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之恒一愣：“那是自然，三年前的清蒸鲥鱼，这次我又进行了改良，自然不会有问题。今年你新加进来的鱼汁上素，又恰巧是我的拿手绝活，您呐，就放心吧。”
“可我没有准备好。”刘放似乎根本没有听吕之恒在说什么，自顾自答道。
不等吕之恒回话，刘放便继续说道：“今天我去了医院，关于我的味觉……医生说，时间太久，无法准确判断究竟是乳胶过敏还是生物毒素造成的，所以我现在也开始有些怀疑了，难道，真的是我失手，没有把河豚处理好么……”
吕之恒张张嘴，却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小子别乱想。”
刘放低下头：“不是我乱想。李达斯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并没有在菌子上动手脚，可我呢，我没有任何证据能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我那天去林禹松家，又是既定的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我的不小心，才造成了河豚处理的失误呢？”
“赵清欢不是从没怀疑过你么，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再说了，有问题的是阿托品，跟你没有关系！”
“可要不是我，就根本不会用到阿托品！我才是整件事的导火索……”刘放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
吕之恒犯了难，摇摇头也不好说什么。
“你们相信我有什么用？所以……到底谁能证明当年的河豚没有问题？我……没有问题……”刘放握紧了拳头。
寒风萧瑟，没有任何人回应。
客栈的大门吱呀被风推开，院子变得更加萧索，吕之恒打了个寒战，起身拿了张毯子披在身上，随后又添了热水，给刘放加了杯热茶。
“如果我能证明呢？”
一个陌生而久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刘放和吕之恒同时愣住，转身看去。只见寒风中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宽阔的肩膀探入客栈的木门，掩映在头顶黄色的灯光中，若隐若现。
“顾……顾前辈！？”吕之恒认出了来人。
刘放愣住，也不知是因为来人的身份，还是他刚才说出的话。
吕之恒急忙起身让出座位，给顾世冯端了杯茶。
沧桑的老人满脸坚毅，鬓角华发，不苟言笑，安安静静坐在刘放面前，端起了热茶。
“我刚到北京，你知道的，来当后天比赛的评委。”顾世冯自顾自开口，没有理会错愕的刘放，声音浑厚而洪亮，“听说前一阵你带欢欢回了安庆，怎么，也不来拜访我？”
刘放心一惊：“那……那时候仓促，我……抱歉，顾前辈。”
“我是从你们的报名表上看到的这里的地址，想着有些事情一定得告诉你。不然，我年纪大了，万一不小心把它带到坟墓里，我这心里，可不舒坦。”顾世冯抬眼看了看客栈二楼房间里微弱的灯光，顿了顿说道。
刘放投去疑惑的目光。
“三年前，赵志平那小子本应是评委，但他选择了重新参赛，于是组委会顺延，仍旧让我来担任评委席之一。所以，他出事时，我觉着事情蹊跷，就私自到你们的操作台前，尝了尝你们的全鱼宴。”顾世冯不紧不慢，字字慷锵。
刘放瞪大了双眼。
“所有菜品，我挨个品尝，没有任何问题。”顾世冯最终给出了答案。
吕之恒终于松了口气：“所以说，刘放的症状，就只是乳胶过敏造成的了！？”
刘放愣住：“这么说……这一切，都只是意外？”
顾世冯双眼飘向远方：“我只知道这么多，当时想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却听说你从医院逃跑，不知所踪，我也只好作罢。至于你们所说的阿托品剂量问题，林禹松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清楚了。”
刘放脊背发凉，却也是松了口气。
“我顾世冯一生只有赵志平和林禹松两个弟子，却是落得个自相残杀的结局，还让我自己的女儿替我还债，掺和进这其中的恩恩怨怨之中，最后客死他乡，只剩下……”顾世冯收回双目，“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年轻人，你可得帮我看好了。”
刘放回过头，只见赵清欢房间的灯光熄灭。
“您放心……”刘放这才定了定心，“林禹松当年用计妄图让我和李达斯也自相残杀，但他没有料到，我们俩一个都没有下手。我们当年只是败给了一场意外，这次，我们绝对不会放纵林禹松，一定替师父讨回公道。”
顾世冯缓缓起身：“我要说的，就这么几句。”
吕之恒急忙上前：“那个，赵清欢就在二楼，要不……叫她来聊聊？”
谁知顾世冯只是摆了摆手：“不了，我这人不好相处。小时候我一抱她她就哭，索性我后来就不再见她了，毕竟，能陪她走下去的人，不是我。”
说罢，只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客栈的大门。
“你小子……这下总该定心了吧？”吕之恒吸了吸鼻子，拿手肘撞了撞刘放。
“……你在厨房炖的有汤？”刘放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眼睛一酸，转移了话题。
吕之恒一脸莫名，却也是闻到了隐隐约约汤的香味：“没呀，谁在用厨房？”
刘放疑惑转身，通过长廊拐向客栈尽头的厨房，只见赵清欢裹着厚厚的睡衣站在那里，拿小锅煎炒里面的洋葱碎，香气扑鼻。一旁的灶台上，正滚着一锅浓汤。
热腾腾的蒸汽后面，赵清欢双目红肿，却是要强地抿了抿嘴，咧嘴强颜欢笑：“哎呀，真是的……总是这么匆匆忙忙的，这汤马上就好了，这都等不及，又走了……”
刘放眼眶一热，上前接过赵清欢手中的煎锅。
赵清欢将黄油和奶油一起下了锅，瞬间融化成奶白色的汤汁，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又将已经切好的口蘑扔进去，拿起木勺一遍遍地搅动着。
奶油蘑菇汤。刘放认得。
“下次……咱们回安庆，专程拜访你外公吧。”刘放轻声说道。
“嗯……”赵清欢回应，却又是摇头，“算了，我这个人不好相处，万一把他气着了，躺进医院可了不得。”说着，赵清欢利落关火，将整锅汤盛了起来，又递给了刘放一碗。
赵清欢抿了抿红肿的双眼，轻轻拍了拍刘放的手臂：“那，还是麻烦你替他尝尝吧。”
8.
北京的冬天大都是灰暗的，布满阴云和雾霾，可由于不久后是一场重要的会议，北京市环保局早早地就勒令了污染过大的企业关门，私家车限行，才让阳光拨开阴云，还北京人民一片蓝天。
不幸的是，刘放的那辆金杯车的牌号也恰好在了限行范围，他们俩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出门采购，只好一大早就赶着公交车出行。
北京清早的公交车，真是谁坐谁知道，人挤人，肩膀挨着肩膀，多一寸的空间都没有，哪怕是想转个身，都得来来回回错个位置。不过幸好他们是始发站，靠着刘放抢占了两个座位，这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可还没有几站路，刘放就看到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跟着公交车晃动的幅度摇摇摆摆凑了过来，于是急忙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转身站在赵清欢跟前，两手抓住两侧的扶手，将她整个人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怀里。
赵清欢探出头，有些不满地嘟囔：“你干什么，挡在我面前，我可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是一趟没有空调的旧车，开口说话的时候都能呵出来热气，：“你就只能瞧我，还想要瞧谁？”
赵清欢听了这黏黏糊糊的话，瞥了瞥嘴。
事到如今，她总算是驯服了这头骄傲又孤僻的狼，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拉了出来，可是……这哪里还是什么狼，明明是只粘人的小狗。
即便他们讲话压低了声音，可坐在旁边的老太太耳聪目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哎呦喂，这是才谈对象，还是刚领了证，这么黏黏糊糊的！”
老太太眯起眼，笑着看向赵清欢。
赵清欢一下子便红透了脸，支支吾吾地开口：“哪有的事！”
老太太摆了摆手笑道：“我都活了多大的岁数了，你们这点小把戏还看不穿吗？可就闪坏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眼睛！”她一边说话，一边掀开手里篮子上的布罩，从里头拿出一块糕点出来，顺手递给了赵清欢。
赵清欢接过来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是老北京的特色糕点，枣泥糕。这枣泥糕不仅是北京的一道传统的小吃，还是曾上过满汉全席的一道菜，历史悠久，再加上这道小吃的做法也十分简单，现在恰好是冬枣收获的季节，更是吃枣泥糕的好时候。
首先，要将粒大饱满，鲜嫩多汁的冬枣挑选出来洗干净，再将凉水烧开，将冬枣全都倒进去，大火煮上一个小时，待冬枣全都软烂成一团，再捞出来沥干水，将枣核挑出来，剩下的再继续研磨，过一遍网晒。待前头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就开了大火，将揉好了的枣泥和带着香味的玫瑰露、白糖、冻粉等传统调料一起仿佛锅中翻炒，直至香味全都散发出来。
最后就是将翻炒好的枣泥倒入模具中，覆上一层薄薄的油纸，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晾干，再完整地取出来，用各种模具压成漂亮的形状。
可这位老太太做的枣泥糕却没有那些花哨的东西，仅仅是切成半个手掌大小的方块，正适合入口。赵清欢谢过老人就给刘放掰了一半，将枣泥糕放入口中，枣泥松软香甜，在口中渐渐融化，唇舌间布满了这种馥郁的水果香气，还有玫瑰露的清甜，两者的香味融合，如同冬枣与玫瑰在自己口腔之中共舞。
赵清欢赞不绝口：“奶奶，您做的可真好！”
老太太得意地笑了笑：“我做这个枣泥糕可是一绝，原本你们年轻人是不爱吃这些的，但是我做的就不一样，我孙子也特别喜欢吃，所以每个周末我都要带过去让他尝一尝。果然，你们也喜欢。”
“对了，”老太太又添了一句，“这枣泥糕可是有好彩头的，娶媳妇的时候可都要添上一盘这个点心，寓意是红红火火，早生贵子。”
赵清欢脸一红，吐了吐舌头，便低头钻入面前刘放的怀里，再也不好意思抬头。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多么普通又平凡的料理，只要饱含真心，就一定能打动另一个人的味蕾，感受到无上的幸福。
这才是料理的真正意义。
夜晚的一吕炊烟仍旧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筹备，一起期待着那个最后的夜晚。
冬日的夜晚寂静深黑，连月亮也没有，如同黏稠的沥青铺满整个大地和天空，四目望去，市中心只有皇宫大饭店仍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筹备决赛的不仅仅是赵清欢他们。可就在这如此忙碌的时刻，身为主厨的李达斯却没有在后厨做最后的准备，而是孤身离去，沿着电梯一路上行，到最尽头的一个隐蔽的房间，见一个不算隐秘的人。
他整了整厨师服的衣领，恭敬推开门。只见，房间尽头的窗户旁站着一个又高又消瘦的身影，重重树影投在他身上藏青色的大衣上，如同绣上了高级定制的暗花。他闻声转过身，不是别人，正是皇宫大饭店的投资人，林禹松。
虽然林禹松手上有着许多实业和其他投资项目，可当初，他为一己私欲，一意孤行高价打造皇宫大饭店而进行冲动投资，已经让他的财务状况出现了不小的问题，更是引得投资集团的不满。
现如今，这座金碧辉煌的饭店，就是他的一切了。
林禹松与三年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仍旧穿着整齐考究的西装，头发乌黑，背脊挺直，身上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古龙香水，整个人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精致而挺拔，唯独眼角无法遮盖的细纹出卖了他的年纪。
“你坐。”林禹松转身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李达斯坐下。
李达斯注意到，林禹松手上的茶杯，正是赵志平最为喜爱的紫砂。
李达斯没有言语，只是乖顺坐下。这么多年，李达斯如履薄冰跟在林禹松身边，正是为了维护刘放当年犯下的错，并且守护着师父唯一的遗产——这座皇宫大饭店的地皮。可现如今，他知晓了这一切不过都是林禹松的诡计，于是便开始着手搜集林禹松当年的罪证。
然而，混迹商场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却总不轻易露出自己的马脚。
林禹松偏过头，放下茶杯微微笑了笑，开口道：“李达斯，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输了这场比赛，意味着什么。”
李达斯心头一紧。他是这家饭店的行政主厨，每日的营业额和分账数目再也清楚明白不过。大规模的扩张和高额的投入，早已让皇宫大饭店入不敷出，如同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了。
李达斯咽了咽口水：“我明白的。”
林禹松意有所指：“今年的比赛，那小子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容容的女儿。”
李达斯点头：“是的，我在初选见过。”
林禹松挑眉：“你还真是个好哥哥呢，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维护他吗？”
李达斯深吸一口气，转换了一副笑脸：“林总，我李达斯也是知恩图报的，我跟在您身边，享受着皇宫大饭店带来的荣耀和地位，你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如今，哪里还谈的上什么维护他？”
林禹松却是不为所动：“哦？是么……那为何，你当年没有选择下手呢？”
李达斯笑笑：“我如果下了手，事情万一败露，难道您要让刘放那个废物来帮您管理这饭店吗？所以，我有办法让他出手，保自己无事，这对我，对您，不都是好事么？”
林禹松似乎很满意李达斯的回答：“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李达斯，我来就是告诉你，如今网络舆论上，赵清欢夺冠的风头很盛。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要求只是拿到冠军，重振皇宫大饭店的名头。我相信你的才华，你尽管努力，剩下的阻碍，我会帮你铲除。”
李达斯的手脚冰凉，一阵心悸，他明白林禹松是个怎么样的人：“您……什么意思？”
林禹松却是没有再回答，只是重新捧起紫砂壶，紧紧攥在手里。
李达斯知道，只要找不到林禹松当年的罪证，无论是他，还是刘放和赵清欢，就永远也得不到长久的安宁。
9.
距离决赛越来越近，徐子娇和林向阳也都如约而至，杜默甚至是停业了饼屋，专程赶来准备比赛。在刘放的统筹下，所有人都开始了最后的准备，而赵清欢为了让自己跟得上大家的节奏，于是每天早起晨跑，让自己每天都有充沛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