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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教育诗(1)

刘恒

【一】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见到的他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感觉如此隔然,有限的记忆便如跌进了时间的巨大粥锅,一并黏稠而糊涂了。

我最初以为他是来自乡间的民工,为投亲靠友而踟蹰在这弯曲的胡同里。一个大的行李卷遮严了他的背,一个仍旧大的提包贴紧他的膝,似乎拉长了那一侧的胳膊。他就这么奇奇怪怪地露给我两条疲顿劳乏的腿,一步一步地碍在我前边:我惯于在路上想心事,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结果被他一直领到了家。眼看那个大行李包海龟似的挤入我家的大门,我才醒悟有远方的不速之客来投奔我了。

家里出现了一张红红的娃娃一般的脸,那是少年的脸,薄薄的一层细汗使它生动。然而,这是个几乎已经不存在的人了。

“三叔!”

他就这么叫了我一声。腼腆、亲切,含了一丝对成年人的敬畏。现在,这个令所有长辈听了都不免心头熨帖的音韵已经被时间歪曲,也掉进了那口稀烂的粥锅,黏稠而糊涂了。只剩了海龟似的一团行李,须在城市的胡同里缓缓地爬行,在黄昏里爬行,爬行。

街头的下水道里传出动人的歌声。

【二】

十八年前,我收到一封发自边疆林区的信件。大哥原是高材生,只是字体一向不好,支边以后疏于用笔,那些密匝匝的字终于变成纷繁的树枝一般的东西了。此信与十八年后投奔我的这个人有关。那时,他是一团粉嫩的湿淋淋的肉吧?他是怎样成倍地大起来的呢?竟大到这般模样了。

脑海依稀,有些字也还记得。

你嫂子生了个男孩儿,四斤三两,一个大信封能装下,真吓死我!他头发稀疏,眼睛一只小一只大,耳朵的比例也这样。总的感觉是没有长好,嗓音还可以,善哭,我不记得咱们家有谁用这么大力气哭过。哭得人心烦,一看他那么点儿,也就原谅他了。他没有别的突出特征,你根据以上情况给他起个名字吧。我知道你爱舞文弄墨,你也知道我的志向,我估计你能给他起个好名儿。总的要求是争取一直叫下去,别改来改去瞎改。

我给大哥寄去了十几个名字。名字固然不少,在大哥选择之前,却无非是一些没有生命的汉字而已。我想我是无意中卖弄我有限的学问了,我对文字的兴趣至少在某一瞬间超过了我对那块四斤三两重的嫩肉的关注。结果,大哥选中了我信笔写就的两个字。当我确认这两个字上悬挂了一条生命时,才忽然发现它们四周笼罩了一片凄凉。我是一时受惑于音韵的和谐,而大哥是惊慕于那道雪亮的微光么?

婴儿有了名字。

他叫我:“三叔!”

我叫他:“……刘星?”

刘星一路风尘走到我家里来了。

【三】

他在我家的屋顶下宿了七天,随后便去城市西部的一所大学报到去了。他进城的第二天下午,我推回来一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示意这是为他购置的交通工具,因为那所校园不只庞大,而且几乎称得上辽阔了。

“三叔……我们那儿只通履带车。”

“怎?你不会骑么?”

原本是无须问的,他的脸充足了血。但是我仍旧无法想象那遥远的林莽崎岖成了什么样子。岁月如流,大哥一步一步是走在怎样陡峭的一种情景里呢?

夜落人稀,大哥之子跨上了我的旧车,跌跌撞撞地试行在胡同的月光里面了。他撞电线杆子,撞墙,偶尔用了饱满的肢体去撞击地面,使城市的柏油小路发出咚咚的声音。他终于摇摆着喘息着前行了。他骑上这辆车去报到,不让我送他,仿佛怕我干扰他的秘密。

“三叔,不用为我操心。”

“贴边儿骑!注意红灯。”

“我懂……我上过大路了。”

我看他远去,就像年少时注目大哥离家远走而义无反顾的背影。正如大哥让儿子捎来的信里所说,这是个让人省心而又努力的孩子,无须娇惯的。然而大哥分明又是牵肠挂肚的了。

我鞭长莫及,孩子交给你了。你替我仔细关照他,我指的是脑袋里边的东西。有时候,你简直闹不清他在想什么,免不了生些怪念头吧?如今的儿子都自以为是得很,有几个瞧得起老子?他在我身边我管着他,现在我管不了了,好像突然少了一件工作,心里也缺了一块。总之,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有一点你要明白。我和你嫂子是多么疼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管得不严就是对不起我!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你闹不清他想什么,我就闹得清么?他要瞧不起什么人,会额外地瞧得起我么?大哥那乱树枝一般的文字里纠缠着一些深刻的矛盾,其严父的慈悲心肠充斥了无可奈何的凄凉味道,令人品味之后不由伤感了。这或许竟是为父的宿命,永难逃脱的吧?

我那时尚无子,环顾四周只感茫然。但是,我无法肯定我是否生了一丝做父亲的欲望,如果这念头也配称作欲望的话。

【四】

最初,他是每个星期都要来一次的。星期六晚上住一宿,星期日午饭后离去。话题不多,是不愿谈还是不屑谈我就不知道了。他总是表情淡淡的,听人讲话时喜欢默默点头。他以不露声色的方式拒绝我进入他的思想。这大约是无意的吧?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这种天然的疏远就是拒绝,面对同样不善言辞的我,他是无须那么主动的。

我问他:“课程紧张么?”

他回答:“大部分课程很轻松。”

我又问:“对环境适应了吧?”

他再答:“还行。只是……很无聊。”说完他便把目光游开去了。

“这么快就感到无聊了么?”、

“……尽是些很奇怪的课程。”

“大家读的不是同样的课程么?”

“是呀……可是……”

他笑着摇摇头,不说了。他帮着做些家务,有时修修自行车,一修就是几个小时,没完没了地用汽油淘洗那些豆粒大的滚珠。他不能沉浸于同长辈的谈话,却可以沉浸于任何无聊的事情之中。确实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也确实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儿子我能拿他怎么样呢?我无力用手指刺穿他的头骨,去窃夺那些十八岁者的无聊,更无力在里面播种连我自己也无从述说的种种不无聊,即非无聊。

儿子们的无聊,铸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他们在那铁壁的后面徜徉,把铁壁另一侧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我的耳边常常响起孩子们无聊而动人的笑声。我被深深感动,也随之惆怅。

以后,他每隔一个星期来一次,再以后,他就很少来了。我知道他在学习,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学习。学习,所谓学习,成了一件扑朔迷离的事,这个概念也一天比一天微妙,甚至庞杂起来了。

他最近的来信越来越玩世不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每天都在干什么?他怎么了?

读了哥哥信中的质问,我只有头痛或牙痛。静夜苦思,浑身都疼痛,连平时不太注意的尾巴骨都疼起来了。为使自己麻醉,我想象到了远古那些跳来跳去的拖了长尾的大群大群的生灵。他们环绕篝火起舞,使我看到了火光中一丛丛熟悉的脸和嘴巴。他们纵情欢唱,自欺欺人地解答宇宙中飘落的漫天难题。

无聊,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张嘴信马由缰地唱起来啦。

【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带来了一个同级不同班的女孩儿。姑娘的刘海儿很长,娃娃脸美丽极了,但是她用男声说话,嗓音低沉。她穿了——条碧绿的裤子,最后,她竟然当着我的面点着了一支香烟。

“叔叔今年多大岁数了?”得到回答之后,她的口吻越发随便了,“你显得非常憔悴,生活的担子一定太沉重,太沉重啦!”

我希望他能提醒她,但是他不。他以梦一样昏茫的眼神儿注视那张美丽的脸,喉头隐隐约约地抽动。有片刻时间,我想抽他一个嘴巴。一种父亲般的愤怒情感将我短暂地迷惑了。我能容忍儿子面对异性流露这种痴态么?况且,那嗓音多么粗,那裤子又是多么……多么绿呀!

我告诉他:“你谈这些太早了。”

他回答我:“我觉得我生下来就跟她在一起了,当然,这是比喻。”

“这是生活中最不可浪漫的事情。”

“我懂,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也没有了。”

“那你图什么呢?”

“我喜欢她,超过您,也超过父亲。”

他认真的表情令人气馁,也让我感到了成熟的青春的可怕。既然这些平凡的事情变得如此严重,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步,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总之,这种事什么时候说也是来不及的。你比我有眼力,又离得近,认真琢磨一下姑娘到底是不是个合适的人。一旦认为不合适,要采取果断行动。现在,我只担心他营养过剩,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每月生活费务必给他扣掉二十元,让他失去献殷勤的资本。我知道这么做不顶事的可能性很大,又能怎么办?你有别的好主意吗?你嫂子为这件事担惊受怕,好像她自己又恋爱了。孩子眨眼就大了,真想不到。烦人!

我也烦。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呢?当我决定从生活费里扣去二十元的时候,我实际上鬼使神差地为他加了二十元。我做了一件不是长辈惯于做的事情,我背弃了一位父亲的意志。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了我,但是默默将钱接过去的他令我黯然神伤。

他说:“……又可以买一些书了。”

他的眼神儿又像梦一样,极度地温柔了。那温柔里走动着一条绿的裤子,嚓嚓地像一面小旗子似的摇了过去。

这是什么样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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