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从老周那里陆续听到满树香的消息。老周来县城也就几年,只是锁厂的工人,人脉却比老张活络。她说:满树香和丈夫去了新疆。他们成立了装潢公司,带着云落县的工匠奔走于乌鲁木齐和伊宁之间……满树香和丈夫去了阿勒泰包地,整整种了两百亩葡萄,据说我们县城超市里的葡萄干全是他们的产品……满树香和她的丈夫回云落县了,他们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最豪华的酒店,县长要想在那里吃顿饭,也得提前一天预定……
这样,又是十年。
真他妈没劲,牛奶商嚼着鸭脖说,你们一家人真是目光短浅,放走了这么能干的媳妇……我说是啊,他们都很后悔。这是月老不成全。牛奶商“呸”了声,屁缘分啊,你说我睡了那么多女人,都跟她们有缘分?见了面打一炮,提上裤子走人,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问过!我说你这样有意思吗?牛奶商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说呢?男人一辈子,不就是多挣点钱,多睡几个女人?我一时无语。他也沉默了会儿,说:我知道你心里嘲笑我,我没读过书,不会讲大道理,我那些哥们,跟我都是一样的想法。人吃饱了喝足了,就会想床上那点事,男人想,女人也想。甭给我谈什么低俗下流,男人不光为张嘴活着,也为下面那杆枪活着。
我说:跟头种猪一样地活,也是件快事。
牛奶商嘿嘿干笑两声:好吧,你继续讲你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吧。
二〇〇〇年我老舅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我们县的电力局,当了名架线员。我舅妈在超市租了柜台卖龙抄手。我们都知道四川女人是天生的厨师。大海呢,脑子特别聪明,考试向来都是第一名。只是个子不高,我们都想,肯定是遗传了舅妈的基因。二〇〇三年,有那么段时间,大海总是面色苍白,头抬不起来,胳膊也酸疼,有时写着写着作业就睡着了。老舅以为是孩子上学太累,也没往心里去。等到了暑假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孩子得了种奇怪的病,叫肌萎缩侧索硬化。他的肌肉在不断萎缩,医生说,到了晚期,孩子会骨瘦如柴,连走路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轮椅上,最后会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老舅和舅妈带着大海四处求医。多年积蓄很快花完,亲戚们的资助也只是杯水车薪。老舅偶然间听人说,上海有家医院,治疗这种病很有经验,就想带大海去趟上海。可存折上连买张机票的钱都不够了。那天下午他正坐在单位的沙发上发愁,便听到有人敲门。等敲门的人进屋,他不禁吃了一惊。
进来的是个女人,体态微胖,短发,一双睛定定地瞅他。他看了半晌才迟疑着问:你是……树香吗?
女人说:是我。
老舅说:快请坐……我们……我们……你……喝茶不?
满树香摇摇头说:我不渴。
老舅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听说你生意做得挺大,发财了呢。一直想去饭店看看你,也没个时间……
满树香笑了笑:我没别的事。前几天听别人说,你儿子生病了,来看看你。
老舅不晓得再说什么好。满树香说:是这样的,我这儿有点私房钱,你先拿去给孩子治病吧。
老舅说:那怎么成呢,你们做生意也不易……他还没说完满树香就将一个硕大的纸袋轻轻放在办公桌,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赶紧带孩子去医院,钱用在刀刃上才是钱。
满树香走了,老舅也没出去送,窸窸窣窣地拆开纸袋,头就有些发蒙。他颤抖着手指数了数,总共十万块。他把那些钱搂在怀里,不晓得是一直这样搂下去,还是跑出去还给满树香。他在沙发上傻坐了半天,才想起来给老周打电话。
当老周把这事告诉家人时,他们都觉得蹊跷。满树香都这个岁数了,难道还没忘了老舅?鼻涕虫认为,钱既然收了也就收了,当务之急是给孩子治病。老周还是很在意鼻涕虫的看法,毕竟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公务员,脑子活见识广。老周虽从县锁厂下了岗,成了超市里的保洁员,可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说:给大海看病重要,可我们周家的脸面更重要。当初没娶人家,如今怎能腆着脸收人家的救命钱?况且听人说,满树香现在也是麻烦缠身。如今的小李早已不是当年的勤务兵小李,他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李。老李跟酒店的东北服务员好上了,不但好上了,还明目张胆地生了个儿子。满树香那么厉害的角色,对此不闻不问。两个人如今的关系不必多说。这时收了满树香的钱,是否会被人家笑话?
钱最后还是没退回。老舅带着大海去了趟上海。钱花了个差不离才回来,病情却没有明显好转。不管如何,还是要去感谢下满树香的。那天晚上老舅带了点水果去拜访她。那是栋独门独院的别墅,门口没植松柏,而是栽了几株杏树。满树香只是打开防盗门,站在门缝里跟老舅闲聊了两句,并没邀他去屋里做客。尽管如此,老舅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他诺诺地跟她说:钱要过些时日才能还给她。满树香笑了笑,说:你跟我,还谈什么钱不钱的?你欠我的,不是钱。老舅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时候年轻,也不懂事……满树香沉默了会儿说:是啊,年轻的时候无论做错什么,都可以原谅。两个人又在门口站了会儿。老舅说那个晚上他才发现,满树香还是从前的满树香。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发型、她轻笑时的模样、她欲言又止的神态,都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
后来,隔三差五,满树香都会给老舅送钱,有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多的时候四五万,少的时候三两千。开始老舅死活不收,可满树香通常一声不吭地将钱塞进他裤兜,转身就走。老舅只有呆呆站在原地,兜里的钱吐着蓝色火舌吞噬着他。他觉得以前对不起满树香,现在更对不起满树香。可为了大海,一切都变得不重要。有时,满树香也会到老舅家看大海。老舅跟舅妈介绍,这是他高中同学。舅妈也没问别的。大海跟满树香很投缘,每次满树香去,都会带些玩具,比如钢铁侠,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什么的。开始舅妈也没在意,胡乱堆在墙角,偶一次有人来串门,说:你们真是娇惯孩子,玩具都这么贵,一个要三四千块吧。舅妈听了大骇,问老舅是如何一回事。老舅就支支吾吾着说,满树香是他以前的初恋情人。舅妈只是“哦”了声,也没问别的。她没问别的也在情理之中。我们都知道她是个话比黄金还珍贵的女人。
有一次,满树香邀请老舅去她家小坐。如果没有记错,那是初春的傍晚,云落县城里满是花香。老舅买了盒毛尖茶,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去了。到了满树香家,她正在读书。后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老舅说,两个人谁都没有吭声,有时他看满树香一眼,满树香就低下头,有时满树香看他一眼,他也低下头。喝第二泡茶时,突然停电了,两个人谁也没动,仍闲坐着喝茶。这时满树香说:能跟你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多好。要是这样坐一辈子,就更好了。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让老舅禁不住想走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可他没动。他觉得,如满树香说的那样,就这样,在春天的傍晚,在漆黑的、温暖的客厅里,和曾经的恋人喝一杯茶,也知足了。
如果那天晚上只是如此,也断然不会有后来的事。门突然被打开了,满树香的丈夫,曾经的小李,现在的老李回家了。如我们所能猜度的那样,当他看到黑暗中坐着两个人时,先是惊诧,然后是无可抑制的愤怒。老李认为,他在光天化日下睡多少女人都无可指摘,但老婆若是跟别的男人在黑暗中喝盏茶,他就等于被戴了绿帽子。那晚的情景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对老舅动了手,可又不是老舅对手。
他的鼻梁骨被老舅一拳砸折了。
老李没有起诉老舅,大家都没有想到。让大家更想不到的是,满树香把老李起诉了。她要跟老李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