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到了此刻,刘秀才终于弄明白,邓奉昨日面对绿帽师兄苏著之时,为何会缚手缚脚。原来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外甥,居然喜欢上了百花楼全力打造的头牌红姑猫腻。而那小猫腻的卖身契却在某个与苏家密切相关者手里,根本不得自由。所以苏著随时随地,都可以拿猫腻为把柄,对他进行威胁!
再想到邓奉以前那种把朋友的事情看得比其自己的事情还重的性子,一切就更加水落石出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为红颜知己再插两刀,插来插去,苦的全是他自己。别人承不承情都很难预料!
“你既然如此慷慨,何不现在就将那位猫腻姑娘的卖身契给了邓奉?还用等什么他将来成家立业?”邓禹虽然年级小,主意却来得比任何人都快。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点明了苏著的先前的允诺只有口惠而没有实至。
“呵呵,呵呵!”苏著被说的脸色微红,干笑了几声,压低了嗓音解释道:“师弟有所不知,这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哪能真的亲自出马去操持贱业?读书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清流们弹劾让人烦不烦?所以大伙都是心照不宣地找一些忠仆,让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出面去打理。遇到好生意也不能自己吃独食,还的掰许多干股出去,让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百花楼虽然主要被我家掌控,我却不能自称是其少东。若是寻常女子随便送人也就送了,像猫腻这种头牌,从小到大培养所费之资,早就超过了她的重量。怎么可能我随便一句话就做得了主?能让管事扣住她四年之内不被别人梳拢,已经是极限了。况且现在把她送给邓奉师弟,不是我说,邓奉师弟也保不住她,反而给师弟招灾惹祸。总得等邓奉师弟卒业之后,授了官职,然后投入某个实权大吏门下,让人看到他有拉拢价值,股东们才愿意破财与他结交。而那些原本盯上小猫腻的人,才会悻然罢手!”
这番话,算得是“掏心窝子”了。非但有理有据,并且将长安城内诸多明暗规则,一一罗列了个清楚。刘秀和邓禹两个见识虽然都不算差,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平素怎么可能接触到如此“高端机密”?只听得浑身发凉,额头见汗,愣愣半晌,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喟然而叹。
那苏著却真的被“魏公子”及其爪牙的脑袋,給吓坏了。唯恐“江洋大盗”之子刘秀怀疑自己的结交诚意,又推心置腹地,将另外一些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潜规则和“高端秘辛”一一道出,以佐证自己刚才的话没有半点儿虚假。刘秀和邓禹两个人听了,愈发觉得毛骨悚然,很是怀疑,这长安城,这大新朝,是否还属于人间?
直到早饭的钟声响起,刘秀和邓禹的“人生大课”,才终于告一段落。借着吃饭的机会摆脱了绿帽师兄苏著,二人手里握着馕饼,嘴里嚼着盐渍桔梗和茱萸,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接下来,大半日的光阴,又宣告白费。夫子们所讲授的内容,刘秀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昏昏然熬到了下午申时,连哺食都没顾得上吃,就急急忙忙跑到了许子威府上。
许子威今天恰好没课,所以仆人们对刘秀这个家主的亲传弟子来访,丝毫不觉得奇怪。连通禀都没用通禀,就直接将他给放了进去。只是在入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家主正在书房会客,请勿直接往里闯。若是需要见三小姐,则请通过书童阿福相邀。
刘秀郑重答应,怀着满腹心事,低头小步快行。原本打算先让阿福把马三娘约到前院,问一问昨夜百雀楼的大火,到底是何人所为。然而还没等靠近许子威日常所居的正堂,就听见一串激动的话语,从书房的窗口传了出来:“子威兄精研《尚书》,自然也知道如今所传《尚书》,并非全本。并且许多文章靠耳口相传再誊抄得来,疏漏错误比比皆是。刘某所崇尚之复古,正是为了去伪存真。将圣人之言,圣人之意,重现于当世。拨暴秦以降三百年之浑噩,复上古……”
“是嘉新公!怪不得仆人们提醒我不要乱闯!”刘秀眉头立刻皱紧,脸上也浮起了几分警惕之色。
嘉新公乃太学的祭酒,原名刘歆。后来为了避大汉皇帝的讳,改做刘秀。此人有过目不忘之才,自幼跟在其父身后校对皇家藏书,对很多经典著作都倒背如流。见识也极为广博,半生阅尽诸子百家。
照理说,如此一个博学多识的人,应该懂得兼容并蓄才对。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嘉新公的学术上的主张,不仅继承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观点,而且更进一步,力求复古!认为当世所传学术著作,大部分都曲解了古圣本意。必须根据古本,大力斧正,才能确保圣人之言不失,圣人之道再度大行于天下。
这种观点,自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然而当时汉朝的辅政大臣王莽,却如获至宝。力排众议,授予了此人河内太守的显职。并且在大新朝取代大汉之后,又封其为国师。
国师主张学术复古,皇帝主张尽复古制,这一臣一君,最近几年倒也配合得相得益彰。只是本届大新朝的百姓实在“不行”,体会不到皇帝和国师两个的良苦用心。所以随着古制和古学的不断推进,他们的怨言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居然落草为寇。并且编造了“出东门,不顾归……五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这种“大逆不道”的乡谣!
所以圣明天子王莽,为了三代之治重现。一方面着令严尤、王寻等名将率领大军,四处“安抚”百姓。另外一方面,则着令嘉新公刘秀带领饱学之士,著书立说,阐述“复古”的深远意义,以求那些误入歧途者能幡然悔悟。
严尤、王寻两位将军都身经百战,对付那些手拿菜刀、竹竿的愚民,当然捷报频传。但嘉新公这边战绩,就相形见绌了。所写出来的一系列为复古摇旗呐喊的大作,非但未能得到乡野愚顽的认同,就连长安城内,也屡屡出现质疑的声音。
这些质疑的声音宛若蚍蜉撼树,伤害不了复古大业的根本。但蚍蜉如果太多,也实在有碍观瞻。故而嘉新公急需盟友出面相助,就把主意打到了已经致仕多年的许子威头上。
许子威这人油盐不进,早年还跟没接受禅让的王莽交情颇厚。嘉新公无法强行邀请他出山,只好采取迂回策略,先说动了老好人扬雄,打着探讨《尚书》的名义,前来登门拜访。
怎奈百密终有一疏,嘉新公知道许子威对当世所传《尚书》有颇多质疑,全力投其所好。却忘记了,中大夫扬雄也是个书痴。平素为人八面玲珑,一涉及到学术,就开始死较真儿。非但在《尚书》的真伪上,处处跟他针锋相对。并且很快将战火烧到了别处,除《诗经》,儒门其他三经,《周易》、《春秋》、《周礼》,竟无一幸免!
嘉新公拉扬雄来,是为了给自己帮腔,岂能允许其“临阵倒戈”?很快就忘记了初衷,跟扬雄战了个不亦乐乎。而原本在其臆想中肯定会跟他论战一番的许子威,反倒成了中间派。一会儿帮他战扬雄,一会儿又帮扬雄“摇旗呐喊”,玩了个不亦乐乎。
“以往总觉得扬祭酒为人处事圆润,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死板的一面!”刘秀在窗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老头吵罗圈架十分有趣,忍不住瞧瞧在心里嘀咕,
正准备悄悄离开,以免遭受池鱼之殃。刚一转身,就看见马三娘拎着一个巨大的铜壶,快步走了过来。书童阿福,则完全成了马三娘的小跟班儿,双手捧着一盘子点心,亦步亦趋。
“你怎么来了?在太学里又被人欺负了?”马三娘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不快,看到刘秀,目光立刻开始发亮,“先等我一会儿,我请义父、扬伯父和刘伯父喝点儿茶汤,吃点儿点心,免得他们吵得太辛苦,气力不济!”
“嘘!”刘秀将食指竖在唇边,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见过拉架的,却没见过火上浇油的。三娘这种做法,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然而,马三娘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步流星闯了进去,单手将铜壶高举,滚热的茶汤带着白气飞流直下,“三位老将军,请用稍事休息。用罢战饭,再重新披甲执戈,亦不为迟!”
话落,水止。书案上隔着老远的三个茶盏,竟然在眨眼间被一一斟满。而黄褐色的茶汤,却半滴为洒。
三位正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儒,先是被热茶汤吓了一大跳。待看完了马三娘神乎其技的表演,又听清楚了她半文半白的奚落之语,顿时个个老脸通红。再也吵不下去,端起茶盏来大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