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差!”刘縯和邓晨两个立刻又双双红了眼睛,叹息着点头。
事情已经都到了如此地步,即便被许夫子的家仆打出门外,刘家还能损失什么?况且刘秀的话,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当年尧帝曾欲让位于高士许由,那许由连拒绝尧帝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跑到水边洗耳朵,生怕洗的晚了,耳朵会因听到这种话而烂掉。许子威虽然在太学教书,未必不是“大隐隐于市”,这种高人的心性最是难懂,自己岂能以普通人的心态度之?
长长吐了口气,刘縯先看了看邓晨,然后将目光转向自家弟弟刘秀,低声道:“老三,是哥哥没用,哥哥对不起你,平素总觉得自己本事通天,谁料想真的遇到了麻烦,却连求人都找不到家门,哥哥……”
“哥,你说什么呢?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啦!“一句话没等说完,已经被刘秀微笑着打断:“入学名额可是你弄来的,还为此跟族里长辈差点儿打起来!况且谁能想到这圣明天子脚下,当官的居然比新野那边还黑?”
“是啊,刘世伯,这一路上若没有你,我们早就被土匪给绑了去!”
“刘大哥是真的英雄豪杰,不屑于钻营,所以才被小人挡了道!”
“刘大哥你别难过,阴固那种小人,早晚会遭到报应!”
……
邓奉、严光、朱佑等人,也相继强笑着上前,大声安慰。
话说得都没错,却始终无法令刘縯释怀。总觉得如果自己以前如果不假清高,努力交往几个官府中的朋友,也不至于今天提着礼物都不知道该往何处送!
这一路上他又要照顾五个少年饮食起居,又要随时纵马挥剑与强盗拼命,原本精神和身体就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此刻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弟被小人挡在了太学之外,而自己偏偏无能为力,心中的焦虑和自责接踵而生。结果,在内外各种因素作用下,当夜,居然竟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像遭到雷击的大树般迅速“枯萎”。
刘秀和邓晨等人被吓得失魂落魄,不敢等到天亮,就跑出外边去找名医救命。医生来了之后,对刘縯的病情也拿不出太好的白发。只管顺嘴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术语,然后大笔一挥,在白绢上开了十几味安神补虚的药,让邓晨去买来煎制。
大伙在邓晨的指挥下,陀螺般又忙活了大半天,眼看着到了下午未时,才勉强让刘縯的身体,不再像火炭般滚烫。而刘縯的神智稍微回复了一些清明之后,也不出意料地,立刻催邓晨带着刘秀去许夫子家,登门拜师。
“姐夫留下照顾大哥吧!”刘秀摇摇头,大声跟哥哥商量,“既然是拜师,我这个做弟子的亲自去,才显诚意。有姐夫跟着,反而会被许夫子看低了。”
“是啊,伯升,拜师的事情,让老三自己出马,比让大人带着他好!”邓晨心里,对刘秀能拜入许子威名下,根本没报太大希望。所以也笑了笑,大声附和,“他年纪小,即使许子威猜出了咱们的用心,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而我留下照顾你,等你尽快养好身体,咱们俩还可以试试能不能走通黄皇室主的门路!”
“我去,我去见公主殿下。我练过几年提纵之术。只要找到两把匕首借力,多高的墙也能翻得过去!”马三娘通过这些日子的“逼供”,早就从朱佑嘴里,得知黄皇室主,便是皇帝王莽的长女,曾经的大汉末帝皇后,立刻上前主动请缨。
拿着两把匕首翻皇宫的墙,这世间也只有她能想得出!刘縯被逗得莞尔一笑,摇摇头,低声道:“三娘,不要胡闹!黄皇室主按辈份算是我的婶婶,又曾经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咱们岂能半夜翻墙……”
“那我今天陪刘秀去见那许老怪!”不等他把话说完,马三娘立刻大声打断。
“行!你陪刘秀去拜师,记住,不能再叫别人老色鬼!”刘縯怕她耐不住性子,真去硬闯皇宫。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叫,不叫!”马三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连连点头。但转过身去,却又小声嘀咕道:“他那天像只苍蝇般,围着我转了至少六圈儿,还自以为做得慎密!哼!这次就算了,若是他敢不收刘秀入门……”
“三娘!”邓晨忍无可忍,大声呵斥。
“我去换衣服,刘秀你们几个等我,谁也不准先走!”马三娘吐了下舌头,夺门而出。
望着她雀跃的背影,刘縯和邓晨两个,忍不住又相视摇头苦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三娘这种性子,也就亏了他大哥是马武。否则,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在土匪窝子里头活到了现在!
不多时,刘秀等人准备停当。又小心翼翼地探了一回大哥刘縯的体温,才带着几分不舍姗姗出发。
除了马三娘之外,其他四人都知道这几乎是刘秀最后的翻身机会,所以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半路上,就商量出了一个可行办法,先去太学找人摸清楚老怪物的底,然后再去他家,投其所好。
所以此行的第一目的地,就换成了太学。以送邓奉和眼光两个去辨认馆舍的名义混进了大门之后,大家伙立刻抖擞精神,四下寻找合适的请教对象。
经历了昨天的放榜大喜,几乎所有新生都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拜入哪位恩师的名下。所以,大伙今天忙着认同门的认同门,拜师兄的拜师兄,人来人往,把整个校园都搅动得热闹非凡。
如此环境下,当然不愁找不到询问目标。只用了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刘秀就在距离大伙二十步外远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穿着青袍子的同龄人,快步上前,一揖到地,“这位兄台可好,在下舂陵刘……”
不等他把名字报出,青袍子已经侧开身体,惊叫连连:“你是刘秀!你是刘秀!我认得你,你昨天被太学给除了名!”
“正是在下!”刘秀被叫得满脸青黑,却无法发作。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非刘某品行上有所亏缺,而是不小心犯了祭酒大人的讳!”
“你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猜到了!我们都已经猜到了!”青袍子反应快,说话速度也快。一边摆手,一边大声补充,根本不给刘秀等人任何反应时间,“我们还专门为此打过赌,猜你因何而被除名。兄弟,你可真够倒霉的!”
“更倒霉的是,今天遇到你!”刘秀心中小声嘀咕来一句,苦笑着摇头。
“不怕,还有五天才正式开学,也有好多人没来得及投帖子,你可以现在就改了名字,然后托人去说项!”青袍子除了嘴巴快之外,居然还是个热心肠,同情地拍了下刘秀的肩膀,大声替他出主意。
“刘某正有此意,多谢学兄提醒!”刘秀强行压下打人的冲动,苦笑着拱手。
“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被这点儿挫折给打垮了,将来如何成得了大器?!”青袍子听闻刘秀跟自己“英雄所见略同”,更是兴奋得无以名状。又狠狠给刘秀肩膀来来一下,然后推开半步,拱手还礼,“在下沈定,就是长安人士。今年十六岁,拜在三十六秀才之首周珏门下。周师今天上午还说……”
迅速朝周围看了看,他又压低了声音补充,“说你小子文章比我写得好十倍。我却是不服,等你入了学之后,咱们两个再当面较量。”
“南阳邓奉,见过沈师兄!”没等刘秀接茬,邓奉已经闪身杀至。先冲着快嘴沈定做了个揖,然后大声补充,“在下的恩师,好像也是周博士。与沈兄幸为同门!”
“你就是甲榜的吊马尾邓奉!”沈定立刻躬身以平辈之礼相还,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像抹过毒药一般,专门朝人不舒服的地方扎。
“正是在下!”通过短短的交谈,邓奉已经发现这位沈师兄是个被惯坏了的直心肠,所以不怒反喜。又拱了下手,笑着问道:“师兄既然是长安人,想必对太学里头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小弟有位亲戚来年想拜在许子威博士门下,却不知道他教的是哪一科,师兄可否为小弟指点迷津?”
“啥!连许老怪教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沈定先是大声惊叫,随即,就摆出一幅世外高人模样,腆起肚子,摇头晃脑:“亏你今天遇到的是我。否则,肯定被人当了笑谈。那许老怪,嗯,许博士位列四鸿儒之首,毕生专治一部《尚书》。你们既然能被地方官推荐入学,《尚书》是什么,应该知道吧?!”
”略知,略知!”邓奉接替刘秀位置,带头继续从沈定嘴里套话。“但夫子毕生专治尚书,恐怕所传授之物,与他人会有所不同!”
“那是自然!”沈定嘉许地点点头,笑着补充,“寻常所见,虽然名为《尚书》,但众所周知,其并非原本。是以,博学者多称其为,《今文尚书》。此书乃是根据前辈鸿儒之女伏氏口述整理而成,原著毁于暴君嬴政的焚书令。当时焚书令下,我辈儒士皆向曲阜而哭。其中与书册一道赴火者,不知凡几……”
那沈定的嘴巴如同连珠箭般,也不管刘秀等人知道不知道,就从头开始解释《尚书》的伟大传世经历。
秦朝时,因为始皇帝焚书坑儒,很多儒家典籍都被付之一炬。《尚书》也无法幸免于难。多亏了有一位曾任秦博士的济南人伏生,私藏了一部于墙壁,才不至于让《尚书》成为绝响。秦末战乱,伏家被烈火所焚,尚书原本彻底消失。但伏生却早已将其内容背得滚瓜乱熟。在九十岁高龄时,伏生见世道太平,又重新出山,并且借其女儿羲娥之口,将《尚书》传于前朝文帝时的御史大夫晁错,终于令这部经典重现于世。
晁错变法未终,受反扑而死,《尚书》却迅速流传天下。伏生及其弟子,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今文经学派的中流砥柱。伏生本人,借此与汉武帝时期的大儒董仲舒,被并称为“董伏”,受无数儒者景仰。
伏氏所传《尚书》,共二十九篇,内容十分精微艰涩。世人所读,也都为这一部经典。那许子威前半生致力于解读《尚书》中每一个字,务求不失古人本意。而最近五年,许子威却认定了伏氏所传《尚书》,因为伏生年迈,记忆力不佳,存在多处错误。为此,许子威不惜于天下儒者展开论战,虽然不至于每战必胜,但取胜的概率也高达九成。
“所以,你那亲戚如果想拜入许老怪门下,千万不能死读尚书,而是要读出自己的心得才行。最好能读出其中哪一段儿,与原文本意不符。然后请人帮忙直接投卷给许老怪。一旦被他看中,说不定能独辟蹊径!”前后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沈定终于过足了指点末学师弟的瘾,以一句“独辟蹊径”作为总结。
“多谢沈兄!”邓奉和刘秀等人,个个眼睛发亮。坚决不再给此人说话机会,齐齐行了个礼,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