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狂风透窗,虽然未曾吹到人的身体上,却令人感觉到彻骨的寒。
‘皇上知道我是前朝宗室之后?!’刘秀的身体僵在半躬状态,双腿发硬,手臂又酸又涩。’他既然知道我跟祭酒同名,又知道我的籍贯,还知道我父亲曾经做过一任县令,怎么可能没看过我的入学文档?’
‘那上面清楚地写着,我是长沙王之后,因为推恩令,爵位代代递减成为平民!他如果看到,为何还要有此一问?’
人在危急关头,大脑转得极快。短短半个呼吸时间,就已经有无数念头,闪过少年人的脑海。自己是长沙定王之后,定王是大汉景帝的第六子,而景帝的父亲是文帝刘恒,祖父则是大汉高祖刘邦!
至于另外一个刘秀,曾名刘歆。乃是大汉高祖同父异母兄弟,楚王刘交的后裔。虽然地位比南阳平民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论血脉,二人却是如假包换的同族!
汉人尊敬祖宗,只要没穷到卖身为奴,其名字就在族谱上记录得清清楚楚。皇帝如果有心查验,只要随便派一名心腹去对照一下,就能将祭酒刘歆(秀)和学子刘某之间的关系,调查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很清楚的事情,他为何还要当面追问?他为何还要让刘某亲口再说一遍?!
“刘秀,陛下在问你的话,你为何不回答?”赵姓左监门偷偷看了一眼王莽的脸色,哑着嗓子大声催促。
“回,回圣上的话!”刘秀激灵灵又打了个冷战,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学生,学生没打听过祭酒的出身,所以,所以一时无法推算出跟他两个算不算是同族!”
“不急,谁都不会把族谱带在身上!”王莽忽然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孔,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高贵而神秘。“他是大汉楚王的嫡传后裔,不过年少时行事孟浪,已经被宗老丛族谱上除名!后来幡然悔悟,才改名为刘秀。所以,他这一支若修族谱,只能从他自己而起!”
“这……”刘秀的心脏猛地一坠,瞬间就明白了王莽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皇上不是随口而问,他是有意为之。他先前的许多作为,也并非随意而行!’
‘包括他下旨将南阳大尹革职法办,恐怕根本不是因为此人纵容小吏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因为他“昏庸糊涂”,居然将一个大汉高祖的嫡系子孙送入了太学!’
‘如此,他忽然明知故问的缘由,就呼之欲出了!’
‘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事实,他是希望刘某人亲口否认,自己跟前朝宗室没任何关联!’
‘如此,他才能将刘某人放心大胆的提拔,就像他当初提拔刘歆!如此,才能一举切断刘某人与前朝的联系,成为他麾下可以依仗重用的鹰犬!’
“怎么,你还没算清楚么?”赵姓监门最擅长察言观色,偷看到王莽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不耐烦,赶紧又哑着嗓子催促。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年青人简直傻得可笑!还太学生呢,呸,连这点小帐都算不清楚,书肯定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陛下这是给你机会,让你跟过去一刀两断。你的祖宗早就死去多年了,给不了你吃,给不了你穿,更给不了你荣华富贵。而只要陛下一句话,却可以立刻让你平步青云!
“回,回陛下的话!”刘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明显。“学生,学生……”
当年哥哥花了巨大代价送自己来太学,是希望自己用功读书,他日为官一方,光耀门楣!
自己在藏书楼里日夜苦读,也是为了出人头地,让整个家族摆脱继续下坠的态势,重新回到富贵门墙!
如果自己实话实说,恐怕非但这次被皇帝召见的机会将白白浪费,将来的前途恐怕也会步步坎坷。
而如果自己顺着皇帝的意思说……
“呼——”“呼——”“呼——”窗外的晚风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大,声声催人老。
烛火跳动,照亮御书房的廊柱与画梁。
这是刘氏祖先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未央宫。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刘氏祖先的血汗和荣光!
现实的富贵荣华,像一块金锭,在刘秀脚下闪闪发亮。而祖先的荣誉,则像一块寒冰,沉重地压住了他的肩膀。
是低头捡起金子,还是继续挺直腰,扛着祖先的荣誉踉跄而行。这种选择,对一个刚刚长大的少年人来说,真的是无比地艰难!
“刘秀,你可考虑清楚了再回答!”赵姓监门的话再度传来,像刀子般,切割着少年人的心脏。
“呼——”寒风透窗,吹动御案背后的灯火。将王莽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王莽曾经是当世第一大儒,养气功夫非同一般。但是,看着吞吞吐吐始终数不出准确答案的刘秀,他却有些恼怒了。
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刘秀亲口否认跟前朝的关系,就会立刻论功行赏!这考察的不是刘秀学问、能力和反应速度,而是考察此人的态度。
从古至今,无论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毫无芥蒂的,重用前朝皇帝的后裔。甚至会找各种借口将前朝皇帝的嫡系子孙赶尽杀绝。而他,不过是要一句话而已,这个要求根本不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慈悲。
可眼前这少年人,为何还要犹豫不绝?!
“刘秀!”赵姓监门绝对是一头忠犬,知道急主人所急,怒主人所怒。扯开嗓子,大声呵斥!
刘秀的身体明显打了个哆嗦,大腿和肩膀,微微颤栗。
是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选择尊严,这个问题很难,其实,也很简单。
当初,在棘阳城中,哥哥和他,其实已经面做出过一次选择。
是交出马武,换取官府奖赏,还是豁出去性命,保护马氏兄妹离开?大哥、姐夫、冯异、刘植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初,在灞陵桥上,哥哥和他,曾经选择过第二次。
是眼睁睁地看着王氏和阴丽华被掠走,装聋作哑直奔太学?还是挺身而出,制止凤子龙孙的胡作非为?大哥再次带着他,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布衣之剑。
如今,大哥不在身边,他需要自己来选择了。
他知道,前路艰难,自己却必须仰首而行。
有股浩然之气,忽然从房顶上倒灌下来,注满了刘秀的全身。再度躬了下身体,他用颤抖的声音,认真地回应,“启禀圣上,学生不敢欺君!学生是前朝高祖刘邦的九世孙,景帝第六子,长沙定王刘发之后。跟,跟没改名字之前的刘祭酒,算是同族!”
“刷——”书房里的灯光猛地一亮,随即迅速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