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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鸡的逆袭

行程定下后,我、慕渊以及王老等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沽宁。出门前,李婶拉着我在一旁叮嘱,我不经意间看见两只粉蝶,它们已经如枯叶般,毫无生息地坠在草丛里。

我心头突然一跳,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想起一双眸,看似带笑,却隐藏着无数狂风暴雨,不轻易示于人前。

我捡起那两只小东西,想好好埋葬,李婶却逮着我一通狮子吼,吓得我当即忘了要干吗。

后来出发,此事便也被我抛诸脑后了。

虽说难得出来放风,但毕竟是因为发生了灾情,一路上,气氛难免有些压抑。我偶尔看看风景,偶尔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再擦擦木剑,不得空闲。反观慕渊,一向清心寡欲的他,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双眸一直闭着,似在养神。即便我闹出再大的动静,他也无动于衷。我索性移到他身侧坐定,细细地将他的容貌在心里描摹了一遍。

他眼睫毛长如鸦羽,鼻梁挺若悬胆,双唇凉薄而水润。这人每一处,包括那病态的脸色和孱弱的气息,都在挑战我忍耐的底线。看着他,我就不禁想起书里的“小人打架”,直恨不得把他推倒在床,可惜……

我低下头,目测了一番自己的身板,想了一下武力值,我想,我现在大概连“禽兽”他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简称“禽兽不如”。

这太揪心了。我捂着心窝,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不过片刻,困意上头。我打了几个哈欠,眼皮子挣扎了几个回合,终是没忍住,脑袋往慕渊腿上一倒,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迷迷糊糊间,有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那人柔声说:“果然还是稚子心性啊!”

我皱了皱眉,很想反驳,却又不愿意醒过来,于是往他怀里钻了钻,由得他去了。

约莫走了七八个时辰,我们到达了沽宁境内。

天际灰白,好像蒙了尘一般,一场绵绵细雨,据说下了三四日还未停歇。马车所经之处,泥水溅起半人高。我拉开车帘看着窗外,只见路边皆是饿殍,与我一般高的孩子扑在初现腐烂的尸体上啼哭不已。

所谓的天灾,大抵也就无情至这般了。

我皱紧眉头,指甲深掐入掌心里。我自幼锦衣玉食,身边人护我爱我至深,从未让我见过这世间诸般残忍,眼下头一回见着,那等冲击,直入血脉。

慕渊不语,将我拉至他身侧坐定,与我十指相扣,似在安慰。

我定了定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进了城中,四方的山脉塌陷了一半,到处都是巨石泥流肆虐的残痕,所有房屋几乎毁于一旦,尸体横七竖八,就摆在路中间。

这景象宛如人间炼狱。我泱泱大燕,唯有这一角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无人问津,无人管辖,任由灾民自生自灭。幸存的百姓眼里,除了绝望,就剩下麻木。

慕渊下了令,在城中的原知府门前搭起大帐,将我们带来的三百斤米粮熬成粥,赠予灾民,再让王老去搜寻尽可能多的草席用以裹尸。

我想着去帮忙,于是将木剑往慕渊手里一塞,卷起袖子,一脚踏进了泥水里。

“王爷先生,你先收好我的‘神兵’,等我回来再给我!”

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就已经冲到路边,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扛了一具尸体打算收埋,一回头,恰好对上他的眸,他笑得有如春风拂过,暖透人心。

我不由得鼻子一热,捂住了脸,浑身顿时充满力气。

将知府府邸周边的上百具尸身收殓完,已是戌时一刻。草席用完了,王老吩咐几个下人再去找找。

他低头一看脏得像花猫的我,不禁嘴角上扬,扯着袖子替我擦了擦脸颊,道:“小郡主辛苦了。”

我一脸心怀苍生的表情,严肃地注视四方,然而肚子却很接地气地“咕噜”一叫。

王老笑出声,拉着我往回走:“老朽这就去给小郡主准备吃的。”

我又摆出一副“虽然苍生有难,但饭还是多少得吃些”的勉强样儿。我不懂为什么王老会笑得这么丧心病狂,我又不是在演丑角,你见过这么帅裂苍穹的丑角吗?

王老:“哈哈哈!”

我无语。

回了大帐,我端着一盘饭前小点心坐在角落里,看着慕渊给灾民把脉诊治。案上一点如豆的光亮映着他的侧面,显得无比柔和。我看得痴了,直到王老来唤我,才把目光收回。

我将一颗琥珀核桃扔进嘴里,摸着下颌感叹:“原来王爷先生还会看病啊!”

王老略讶然:“小郡主不知道吗?王爷精通医道,便是宫里的那些个太医,恐怕也比之不得。”

啧啧,我舔了舔唇。慕渊果然不愧是高富帅中的极品,有智慧,有学识,地位高,心肠嘛……看上去也不错,还精通医道!当然了,除了是只“病鸡”,这厮完全没有缺陷啊!

想到这儿,我不免有些惋惜,咂了两下嘴,问:“那他怎么不治治自己的肾?毕竟,有些事也很重要嘛。”

王老眼角狠狠一抽,低头看我时是一脸想掐死我的表情。

用过晚膳后,我陪着慕渊在大帐里诊病,顺便也打个下手,帮他端茶、倒水、研墨。他赞我乖巧,宠溺地在我脸上揉了揉。一位没长眼的大婶当即道:“九王爷的女儿真是可爱。”

我扑上去想咬人:“大婶,你有见过这么登对、这么含情脉脉的父女吗?你答应我,眼疾一定要趁早治,不治会瞎的!”

大婶吓得兵退三千里。

慕渊适时按住我的头,云淡风轻地一颔首,道:“抱歉,没拴好,吓到诸位了。”

什么叫没拴好?你给我解释解释!

慕渊看也不看我,将我拽到他旁边坐定,继续号脉去了。我翻着白眼,哼哼唧唧了半天,见无人搭理,便失了兴趣。我正想着拿出木剑来装模作样地擦一擦,忽然,大帐外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过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我动作一滞,半抬起头,双眼聚光,试图将那两人看个清楚,刚分辨出其中一人脸上的大胡子,那家伙就好像发现了我在看他,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根据我听遍小话本的经验,这偷鸡摸狗的铁定不是好人。

我迅速想起那贪官一事,估摸着这两人十有八九是那前知府派来探听消息的。一念至此,我那“侠之大者”的情怀便难以自禁地迸发了出来。

我摩拳擦掌,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别过头,装作睡眼惺忪地盯着慕渊,糯声糯气道:“王爷先生,阿悦困。”

慕渊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地睨向我:“当真困了?”

我点头如捣蒜。

他沉默片刻,望了望帐外的天色,又望了望还排着长龙的灾民,无奈道:“也好,你先去休息。”

我“噌”地一下站起身,猫着身子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去搂住慕渊的脖子,在他面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叮嘱道:“王爷先生辛苦了,王爷先生早点儿休息。”

“嗯。”他古井无波地应了一声,如水的目光撞进我眼里。我莫名耳根一热,转过头,迅速拔腿开溜。

脱离了掌控,我疯了一般地在夜色中自由狂奔着。此时的沽宁,除了月色引路,几乎没有半盏灯亮着。我兴奋地转了大半座城,握剑的手一直在激动地颤抖。

经过一个巷口时,我听见那巷子里传来谈话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整理好发型,轻手轻脚地往那处靠近。

“别打他们的主意,那是朝廷的人。”一名衣衫褴褛、稍显瘦弱的男子靠着墙说。

另一人接了话,看他腮上的大胡子,必是刚才窥视的人无疑。

“当真是朝廷的反倒好,我现今这样,都是朝廷逼的!”

“可……可……”瘦弱男子抖了起来,“我总觉得那个穿白衣裳的男人不简单。”

“有多不简单?!”“大胡子”在瘦弱男子脑门上一戳,瘦弱男子被戳得踉跄一下,抱紧双臂,道:“那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是,我感觉很可怕,他全身上下都有一股危险的气息。”

“危险?”大胡子嘲讽,“还能有多危险?这世上最惨的事情你已经见过了!”

“我……我……”

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痛苦,抱着头,久久不能言语。

我还以为当时这二人跑掉,是因为我太有威慑力,完全没料到竟是因为慕渊。

慕渊危险吗?

说起来,慕渊给人的感受确实是很微妙的,包括那一日,他在水榭里让人看不透彻的举动,以及……那一对死去的枯蝶。

我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收起心神,不再思考。

我抽出木剑,迎着凛冽的夜风一步跨出,气势汹汹、昂首挺胸地吼道:“遇上我苏大锤,就是你们一世最大的危险!”

话音未落,那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向我。我默念了一遍基础的内功心法,运开“万剑无宗”,双腿扎稳马步,以木剑摆了个帅瞎自己的姿势,随即犀利的眼神一扫,沉着开口:“孽畜,受死吧!”

话音刚落,我脚下生风,朝他们两人奔去,力争抢占先机。许是被我的架势吓住,他们竟毫无动静。待到我的木剑将要直取咽喉时,从旁边一个垃圾堆里猛地蹿起一个人,手执一根大木棒,观其粗细,比我小叔为我量身打造的铁棍还要粗上两三倍。

我一时没能收住剑势回防,被他准确无误地一击打在了后脖颈上。

不出意外地,苏大锤出师未捷身先死——吐着白沫倒在了地上。

我喘息着:“你们……耍赖,一对二……就算了,居然一对三还带偷袭的!敢不敢……和我单挑?”

“大胡子”一脸不屑:“这小丫头看起来就没啥智商,不知道会不会塞牙。”

瘦弱男子:“先绑回去再说吧。”

我不甘心:“你们侮辱我可以,但是我的智商……”我话还没说完,第三个人又补了一棒,于是,我彻底晕死过去了。

天蒙蒙亮,某座不知名的山上。

“首先,我想和你们声明一点,绑架我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你们是没见过我家小叔徒手撕活人那疯狗一样的劲儿,和我完全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其次,我苏大锤……”哦不,这个名字忒不吉利,第一次用就被人暗算了,必须改改,“我苏大壮!身为推动大燕感情动作类书籍畅销的重要一员,一旦消失,那将是对本行业毁灭性的重创!”

“最后,你们这群臭不要脸的凭什么留我过夜?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万一我孩子他爹怀疑我和你们这群丑鬼有一腿怎么办啊?”

昨晚的“大胡子”走到我边上,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眼,恶狠狠道:“说完没有?!”

我哼哼唧唧:“还有一句。”

“说!”

“放我出去!这水好烫啊!你们是不是想谋杀未成年人啊?”

我吼完这一句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当真是想谋杀未成年人,并且是用一种非常残忍的手段,因为那瘦弱男子动作利索地在装我的大缸下又加了一捆柴。

情况是这样的,半炷香的时间前,我从和慕渊恩恩爱爱地泡鸳鸯浴的梦里被热醒,定睛一看,我的面前是七八十个灰头土脸的难民,全用一种流口水的模样认真地注视着我。我的身体浸泡在一口大缸里,底下有燃烧的柴火,缸中水已被烧得冒热气,而我双手被反绑,动弹不得,只能十分认真地跟难民们讲道理。

但是看这情势,道理他们是软硬不听的。

我被弄得一脸水汽,眨巴着大眼睛,故作天真地问“大胡子”:“大叔,你们是在用我进行什么祭神的仪式吗?”

“大胡子”不说话。

我不停唠叨:“大叔,我跟你说,封建迷信害死人,大家不要这么愚昧。信他们不如信我,再不济,你信我小叔也行,虽然他粗鲁了点儿、暴力了点儿,好在长相过关,为人可……”

“大胡子”不胜烦扰,干脆塞了一团布条在我嘴里。我支支吾吾,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火越烧越旺,水已经开始沸腾。我艰难地在水里踮着脚跳,不敢触到大缸的底部。时间一长,我浑身的肌肤泛了红,整个人就像一只快要被煮熟的大闸蟹。

难民见我如此竟兴奋起来,纷纷拿出了怀里的破碗。我一哽,“大胡子”将一把明晃晃的刀对准我:“不是要用你祭神,是要用你打牙祭。小家伙,撞在我手上,算你命不好。”

“呜呜呜!”

“我猜你和那什么王爷来,是想查前任知府吧?呵,他们一家……”“大胡子”拍了拍肚子,“在这里了。”

我恶心得几欲作呕。

他接着道:“放心,你很快便会和他们相聚的。”话音未落,刀尖向我心口索命而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嘴里布条,大喝一声:“一个苏大壮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苏大壮站起来!”然后闭眼,悲壮地等死。

忽地,“大胡子”痛呼一声,我一睁开眸子,就见他脸色惨白地捂住了右臂。不远处,晃眼的阳光下,月白色的长衫被风撩起,一个男人披着华贵的狐裘,墨色青丝随风飘动。

是慕渊。他孤身而来。

我一愣,完全忘记作出反应。

随着慕渊的逼近,好像一阵凉气蔓延开来,让人禁不住凉彻骨髓。那瘦弱男子看见他后,更是吓得跌坐在地。难民们戒备地站起身,“大胡子”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准备冲上去,大有要将慕渊活活撕碎的架势。

我心头一紧,张嘴叫道:“王爷先生,你身娇肉贵,又不耐啃,来这里干什么?快甩开你的大长腿狂奔!”

慕渊从容不迫地瞥了我一眼。就在难民各自操起锄头和锅铲扑过去时,他一直负在身后的手往前一挥,一堆白色的粉末散进风里。我只听惊呼声四起,很快有人倒了下去。慌乱中,慕渊疾步走过来,也不知往我嘴里塞了一颗什么,继而将我整个人从水中拎出,迅速解开了捆绑我的麻绳。

趁着众人自顾不暇,他拖着我,突出重围,拼了命地在山林里飞驰。

是哪个说书先生曾经讲过“出来混,迟早都是要在小树林里急急而奔的”?我觉得,这说书的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我服!

跑出一段距离,我回头望望后面,发现杳无人迹,便问道:“王爷先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他丝毫不敢松懈,脚下前行着,嘴上却轻松回道:“救阿悦,本王一人足矣。”

我咧开嘴,笑得异常灿烂:“可王爷先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一只病鸡?”

他有点儿想停下的势头,眯着眼对我道:“阿悦,莫再挑战本王的底线,这一次,你做得过了。”

我也知道这回错得离谱,索性认认真真地一边跑,一边检讨起来:“阿悦的确不该擅自外出的。”

“嗯。”慕渊点头。

“至少应该事前先做好准备,换一把能吓破人胆的好剑才对。”

慕渊无语。

“被撕票事小,我大镇国将军府的人居然打不过两个壮汉,此事传出去,我还怎么面对江东父老?真是失策,失策。”

慕渊放开了手,冷静地说:“你自行下山吧。”

我见情况不妙,讨好地抓住他的腕子,撇着嘴低头:“王爷先生生气了?”

慕渊眉间稍有不悦,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我知道他难得皱眉,但凡有些微情绪,也只表现在这些细节上。我把手主动递进慕渊宽大的手掌里,糯声糯气道:“阿悦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王爷先生不生阿悦的气好不好?”

他默然不语。

我又拉着他的臂膀晃动,卖萌撒娇:“好不好吗,王爷先生?”

许久,他垂眸:“说到做到才最好。”

“一定!”我举起一只手,严肃起誓,“若阿悦以后再不听王爷先生的话,就让我孤独终老!”

慕渊在我脑门轻轻弹了一记:“本王就先记上你这一笔。”话音未落,他反握住我的小手。

我正想问问慕渊刚才对那些难民用的是什么东西,话还没出口,身后喊杀声顿起。领头的正是“大胡子”,带了上百的难民不说,不知还从哪钻出来十几个身形魁梧的练家子,似乎决意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我一个激灵,拉着慕渊飞快逃命。可他身子羸弱,怎么也跑不快。我看着身后的人不断逼近,一时间心急如焚,嘴里碎碎念道:“这些都是饿疯了吃人的人,知府一家就是被他们吃了。”

慕渊手心一紧。

我继续道:“王爷先生,等会儿若是被他们追上,你先走,我殿后。”

他沉声道:“那样做可是本王作风?”

这不是作风问题,而是生死关头!如果为了护我,而让慕渊受半点儿伤,我很难想象我会不会被王上和小叔一起给当众弄死。

我真是特别心疼自己。

慕渊见我一脸愁苦,拍着我的头安慰道:“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办法果然出现了。我们跑上了一处断崖。

我道:“王爷先生,你真是神预言。”

慕渊无语。

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豺狼虎豹”,怎么看,今日都是死路一条。

我嘴角抽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望着崖底,那儿云烟缭绕,深不可测。凛冽的山风一吹,崖壁的碎石掉落,半晌都听不见落地的声音。

我咽了一口口水,抓着慕渊的袖口,微微有些哆嗦:“王爷先生,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肯定没有活路?”

他面上表情不改,依旧噙着如常的一丝笑,从容地睨了眼断崖,那等气势,便是苍穹星辰都难掩。他朝我一笑,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同甘泉一样滋润着我的四肢百骸。

他道:“阿悦可惧?”

我咬咬唇:“阿悦不怕死,可是怕高。”

“那假使为了本王,可愿搏此一回?”

我明白慕渊的意思,他是宁可跳下去也不便宜这些与兽无异的难民。想想,上天也算待我不薄,我恋慕美人儿,便有天下无双的美人儿相伴;酷爱小黄书,正好鞋里还留有我最爱的残页,黄泉路上也不畏无聊;最遗憾的,只是没能同小叔道一句别,没能给小叔尽孝道。

然而我大镇国将军府之人,生,不受世人欺;死,甘当百鬼雄!一处高崖,何足为惧!

我静静地看了慕渊半晌,从害怕得浑身颤抖,到最后傲然抬头。我郑重道:“阿悦此生都愿意将性命交付给王爷先生,若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慕渊闻言,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感动,又似嘲笑;似欣然,更似冷漠。我看不分明,猜不透彻。他捋着我额头的刘海,最终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阿悦终归还是太稚嫩了。”

难道你喜欢吃老草不成?

这疑问尚未出口,那边的“大胡子”寒声道:“我给你们二人一个选择,要么跳下去,要么,你留下,”他指着慕渊,“小丫头离开。”

我惊讶地捂住嘴:“你的意思是,给我一条活路,把王爷先生留给你们吃?”

“大胡子”沉默以对。

我看了眼身旁那人。他的眼神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股寒意,让人不禁凉到骨头里。我连忙别过头,不敢再看,咳了咳,认真道:“是这样的,大胡子大叔,我跟你说……”

“我不想听你说。”“大胡子”残忍地拒绝了我。

我一呆,片刻后坚定地握拳:“虽然你不想听我说,可我还是要说。我家先生常年发病,可能患有瘟疫,你看他的脸色就能看得出。而且,先生不仅瘦弱还肾亏,不宜食用,所以我建议你们不要啃他。”

慕渊没出声。

“大胡子”也没出声。

慕渊:“呵呵,谁有瘟疫?谁肾亏?”

“王爷先生,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嘟哝道,继而再看向对面的“饿狼们”,“反正你们煮我已煮到一半,干脆就吃我吧,放我家先生离开。”

“阿悦。”慕渊叫道。

我未回应,那“大胡子”已然“呸”了声:“做梦!”

我眉头一拧,看向慕渊,又看看身后断崖。没了木剑相伴,气势难免削弱几分,饶是如此,我亦不能丢了镇国将军府的脸面。

“既是走投无路,那我也需有人垫背!”我将慕渊的容颜最后铭记在心头,道,“王爷先生,这条黄泉路,阿悦给你开道!”

我正打算纵身跃进人堆里杀他个措手不及,蓦地,颈后被人重重一击,眼前骤然一黑,我没跳出去,反倒瘫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昏沉间,我看见慕渊的手落在我颊边,他眼神不同从前,寒气迸生,危险自那双眸里渐渐散出,开口的一句话惊天动地。

“尔等下作之人,让本王的杀意按捺不住了。”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似醒非醒时,脑中一直回响着慕渊那句帅得逆天的话,还自带一首气势高涨的磅礴背景音乐。

我想,嘴炮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吧,云淡风轻,便能让对方片甲不留。不过,依慕渊的身体底子以及武学水准来看,嘴炮,也最终只能是嘴炮了……若无意外,很可能我在被他敲昏后,他就被人煮来下肚了。现在我还能思考,纯属灵魂出窍。

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为自己默默地点了根蜡烛,正想着有什么哀悼词适合我的生平,突然听见一道平淡又熟悉的声音。

“听阿悦说,她的不长之症,是从十岁那年开始的。本王思虑过后,以为此事恐与向南定亲有所关联,不知这想法对了几分。”

无人作答,慕渊像在自说自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苏将军可曾听说过楚天绝?此人是十六年前的大燕战神,据悉,他是在与北曌交战的过程中,死于陇下。其中疑点重重,他死后,史官更是将他从史册上永久抹去。”

我身子一抖。慕渊刚才喊的谁?我是不是幻听了?

“此次北瞾煽动边境十六部族作乱,听闻乌焱族是因为传出记载当年真相的《龙札记事》,而被一夜覆灭。这下狠手的人,手段不可谓不残忍。”

半晌后,终是有人答了话。

我一听这语气,就想小短腿一软,猥琐地跪下去。

我家冷艳不可方物的小叔用一贯冷死人不偿命的语调说:“臣不明白王爷想说什么。”

“本王只是在想,在大燕众多臣民的心中,苏将军向来是个厚德之人。这样的人,该是遇见何等的事,才能一夜杀尽三千人?”

我心中顿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小叔虽然从来抽别人都跟抽孙子似的,但是杀人……

我不敢想。

许久,小叔甫保持着一贯的冷静说:“战场上,不是杀人,便是人杀。臣的宽容,不会用在敌人身上。较之这些无谓的事,臣更关心那些对阿悦不利之人,结果怎样了?”

不愧是我小叔,说得好有道理。

“嗬,”慕渊低笑一声,“将军心里想的如何处置,本王便将之如何处置了。”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我闭着眼睛,看不见他们二人的样子,只能靠着敏锐的直觉,感到此刻的气氛有些诡异。

小叔道:“此举恐为王爷埋下祸端了。”

慕渊亦答得轻巧:“多谢将军提醒,本王自有打算。”

我听不懂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但从这针锋相对的语气来看,两人的相处并不太愉快。

果然,片刻后,小叔便道:“待阿悦醒来,臣会即刻带她返回雍城,不再叨扰王爷静养。这数月,有劳王爷教导竖子了。”

我反对!人家还没攻下慕渊,怎么能这么快就撤退?

我想睁眼抗议,可一想到小叔那张黑脸,我又有些害怕,还是决定装死好。

想是慕渊嘴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道:“也罢,那本王便遣下人为将军和阿悦准备一番。”话音刚落,有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走了,谁留下了。我身体绷得更紧,突然想起来那些年小叔对我“和颜悦色”的教诲,他说:“世上人心叵测,风云诡谲。在这世上浮沉,切记守好自己的初心,莫要误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彼时我听不太懂,用无药可救的智障眼神盯着小叔,问:“你说啥?”

小叔不由分说地抽出铁棒,言简意赅:“让你不要早恋!”

我想了想,以我和慕渊现今的亲昵程度,且那一句句的“阿悦”来看,总觉得我活不过今天了呢……

我一边想,一边瑟瑟发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吓得肝胆欲裂之际,一个重量骤然压在边上。我猜想,这会儿我应该是在王府西厢的床上,而小叔就坐在床沿。

他寒声道:“苏愉悦。”一字一句,还是那酸爽得要命的味道。

我咬着唇,打死不出声。

他又重复了一次:“苏愉悦!”

我岿然不动,却突然听见活动筋骨的声响。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坐起来,以一种茫然而又热切的眼神看着他,激动地喊:“小叔!”我挤眼泪,“小叔,你回来了!”

我迅速扑进小叔怀里蹭了蹭,企图用爱感化他。结果,这厮完全不为所动,把我拎起来,冷静地看着我:“哼,‘阿悦’?”

“啊?”我无辜地眨眼。

“跳崖?”

我往后缩了缩。

“殉情?”说到最后,小叔已经有点儿更年期大爆发的先兆。

我目测了一下周围情况,想拔腿开溜,动作的第一步还没做出,他就手疾眼快地揪住了我后背的衣衫。然后他站起来,拿出了原本应该在大镇国将军府里镇宅的粗铁棒子……

我痛绝:“小叔,你把这玩意儿随身带上战场真的没关系吗?你是靠这个把敌人杖毙的吗?!你对我还能不能有点儿人间大爱了?!”

他根本不理会我撕心裂肺的哀号声,黑着脸道:“把家规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我茫然:“我们什么时候有那种高大上的东西了?”

小叔:“你这逆子!”话音未落,一棍子当头就冲我劈了下来。

喂!打就打,找借口干吗!

我挨了整整二十八棍,又在大院里跪了四五个时辰,供人观瞻。王府的下人们来来往往,对我报以同情的有之,抱着手看好戏的有之。前些日子和王老一起去我房里搬小黄书的光棍记恨我说他们无法实践书中内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笑得很是猖狂,还跟同行的下人说:“这小郡主就是嘴欠,总算来了一个能治她的人了。”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这家伙,又瞅了瞅他的屁股,道:“你找不到娘子,可以找汉子啊,我看你腰细屁股大,应该好生养。”

“你!”小伙子含泪跑远了。

嗬,和我斗!我苏大壮张嘴战八方的功力你是还没体会够!

我又寂寞如雪地跪了大半炷香的时间。

入夜,繁星铺洒在天上。寒冬腊月的夜风如同刀刃,刮过时脸生疼。我穿得少,被小叔赶出屋子时只顾着逃命,根本没想过夜里还要经受寒风的考验,所以这会儿只能抱着双臂使劲搓。

呵了几口热气在掌心,我又昂首望向苍穹。西边有一颗最为闪耀的星星,异常夺目,仔细看,似乎还绽放着蓝光。而在正东,有另一颗星与它遥相呼应,只是光亮黯淡了不少。我记起宫里星天监的老头曾说过,天上的星都是有讲究的,而正东方最亮的,应是帝星。

帝星阴晦……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我有些好奇,不自觉地往前爬了两步,冷不丁有一件雪白的狐裘紧紧裹住了我的身子。我一怔,回眸去看,月华下,慕渊的脸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凉风吹过,他控制不住,咳嗽了两声。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狐裘重新往他身上披,可由于身形差距,始终披不上他瘦弱的肩头。慕渊嗤笑着,带我一转,使我背对他,再将狐裘覆于我身,动作轻缓地从背后环住我,慢慢系上了领口的两条丝带。

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脸颊烫得好像能生火一般。按照我积累多年的文学素养,那么,下一步,我们是不是该来个月夜初吻了?

我做好准备,气沉丹田,迫不及待地抿了抿唇。

慕渊看我这般,冰凉的手指在我脑门一戳,道:“阿悦,你确实应该少看些不健康的书籍。”

我泄气。这种时候不管是教育问题还是孩子的发展问题,我们都不要讨论了啊!干正事要紧!

我一脸期待。

他又笑。等笑够了,他牵起我的小手,说:“陪本王走走。”

我很认真:“我还在罚跪。”

“有本王作保,相信苏将军会给一两分薄面。”

我嘀咕:“可是不亲亲完全不想动啊!”

慕渊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猥琐道:“我说,我怕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情况下,把持不住,把王爷先生给玷污了。”

数丈开外的客房里,蓦然传出书桌坍塌的声响。我打了一个激灵,慕渊一顿。下一刻,我拽起慕渊,没命地往远处跑:“王爷先生,我陪你去走走!”

慕渊:“嗬!”

王府的花园如同初见时那般,这个时节,梅花绽放得正好,在幽幽银辉下,呈现出一片纯净的白。沁人心脾的香气弥漫园中,总让人有些恍惚。慕渊牵着我缓缓而行,竭力压制的咳嗽声不时钻进耳中。

我听得揪心,总想拍拍他的后背替他缓解,可手伸到一半,还是垂了下去。

慕渊在一棵梅树前停了下来,摘了一朵小花别在我头发上,看我片刻,浅笑道:“小丫头戴着就是可爱。”

我用一只手摸花,不满地嘟嘴:“王爷先生,阿悦不小了。”

他眉眼弯着,仰头望向东方:“阿悦那么想长大吗?”

我想了一会儿,答:“从前不是很想,自从遇上……王爷先生,阿悦便很想长大,因为,只有这样……”

才能与你比肩啊!

关于戛然而止的话,他并不追问,只是收回视线,转而看着我。他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我的长发,那般情真意切,却又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他问:“苏将军揍你的地方还疼吗?”

我摇头:“小叔虽然到了更年期,特别凶,看起来也丧心病狂,但下手还是有分寸的。”毕竟打断我肋骨是概率极低的恶性事件……

慕渊笑而不语。

我想起白日里他与小叔的对话,一时拧起了眉头。

“王爷先生。”

“嗯?”

“未时那阵儿,其实我已经醒了。”

慕渊微敛着眼皮看我,面上笑意不改,却不主动为我解答。我只好厚着脸皮道:“王爷先生说的话,我不懂。”

未几,他的大掌抚上我的头:“不懂,只是时机未到。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懂。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阿悦还是不是阿悦。”

我被他的话绕得晕头转向:“什么意思?”

他颇有深意地低笑出声:“于阿悦来说,苏将军待你如何,你又如何看他?”

这还用问?

我道:“这世上,唯有小叔是阿悦至亲。我与小叔相依为命十六载,五千八百四十天,每一天小叔都对我呵护备至。而我的所有,亦是自小叔那儿传承而来。”

“那倘若有朝一日,他为世人所唾弃,为身边人所不齿,对你亦另有所图,你当如何?”

这句话好沉重。

我认真盯着慕渊的眸子,那里面半分玩笑意味也无。沉思许久,我指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问:“阿悦这双眸,王爷先生觉得如何?”

“干净清澈,不染纤尘。”

“得王爷先生如此评价,阿悦又怎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人纷杂,人心难测,阿悦或许辨不清他人所言,但终究能靠自己所看。若不幸看错,阿悦会纠正。若心中所信,那我宁与这天下为敌,也定要护自己人一世周全!”

慕渊闻言,嘴角一扬,带出几分疏狂之意。

“好个宁与这天下为敌。阿悦果真没让本王失望。”

我骄傲挺胸。那是!

他执起我的手:“明日苏将军会带你返回雍城,既要离别,本王赠你一礼。”

我噘起嘴,很不高兴,低声道:“阿悦不想离开。”

“那你想离开苏将军吗?”

我考虑了一下,也摇头,并不是很想,虽然我和小叔不太熟,他还老是打我。

“那暂别又有何妨?”慕渊道。

我天真地问:“真的只是暂别吗?”

他轻轻蒙住了我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我耳畔:“嗯,本王许你,只是暂别罢了。”

我心中突然燃起了火,整个人被烧得七荤八素。慕渊这个祸水,真的是……太诱人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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