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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乡长(2)

这两件事过后,梁义的威信大增。乡野上下,流传着这样的评语:梁乡长这人,相当好,实在。信息反馈回来,我对他说:“形势不错!”他说:“你不了解情况,形势相当不妙!”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事情明摆着,我对告状那老头这么关心,乔乡长他能满意吗?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乔乡长在这地方当了五年副乡长了。”我问:“老头儿告他的那些问题,属不属实?”他说:“怎么说呢?按群众反映,他问题很大,并且根据他工资收入算,他家无论如何盖不起二层楼,家里边家用电器也是一应俱全啊!问题肯定是有,但没有证据,上面也不追究,你有什么办法!”我说:“既然他问题这么严重,查一查,能不能把他查倒?”他摇摇头:“白费。其一,他和组织部苗部长关系不一般,而且谁也搞不清这种关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其二,如果查,势必牵涉到去年大东矿白白损失六十万的那件事情,那是经过他们乡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事,盲目地上马铅矿,投资六十万打竖井,结果和国矿发生了冲突,竞争不过人家,只好下马。六十万,就这么白白损失了,妈的,一个脸都不红一下!那老头儿的儿子,就是在这个工程中丧命的。你一查,虽然主管工程的是乔乡长,可田书记他们一大帮,都得跟着受牵连,我还想不想在这地方干了?”我说:“你要是把这件事情掀盖了,你可就名声大振了!”他说:“得了,没等我掀人家,人家就把我掀倒了。这件事本身与我无关,就算把他们掀倒了,可别人提起来,都会说我这人心眼不正,都戒备我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以后怎么干?这两天乔乡长看我眼神就不对,昨天县乡镇企业局的来人,我叫他去陪客人,他说,你是党政一把,有你陪他们就行了,我们去不去都行啊!没去。据反映,乔乡长这个人问题自然很多,可这个乡的几个企业离了他玩不转,他外面门路广,认识的人多。唉,如今的一些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呀,没办法……”

那晚,我们谈到下半夜。远处隐隐传来鸡叫声,我们才睡。早上起来头很沉。

靠近腊月门的一天,乔乡长家杀猪,请我们去吃肉。梁义在县里有个会议,他派别人去了。他对乔乡长说,他杀猪有一套,尤其血肠灌得好,“我明天帮你去忙活!”乔乡长很高兴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梁义拽我跟他一道去:“作家什么都应该体验,走,看我杀猪去!”我便随他一道去了。乔乡长家住乡镇边角,与乡养鱼场为邻,二层小楼,围墙高砌,依山傍水,环境甚是幽静。楼的外表,镶装花花绿绿的瓷砖,色彩极艳。楼内的设计,可以看出初衷愿望颇高,规划出浴间、会客厅、餐厅、卧室,但实际却与原来的愿望相差甚远,浴间变成贮藏室,里面堆放着酸菜缸和土豆,会客厅变成了仓库,杂放着一袋黄豆、一袋大米和两壶豆油,东倒西歪。一块大红的地毯,已被踩得难辨初时颜色。梁义和我各处参观,不时向我传递一种脸色,笑笑。屋内弥散着泔水、酸菜和被窝散发出的混杂的气味。乔乡长老婆将一头进屋偷食的克郎猪从后门一脚踢出去,回头冲我们笑,有些难为情:“瞅这屋里造的,不像个样!”乔乡长家人在院里抓猪,一片热闹的嘈杂声。梁义扭头朝院里看了眼,低声和我说:“嘁,连家都管理不好,还能管好全乡!”

梁义屠猪,果然身手不凡。他口叼尖刀,一条腿跪着压住猪头,然后捊净猪脖子上的脏物,一手扭着猪耳,一手取下口中尖刀,面色平静,挥手利落地一刺,刀便捅进了猪的脖子,血随着哗哗流出。肥猪嚎叫几声,浑身一阵抽搐,立时毙死。梁义挺身大声喊:“怎么样,我这两下行吧?”表现出一种异样的昂奋情绪。乔乡长连连点头:“行,够麻溜的!”梁义哈哈笑,将尖刀上的鲜血蹭在猪身上。抬头瞅我,目光意味深邃:“作家,有什么感受啊?”我说:“行了吧你啊!”他又哈哈笑。

吃饭的时候,梁义端着个盛汽水的杯子,离开了座位,在地上来回踱,打量着屋子。田书记问:“梁乡长你干什么?”梁义说:“我看看乔乡长这房子。”回身对乔乡长说:“老乔,你真屌是的,这房子给你住可惜了!客厅那屋的粮食,不好拿到别的地方搁着!既然铺地毯了,就得买吸尘器,常打扫,你看你那地毯踩的,跟麻袋片子似的!再说你那厨房地方那么大,何必把酸菜缸和土豆都堆到浴间里了,你简直是胡整我看!”梁义这番话,虽很尖刻,却充满了不隔己的亲昵感,乔乡长听了很感动,说:“赶明儿有工夫,你帮我好好设计设计!”梁义坐回座位,说:“赶明我把家搬来,你上面那层给我住。”乔乡长说:“行,真行!你搬来吧,我不是说着玩!”梁义说:“得了吧,你说行白费!就怕我搬家那天,你们家大嫂拿个擀面杖在门口一站,还不把我腿肚子吓哆嗦了!”言毕,大笑。众受感染,一下跟着笑起来。气氛热烈。梁义却突然敛住笑容,说:“哎,我想起个事。老来告状的那个老齐头,家里的房子的确破得够呛,我看乡里从民政口拿点钱补助他一下,也省得他以后再来找麻烦!你说行不行,田书记?”田书记说:“行,要不他没完没了的,也真他妈烦人!”乔乡长看看田书记,又看看梁义,说:“要依我的意见,就不搭理他,他爱上哪告上哪告!可二位领导说话了,我没意见,就这么办吧。”梁义说:“我前几天上县里开会,上监察局去了趟,那里有几封咱们乡的上告信。”众一惊,皆住箸瞅他。他却谁也不看,兀自喝着汽水,说:“我和他们监察局的人说了,我们基层干部在下面工作,那么容易么?怎么能不得罪人?你们要是听风就是雨,那我们就没法干了!监察局宋局长说我说得对。他们处理也挺慎重,把信都交给我了,我带回来了。这事就算这么了。唉,咱们这一级干部呀,不好干!……”众点头:“嗯,是不好干!”乔乡长讪笑笑,说:“你们一二把手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更没法干了!也是俺们这些做副手的有福呀,摊上了田书记和梁乡长这样的好领导,俺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干了!”梁义瞅他笑笑,环视众人一眼,说:“咱们班子成员只要团结一心,就什么都不怕!来,为了咱们的精诚合作,我以汽水代酒,干一杯!”众起立:“来,干!”碰杯,一饮而尽。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俩往回走。沿着雪地上那条黝黑弯曲的小径,走下山坡。身后狗吠狺狺。脚下踩出单调的雪声。远处有颗很亮的星,骑在山尖上,差一点就碰到了山头,随着我们的行走,忽高忽低。一路上梁义缄默不语。我问:“今天不挺高兴的吗?这阵怎么了?”他仰脸长长叹口气,只骂了句:“妈的!”……就又不吭声了。回到宿舍,他脚也没洗,说:“太累了!”就上炕蒙头躺下了。可是我闭灯许久以后,发现他并没有睡,两只凝神望着天棚的眼睛,又黑又亮。

我和梁义,每周六下午,无特殊情况均回家。乡里用吉普车,将我俩送至草河口,然后在那里乘火车。他在帽山乡下车,我到县城下车。在家过完星期天,星期一乘早车返到草河口,乡里的吉普车等在那里,将我们接回。可是腊月初的那个周六,我俩未能回家。

汪家村出事了。一汪姓社员拒交国家征购的大豆,并将前去催粮的村长打伤。电话打到乡里时,其他干部都不在,只有梁义和我。情况紧迫,梁义立刻让乡派出所出四名民警,随我们驱车前往,到汪家村处理纠纷。

那日是腊月初八,天格外冷。人人嘴前喷着白气。我们上了车。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拐出了乡镇,沿着长长的峡谷,向山里急驶。山野银装素裹,天地渺邈。梁义透过车窗玻璃,向外观望,说:“我愿意过冬天。”我说:“你是觉得冬天素洁吧?”他笑笑,却又沉下脸色,说:“我没你那么高雅!因为我是农民,而农民一年到头,只有冬天才能歇歇……没有谁比他们更辛苦了,可他们生活得并不好……”他仍然向外望着。车过处,荡起如烟的雪尘……

车到汪家村时,已是午后三时许。村长汪富贵头缠绷带,等在村委会办公室。见我们到来,情绪激动:“走,我领你们收拾他们!”梁义说:“你先把事情的经过讲讲!”汪村长说:“经过很简单!春天乡和社员定的合同,一口人向国家交一百五十斤黄豆,他汪老三家六口人,该交九百斤黄豆。可他们就是不交,我去和他们要,他们还和我耍横的,爷几个一块上,你看把我这头打的。妈的,反了!”

汪村长领着我们,径直来到汪老三家。村人闻讯,都来围观,稠密地挤满了一院子,若看大戏一般。汪老三爷几个,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不敢言语。汪村长不知从哪找来一把斧头,指着汪老三家耳房,对梁义说:“豆子就在那屋锁着,我去把门砸开!”复又指着汪家父子:“你们怎么不蛮横了?你们的威风哪去了,啊?妈了个×的敢打村干部,反了你们了哪!”挥斧直取耳房。满院子人,肃穆观之。忽然梁义大喝:“你等等!”汪村长怔住。众人诧异,所有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梁义面色铁青,站在那里。一阵风起,刮得雪渣子打在院里的秫秸堆上,沙啦啦响。他大衣的下摆掀了几掀。汪老三父子更加惶恐,目光悚悚地观察着梁义身后的四名警察。汪村长顿足叫道:“梁乡长还等什么,砸吧!”梁义严厉地挥下手:“我不是来给你出气的,我是来解决问题的!”转过身,对汪老三:“大叔,你自己去把耳房门打开。”汪老三诺诺,跑过去开了耳房门上的锁。梁义大步走进耳房。围观人随之移向耳房门口。耳房里果然放着几袋黄豆。袋子的口没扎,黄豆金灿灿盛着,煞是喜人。梁义伸手抓起一把,在掌中摩搓了几下,手一翻,又将黄豆洒回到袋子里。众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他走出耳房,复站在院子里,举目环视汪家的柴垛、猪圈、苞米包子和四间屋顶黝黑的草房,最后目光落在浑身抖瑟的汪家父子身上,闪出温良,问:“大叔,你为什么不交黄豆?”汪老三嗫嚅。汪村长在一旁吵叫:“他是想私卖!”梁义回头斥责:“你懂点规矩,我没和你说话!”汪村长极窘,面色难堪。梁义转回,继续问汪老三道:“大叔,黄豆私卖多少钱一斤?”汪老三答:“八角八一斤。”梁义又问:“卖征购呢?”汪老三答:“四角一斤。”梁义点点头,转向围观众人,说:“这价格咱们心里都清楚。换了我,我也不愿卖征购!”众愕然,目光惊疑。梁义说:“我不是说假话。一斤少卖四角多钱,一千斤就少卖四百多块钱。在咱们农村,靠种地过日子的农民,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一年能赚几个四百块呀!更何况,如今农用物资价格涨得厉害,种子、化肥、农药都得花高价去买,种一斤黄豆卖四角钱,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可我们许多农民群众宁肯自己吃亏,也要把粮食交给国家。在这里,我代表政府向积极交售征购粮的群众,表示感谢!”深深鞠一躬。众人默默。汪老三父子垂目。梁义转向汪村长:“不是我批评你,收征购,不是群众求我们,而是我们央求于群众,这种情况,如果你吹胡子瞪眼耍威风,群众当然不买你的账,如果把话说清楚,我们国家现在还很穷,需要大家的帮助,我想群众会通情达理的。”停住,转脸问汪老三:“大叔,你说我的话对不对?”汪老三早已老泪盈眶,连连点头:“哎哎,话要是这么说,俺们能不交吗!”瞥了汪村长一眼。梁义拉起汪老三的手,握着摇了一下,松开,转向众人:“你们的困难,乡政府不是不知道,农用物资价格过高,化肥短缺,我们已经多次向上级部门反映了。另外,我们乡里也研究了一些具体措施,如果乡里企业盈利了,我们准备拿出一笔钱,补贴征购,绝不能让群众吃亏!我也是农民,种了十几年的地,我是有感受的,农民一年到头土里扒食,容易吗?一颗粮食,就是一滴汗珠子,古诗不是讲了吗,粒粒皆辛苦呀!”言毕,对四个民警挥手道:“你们回去吧,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又对众人道:“大伙也都回去吧,我看这件事情就这么样了,老汪叔态度不错,汪村长吃点亏就吃点吧,谁叫他是村干部了,我们乡领导心里有数。大伙说好不好?”众点头:“行啊,这样行!”慢慢散去。汪老三上前抓着梁义的胳膊,哽咽了:“梁乡长,都说你是个好人,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扭头喊他三个儿子:“快,把豆子扛到村里去,快点!”三个儿子去耳房搬豆子。

梁义握着汪老三的手,拍拍他的手背,说:“谢谢你了,大叔!”眶中泪花晶亮。

离开汪家村的时候,梁义对汪村长说:“汪村长,今天我不够冷静,有些话太过分,你多原谅吧!”汪村长说:“梁乡长,我没说的。我服了!今儿个这事,你处理得太圆满了,换了咱们乡别的干部来,全他妈的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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