过架的斯文人。塞珀懒得去躲,转过背让她去捶打,只当是东方按摩,果真缓解了许多肩背的酸痛。
她一口一声流氓,尽管是用中文,但聪明的塞珀通过场景猜到她在说什么。
“嗨,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怎么成流氓了?我什么也没做,早知道要被骂流氓,我就该做点实际行动。”
“你,你,”林萌被气得语结,“你居然睡到我的床上,这还不是流氓?”
塞珀伸冤道:“拜托,这是我的床,要哭骂的该是我才对。你穿着我的衣服,拿着我的枕头在我家里揍我,如此霸道,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还生气?”
林萌愣住,被塞珀似通非通的歪理说服。从小的教养让她成为一个非常讲道理的人,所以觉得再揍别人好像是不太对。
“我马上把衣服还给你!”林萌扔下武器去放倒箱子,低头发现裤袜右腿上破了个大洞,想来是被长枕上的拉链勾破了。她刚才感觉到一下下的牵扯,在气头上并未多想。
林萌转头看到塞珀坐在床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笑,没有完全消去的怒气再次冲顶而上,原来人被气狠了真的会想杀人,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哆嗦,但手已不受控制地摸了桌上的一样东西狠砸过去。
塞博敏捷地一侧头,那东西与墙亲密接触,很无奈地解体,并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原来是部手机。
“爱惜他人财物。”他在这时居然还能笑得出,好像被砸的东西不属于他,“又一个星期的工白打了。”
林萌不出声,只顾开箱去拿自己的衣物,很后悔砸了他的手机。从小到大,她小心翼翼地连只碗都没摔破过,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她好像一直处于失控状态。
这个不怕死的人居然蹲到她面前,说:“你穿我的T恤挺好看,我把它送给你了。”
“不要!”她立刻反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离我远点。”
“原来你不仅笨还很凶呢,你来巴黎修什么专业,悍妇学还是恶妻学?”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没事就要挑动她的肝火?看着他蹲在身边一副欠扁的样子,林萌聚集全身力气,猛然蹬出一脚,踹死他才解气。
塞珀哪有提防,被一脚踹中膝盖,重心不稳向后跌出去,后背狠狠地撞在床沿上,用力撑住地的左手也传来一阵剧痛,连忙抬起,手掌上已是一片血渍模糊——他很不幸地按在了碎裂的手机壳上。
林萌被这场景吓倒,手里拿着一件上衣睁着惊恐的眼看着他。塞珀感觉后背也开始火辣辣地痛,他咬牙用没受伤的手指指壁橱:“药箱。”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双迷茫惊吓的眼,塞珀暗叹命苦,忍痛要站起,林萌却醒悟地跳了起来,好像坐麻了脚似的趔趄了一下,她很快从壁橱里翻出药箱回到他身边。
药品上有英文说明,林萌运用得得心应手。当她用药棉擦拭他的手掌时,药水对伤口的刺激让他痛得皱起眉。塞珀的手掌被扎了两道一厘米长的口子,不断有血涌出,连贴两次创口贴都被血液浸湿。看着她着急的样子,他反而轻松地笑了:“喏,血的代价,流氓都是这种下场。”
林萌真不知道该对他用什么态度,生气?歉疚?这个人与她以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或许对于法国人来讲,他也属于比较特别的一类。
她记起箱子里有云南白药和止血丸,手忙脚乱地把它们翻了出来。
塞珀一直静静地看她忙,他倒不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而是不敢担保这个文弱女子会不会在气急时,拎起那二十几公斤的箱子把他砸扁。看在满地手机残骸和自己半身伤残的份上,他还是安份点的好。
说实话,林萌是个很不错的护士,塞珀才会提出进一步的要求,请她诊治背上的伤。他被撞得很重,或者说他把自己撞得很重,自始至终都是他在找事。背上已经开始显示出惨不忍睹的青紫淤伤,她带来的藏红花跌打油也派上了用场。
塞珀趴在床上享受她的揉搓,痛是很痛,也很舒服,他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
“经验丰富!”他说:“是不是常把人打得半死再来疗养,这就是你们有名的礼尚往来?”
听到这里,林萌在累累伤痕前挤出的那一点点内疚一下飞到九宵云外,“啪”一掌拍在他的淤伤上,任他痛得龇牙咧嘴。她在心里发誓要马上离开这里,找个旅馆住下,等待周一试验室开门。在这里再待下去,真有可能变成杀人凶犯。可在她抓起药油站起来时,右脚钻心的痛把她摔回地上。
塞珀一改半死不活的样子,反应迅速地跳下床,T恤也被同时套回身上。林萌还要挣扎着站起,却被塞珀重重地按住,“别乱动,让我看一下。”他语气中少有的严肃让他不怒自威。
林萌的右脚面高高肿起,显然是刚才狠命踢出一脚的后果,剧烈的痛让她眼里涌出了泪花,强忍着才没让它流出来。
“你真的笨得不可救药,有把自己伤得这么惨的行凶者吗?”塞珀虽在责怪,但望向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她以为的幸灾乐祸,里面全是怜惜与关心。他站起身来,生气地从床头柜里抽出本支票塞入裤袋,也不征寻她的同意,横抱起她就要出去。
“去哪里?”林萌慌忙问。
“去药店,笨蛋。”塞珀气恨恨地说。
“不行,我的裤子是破的。”她嚷道。
塞珀真的服了她,什么时候了还注意这个小事。路过洗脸间,他揪了件浴袍给她披上,钥匙也没拿即冲下楼去。
在药店一阵忙乱后,得知她只是脚腕扭伤时,塞珀长舒了一口气。
一手拎着药袋,一手扶着林萌,他看着她脚上的护腕袜大笑起来,“我们两个,哈哈哈,实在是太可笑,打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笑得几乎扶不稳她,“现在十二点整,我们认识不过七个小时,哈哈……我的车被扣,手机也被砸,生活实在太有乐趣,哈哈哈……”
塞珀旁若无人的笑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林萌真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本来就够显眼了,穿前着男士浴袍,光脚一步三摇地走在大街上,身边还陪着个狂笑的疯子。
“你说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的话,会不会把巴黎拆了?”塞珀眨着眼状似很认真地问。
林萌瞪他一眼,却没有刚才的怒气。不知是因为他关切的眼神,还是因为他抱她就医而重新流血的手。
塞珀脸上尽是意犹未尽的笑,低头看着她,说:“我发现你很有意思呢,不过要在家里多备几个药箱。”
“游戏多玩两次就腻,你又要忙着去换一个能带给你新鲜感的人。”她冷嘲热讽。
塞珀却不以为意,半真半假的说:“真厉害,这么快就知道我用情不专。不过爱情本来就是件简单的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
林萌甩开他的手,不要他扶,她的心情糟透了。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在爱情上进退自如,而她就不可以。不,她在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如一枚棋子,进退由不得自己。二十六年的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按他人的计划与安排在过,就连哭与笑的自由都没有。她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了一张冷静乖巧的脸,去换取在家中的宁静。
她对父母因她起争吵已忍无可忍,她也无法再面对母亲那双愁苦多泪的眼,再多看一天她都会精神错乱。她拼命地读书,读完本科后接着读研究生,毕业后再攻博士,开始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后来读书成了她安宁的庇护港。
脚上的痛如同一条导火索,引出了林萌心里积蓄多年的自怨自艾,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最可怜的可怜虫。
巴黎的天气多变,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为了配合她的心情而变得阴霾。本当在抵达后给家里打电话,可她怎能料到会碰到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眼前的这个男子似乎纯粹为打乱她的生活次序而出现。
乌云压顶使她有哭的冲动。
塞珀想搀扶她,却让她找到发泄的机会,她粗鲁地把他的手推开,差点让自己又摔倒,“走开!”林萌冲他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总在他面前恶行恶状,完全失去平日的淑女风范。
“想哭就哭吧,我会游泳的。”塞珀在这时还不忘调笑她。
林萌咬着唇不让泪水坠落。
塞珀站在她身后,漫不经心的目光从婆娑连绵的树叶晃到天上,他说:“喏,云层之上是永远的晴空,背着太多负担的心永远无法飞越云层。”
塞珀的话如风一样拂过,林萌却从这句话里听出,这个总没一刻正经的人已把她看透,而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深。
经年的泪水如开了泄洪闸一样狂奔而出,多少年来她就想这么大哭一场,可是无论多么伤心痛苦,泪水都不肯光顾。即使她最爱的外婆去世,她也滴泪未流,以至于大家都认定她是个心硬无情的人,其实泪水早在她胸腔里泛滥成灾,把她堵得快要窒息。
这回让林萌止住哭泣的不是塞珀,而是警察。可能是路人打电话报警,也可能是警察巡逻正好路过。一个光脚穿浴袍的女孩当街哭,男孩不劝也不哄,气定神闲地站一边看,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有明显血迹,谁看到都会觉得奇怪。
擦干泪,林萌发现法国也不是个完全自由的国土。
警车在一边闪着灯,三个警察中有位是女警,不停地用法语询问她。他们被警察隔开,以便让“受害者”敢于说实话。
“我的女朋友只会讲英语。”被两位男警围困的塞珀扬头用英语对女警说。
“没有身份证?……在汽车里?……汽车被拖跑了?”
警察眼里写了一万个不相信,哪有那么巧的事。
女警会讲点英语,但是林萌在警察与塞珀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她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她是塞珀的女友,刚从中国来与他团聚,在洗澡时摔倒扭伤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的麻烦,穿着浴袍最好说在洗澡了。
“那么他呢?”女警指着塞珀受伤的手。
“他……也摔跤了。”
“他也在洗澡?”
“是……是的。”从未撒过谎,又是第一次面对警察,且是外国警察,林萌不知要怎么对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女警翻译给另两位同事听,从两个警察的眼神里,林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然后扫到塞珀眼中呼之欲出的笑,又是一副欠揍的样子。
警察们很负责,既然就住在对面的大学城,他们要求去住所检查两人的相关证件。
当一切终于结束,塞珀长吁一口气坐在床上,看着满屋狼籍,他笑道:“我饿了,我们吃完饭再拆屋好不好?”
拉开玻璃门上的布帘,阳光一下子倾泻满屋,天空依然有许多云朵,但太阳挣扎着从云缝里送出光线。
塞珀很快便收拾好她的箱子并摆放一边,取了炊具,吹着口哨往公共厨房走去,走廊里传来他轻快的脚步声。一个永远快乐的人。
林萌背靠着墙,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大哭之后有种很爽快的感觉,心中的郁闷犹如被积雨冲松动的石头,透出了一些空隙。她开机并拔打家中的电话,还未听到响铃声,那边已经接起。
母亲在责问她怎么这么久才来电话,口气中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对她没守约的不满。林萌已恢复平静,甚至有点无动于衷,眼中流转的光彩也熄灭了。
“因为……手机没电了,充了一会电。”
她又撒谎了,似乎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撒谎,先是对警察,现在是对父母。
她叹了一口气,逃票,打架,与陌生男人同床共枕,撒谎,仪容不整还当街大哭……她在中国不敢做的事,今天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