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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侯继续突然病故 众儿女纷纷奔丧

早上吃饭的空儿,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一块排骨没有咽进肚子,在嘴里正嚼着就白瞪白瞪眼咽气了,一眨眼的工夫。

侯大川怎么都接受不了父亲侯继续病故这个事实。他昨天下午回来的,带着妻子李素梅来探望父母。二老都年迈了,父亲侯继续八十六岁,母亲薛英八十二岁,应该经常来看看,尽管他们身体都硬朗,但也不能大意。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过夜”,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像糠了心的萝卜,红了穗的高粱,黄了头的稻子,没有筋骨了,没有韧劲了,一股风都能刮倒,一声咳嗽都能走人。难道不是嘛?年轻力壮的人,一个喷嚏都能把腰闪了。虽然是这样,但也不至于那么快吧。昨天傍晚侯继续看见他们,还不停地埋怨儿子,“我们好着呢,你们都忙,不要一个星期来一趟那么勤。家里也不缺吃不缺喝,啥都有,来了就来了,不要买这买那的,吃不了都白瞎了,浪费钱。”晚饭的时候爷俩还就着凉菜喝了几盅“泸州老窖”,拉呱也痛快,老人家兴致盎然地说村上谁谁谁跟他一块长大的走人了,谁谁谁跟他一块当村干部的埋地里了,谁谁谁跟他吵过架的爬火葬场的高炉了,就他身体铁打的一样……这可好,如果不是来得勤还真误了大事,连老父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那真是一辈子的遗憾。

来不及去大医院看了,村里的武医生忙不迭就来了,翻了翻老人家的眼皮,摸了摸老人家的脉搏,听了听老人家的心脏,说道:“不要看了,没有脉搏了,没有心跳了,眉头也开了,准备后事吧。”侯大川急忙问道:“什么病,这么快?”武医生说:“脑溢血,脑动脉大面积出血。 ”薛英眼里含着泪问道:“是不是吃排骨卡的?”武医生瞅了瞅侯大川未置可否,摆了摆手,走了。

侯大川蹲在老父亲遗体跟前,失声痛哭。

侯大川哭他这么多年没有亲身亲为给老父亲尽孝,而老父亲又走得这么突然。人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哪怕让他为老父亲端吃端喝伺候一个礼拜呢,他心里也好受些啊!大学毕业进城三十多年来,他整日里忙于工作,很少回家陪伴二位老人,即便来了,也是脚不着地似地转身就走,最多住一个晚上。老人想亲亲儿子,想跟儿子拉呱拉呱说说心里话也不给够时间。“你每回来都旋风遛弯一样,有火燎眉毛那么急吗?”老父亲经常这样啰嗦他。侯大川也想接老人去市里长住的,但他们好赖不愿意多住,鱼儿一样泛个花就回老家了。理由很充分,说在儿子家住不习惯,门对门不来往不说,老窝在屋里不出门不说,就一条解大便难为死人!在农村多方便,草棵里、黑影里、地沟里,朝那里一蹲,大手小手都解决了。在儿子家里不一样,清早起来,一家人排队,还要坐着,脸都憋红了,脖子上的筋都差点儿憋爆了,硬拉不出来。出去找厕所吧,满小区里跑的都是宠物狗,大的小的,恶的愣的,中国的外国的,见着生人就咬,吓死人了。没有办法,最近这二年侯大川来得特别勤,不勤来不行啊,父亲在医院里检查了,医生说老爷子血压高得厉害,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这不应验了还!

“别光哭了,你爹哭也哭不回来了,赶紧操办正事。”薛英拿手巾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赶紧去给你爹买送老衣去。趁他身子还软乎,不然等他身子硬了就不好穿了。”侯大川站起来,擤了一把鼻涕,接李素梅递过来的纸巾擦干净鼻子,难为情地道:“我多年不在家,家里规矩都不懂,我怎么知道买什么样的,买什么尺寸的?”薛英道:“你真是憨了。送老衣没有尺寸的,都是一个号。什么样的都无所谓,拣最贵的买。你爹当了一辈子的村支书,好要面子。”

“我的爹,您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啊,我的亲爹……”娘俩正说话儿,门外有人哭喊着进了来,“扑腾”跪倒在侯继续遗体前磕了三个响头。薛英看见来的人,一把拉起他,说道:“大利,你来得正好。别哭了,你赶紧去给你爹买送老衣去,不然来不及了。你大哥不懂,还是别让他去吧。”

来的人是侯大川的三弟,名字叫侯大利。他额头上浸着汗,头发散乱着,两眼通红,说道:“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钱啊。”“我有。”薛英说着,走进里屋,从床头席子下面摸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沓百元钞票,吐了口唾沫儿,数出三十张,道:“这是你大哥昨天刚给的两千,还有以前他给的,没有花完,这派上用场了。”把钱给了侯大利,又道:“三千够了,也不能买太好的,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买回来还是个烧。”“行吧。”侯大利接过钱,正想出门,又折回头道:“娘,大哥,得想办法通知他们几个吧。我今天休息,算是来巧了,在路上听人说起,就赶紧往家赶。”“你去你的。等回来让你大哥打电话通知他们。”薛英催促侯大利道。“还有一件事,大哥。”侯大利没有急着走,对侯大川道:“咱爸老了,办丧事可要花不老少的钱,你不然先拿钱铺垫吧,完事再算呗。俺几家恐怕谁都不能一次拿出那么多的钱。”侯大川问道:“需要多少?”侯大利道:“这要分三六九等了,等都到齐了,当着咱两个舅舅的面再商量。你先拿出十万吧,反正最后算账。 ”李素梅惊讶地问道:“怎么要那么多?”侯大川道:“农村的规矩你不明白。咱先拿出十万吧。”李素梅道:“那我给思源打电话,让他送来。他爷爷去世了,他知道了不晓得怎么伤心呢。”侯大利骑自行车刚走,一群人就进了院子。

一位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年龄五十出头的小个子进门就说道:“怎么这么快?我在西地正给麦子打药呢,就听见大川的哭声,一根烟没有抽完就跑来了。”

看见他们,侯大川慌忙迎出去,一一跟他们握手寒暄。他握住络腮胡子手的时候紧抓住不放,“谢谢您了宋主任!老父亲的丧事还得麻烦您操心,老家里的规矩我不懂。”

宋主任名字叫宋无谓,是这个村子的主任。他很客气,抓住侯大川的手摇晃着,“这个不用说了,本庄本土的,操心费力也是应当的。”侯大川掏出香烟一人发了一支,专门给宋无谓点燃了。宋无谓深深抽了一口,问道:“你指路了没有?”薛英道:“没有呢。俺都不懂。你来得正好,你帮着大川给他爹指路吧。”宋无谓道:“这个好办。你找副挑水用的扁担,一根秤杆子,就齐活了。”“家里现成的,不用找。”薛英从堂屋里拿出秤杆子,在院子里找到扁担,一并交给宋无谓,道:“多少年都不用的东西,想扔没有扔,想不到现在用上了,该当老头子喜欢人,死了也不用我们作难。”“那是。继续哥干了一辈子的大队支书,光计划生育,咱庄上的人就跟他沾了不老少的光。你看看咱庄上的学生,比外面三个庄的还多。”宋无谓道。薛英问道:“怎么,现在的支书不行?”“那跟继续哥比差一半还拐弯。你就说,我这个村主任,明明是村里行政一把手,可是我狗屁家不当,全是人家支书说了算。”宋无谓一边说一边拉了一把椅子,招呼侯大川来到院子门外旁,交代道:“你站在椅子上,一手拿扁担,一手拿秤杆子,面向西南方向,大声连喊三声:爹,您拾钱,爹,您向西南一路走好!喊完就没有事了。”侯大川按照宋无谓的交代做了,但只喊了一声就被委屈噎住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可不行,孩子,你得喊完,不然你爹听不见。”薛英焦急地对侯大川喊道。侯大川重新振作了一下,又大声连续喊了两遍:“爹,您拾钱!爹,您向西南一路走好!”

接了母亲的电话,侯思源没有怠慢,赶紧跟领导请了假,回到家里拿了银行卡去银行取了十万块钱的现金。先前银行不给取的,由于数额太大,直到找了营业部经理。侯思源把情况说明了,还把他父亲人事局局长的官衔搬出来,经理才答应。侯思源是侯大川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在市环保局上班。这个孩子也不省事,都二十八了,还没有谈好女朋友,把侯大川、李素梅气得不轻。“挑花的挑丽的最后挑个卖席的。”早想抱曾孙的薛英只要见了他的面就这样嘟囔侯思源。唉,独生子女都是这样……

取好了钱,自己开车上了公路,侯思源这才想起来哭爷爷。他跟他爷爷奶奶很有感情,刚满周岁的时候就因为父母工作太忙,把他一狠心送回了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特别疼爱他,他是侯家的长房长孙。直到快四岁了,父母才把他接回来上了机关幼儿园。他一边开车一边哭泣,还不敢开慢,怕耽误了老家的急用,不是他年轻脑子反应快,在路上差点儿轧死一位赶集卖菜的老头。

虽然说对爷爷奶奶有感情,但侯思源也很少在老家长住。他是城市里的阔少爷,哪能受得了农村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条件。他一天早晚要洗两个澡,周末还要找按摩师捏脚捶背按腰,嫖娼的事虽然不干,但跟女人磨皮蹭痒的事没有少过。人们都说,农村好,空气新鲜。那是在空旷的田野里,长满庄稼的田野里,到处绿油油的田野里。若是待在家里蹲在屋里就不行了,到处脏乱差,都是臭脚丫子味,脑油味,还有神仙都说不清的怪味。厕所更甭提了,离开三丈远,闻得大粪“香”,捏着鼻子都挡不住,直往你鼻子里钻。因此,不管是刮风下雨,霹雷打闪,大雪铺地,他只要来了,无论早晚都要当天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就行了,没有必要女人一样那么黏糊。”他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从市里到老家清一色的一级公路,用不了两小时就到了。侯思源到的时候,李素梅已经在村子的路口等着了。娘俩见面没有谈及侯继续的死因,几句话的事,刚才电话里就说明白了,首先关心钱的存放问题。老人家刚走,事情没有商量,问事的人员也没有到位,先把那么多的钱拿出来不安全,也不知道交给谁。李素梅说:“你放在车子后备箱里吧,把后备箱锁死。”侯思源想了想,说:“不然这样,把钱分开装,一分五份,用的时候两万两万的拿。”李素梅笑望着儿子,说:“你这个办法好。先放后备箱里八万,预留出两万备用。”仍感觉不放心,又交代儿子道:“你可要把后备箱锁死了。那两万也放包里,你随手拿着。”侯思源说:“你放心吧。”

娘俩把钱的存放问题安排好了,才开车去了薛英的家。现在公路虽然实现了村村通,但村里的路还没有修成公路,还是土泥路,坑坑洼洼,十分颠簸。侯思源到了奶奶家门口,把车停好,锁死,夹着包陪母亲进了院子。

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帮忙的、问事的、看热闹的,什么角色都有。

侯大川一眼看见儿子,忙问道:“钱你都带来了吗?”侯思源说:“都带来了。”侯大川问宋无谓道:“要买多少烟?”宋无谓想都没有想,说:“先买一箱五十条吧。”“买什么牌子的?”“就买小贡吧。”“太孬了吧?”“不孬。农村比不了你们城市,十几块钱的烟就很好了。”“还买什么吗?”“再买两张白纸,裁成条子,交叉着把你们兄弟几家的大门贴上。 ”“还买什么?”“再买几刀草纸,叠成纸钱给你爸烧。其他没有什么了,等都安排好了,人员分工到位了,再说。”侯思源正要走,宋无谓摆手又交代他道:“你还是再多买几张白纸吧,裁好订几个本子,用作记账。你可记住了,花的钱一分一毛都记账上,别到末了乱了,麻烦就大了。”

侯思源前脚刚走,侯大利后脚就到了,热得水兔子似的。进了家门就跟薛英说:“镇上没有好的,我跑到县城买的。”说着话儿,就把送老衣从鱼皮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给大家看。薛英一把夺过来,道:“有什么好看的!买来了就赶紧给你爹穿上,老头子在阴间里还光着身子呢。”之后马上找到宋无谓,道:“无谓,你懂,你来帮你继续哥穿上送老衣。”宋无谓接过送老衣,问道:“凤冠和靴子呢?”侯大利一拍脑袋瓜子,道:“你看我这脑子!在自行车后座上另一个口袋里呢,我去拿。”两分钟不到就提着个小一点儿的鱼皮口袋走过来,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道:“我还给俺爸买了一面党旗。俺爸六十多年的党龄,也应该享受这待遇。”薛英高兴地咧着大嘴,道:“乖儿,还是你想得周全。你爹就应该享受这待遇。”宋无谓拿过东西,对看热闹的人群喊道:“过来几个壮劳力,招呼着给继续哥穿上衣裳。”又向侯大川摆摆手,道:“你也过来。”一群人进了屋里。宋无谓道:“大川,你抱住你爸的头,嘴里叫着:爸,我给您穿衣裳了,您穿好衣裳好上路。”侯大川机器人似地走过来抱住侯继续的头,嘴里念叨着宋无谓教给他的那句话,其他人抬胳膊的抬胳膊架腿的架腿,一两分钟,就给侯继续的遗体穿好了送老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侯继续的遗体放到还是侯大川中学时候睡过的木板床上。木板床搁在屋子正中央,事先在上面铺了苇席和棉褥子。宋无谓又拿苘麻把侯继续的脚并拢系上,拿白纸把他脸蒙上,问道:“大川,丧屋就在这里吗?”侯大川努了努嘴道:“我不懂,你问俺娘吧。”薛英走过来,接上话茬道:“大川你不在家,按说,丧屋应该安在老二大刚家。他领着建筑队去常州干活了,最快也要到夜里赶回来。”“那不然先停放这里吧,明天他们弟兄几个到齐了再商量。”宋无谓安排道:“薛英嫂,你赶紧让人擀半碗面条,下好了放继续哥的床头前,里面再插上筷子,这是倒头面。放好的时候,大川你要磕三个头,烧把纸,念叨几句让你爸去西天吃香的喝辣的,要阎王爷多照顾他。”正想走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安排侯大川道:“等思源回来,你让他去镇里买一个大的花圈,要全白花的,中间写一个‘奠’字,左条幅上写父亲大人千古,右条幅上按年龄大小写你们兄弟五个的名字,后面写携众子女敬挽。”

正说着话儿,“爹啊,您怎么走得那么快啊……”一阵阵的哭声由远及近不断传来,男的女的都有。院子里的人没有出去迎接的,大家该干啥的干啥,没有活儿的就凑在一堆闲聊,闲侃。闲聊的人都是侯家的族人,他们不能随便说笑。尽管侯继续已经八十六了,死了也是喜丧,但毕竟是死人了,总得表现出哪怕一点儿的悲哀状,不然,外姓的人会笑话他不懂事,不知道远近,不知道厚薄。闲侃的人清一色外姓的,与侯家也不粘亲带故。他们是来帮忙或者看热闹的,往小处说可以得到侯大川的一支好烟,人家毕竟城市来的大干部,往大处说可能晚上能跟着问事的宋无谓蹭一顿酒喝,所以他们无所顾忌,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什么话都敢说都敢侃,可以侃钓鱼岛问题,可以侃南海问题,也可以侃别村上的谁谁谁嫖娼被公安局“宰”了,还可以侃哪个镇的书记因勾引女下属被人家丈夫逮住给揍得鼻青脸肿……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没有拐弯直接进了院子,一个个在侯继续的遗体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不论有没有眼泪,都拿手绢擦眼睛,然后站起来跟人说话。他们不是别人,是侯继续的二儿媳妇秦爱民,三儿媳妇马爱花,四儿侯大金夫妇俩,五儿侯大银夫妇俩,大女儿侯春雪,二女儿侯春琳。紧跟着,一群孩子也哭喊着爷爷、姥爷走进来。孩子太多,十几个,年龄也大小不一,根本认不清谁是谁家的,更叫不出名字。

孩子们哭了后都走了,问事的帮忙的也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侯大川姊妹兄弟几个。马上天黑了,薛英招呼二儿媳妇秦爱民、三儿媳妇马爱花、四儿媳妇张心月、五儿媳妇封樱桃烧了一大锅芹菜鸡蛋咸汤,烙了十几张大饼,供大家吃晚饭。老父亲死了,不论大家是否都感到悲哀,总是不能大吃大喝的。薛英没有喊大儿媳妇李素梅帮忙。李素梅是城市人,长得漂亮,洋气,又是大学生,中学校长,有身份有地位,让她干活有点儿埋汰人家了。这么多年,她跟着侯大川来家里,薛英总是拿她另眼相看,宾客相待。虽然人家很懂礼貌很守规矩,对老人慰寒问暖,对小孩知冷知热,那只能说明人家家教好,学问深,你可不能当丫鬟使唤。其他几个儿媳妇就不一样了,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要文化没文化,要长相没长相,要礼数没礼数,就得像佣人一样呼来唤去,那也是给她们孝顺的机会,不能神仙一样地供着,惯坏了可了不得。虽然说小儿媳妇封樱桃比她们几个长得俊俏,但也不能另眼相待,不然,其他几个儿媳妇没有意见才怪。

简单吃了饭,一家人在丧屋里说话。侯大金、侯大银从外面抱来了干稻草,铺在地上,让大家坐下来休息。他们是孝子,身价最低的时候,都不能坐椅子、凳子。李素梅摆摆手把侯大川叫出门外,悄悄说道:“思源还没有吃饭,让他回去吧,我看其他孩子也都回去了。”侯大川木瓜一样没有表情,道:“那就让他回去吧,明天一早还得回来。别忘了,让他给你我带两身旧衣服,还不知道忙活几天呢,得换洗换洗。我现在都感觉身上有汗味儿。”“可不是嘛,我也是感觉身上潮隐隐的。”“让思源再给我们每人捎一双布鞋。下午听宋无谓说,明天我们穿上孝服就不能穿皮鞋了,要穿布鞋,还要拿白布缝上面,还不能穿上,只能跟拖鞋一样拖着走路。唉,想不到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以前的老规矩还是没有变。”“你可不要乱说呀。你是老大哥,应该带头守规矩。”“那是的,入乡随俗。”“思源带的那么多钱怎么办?”“让他带回去,明天再带回来,搁这里不安全。”“就是的。人多,乱得不得了,说不定里面就有坏人哦。”“你这是屁话!我们一家人没有坏人。”“哼,有没有你清楚我也清楚,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抓紧让思源回去,马上天黑了。”“还要给你带剃须刀吗?”“胡说什么呢!老父亲下地安葬前,我们兄弟几个都不能剃须光脸剪头,这更是老规矩。现在好很了,以前不烧‘五七’纸不能剃须光脸剪头。你让他给我买几条好烟吧,我好招待人。”“嘻嘻,那你不成红脸关公了哦。”“你还敢笑,让他们看见又是话靶子。”李素梅赶紧捂住嘴走了去,侯大川也回了丧屋。

薛英没有别的事,陪着儿女媳妇们在丧屋里说话。没有二话,都是说侯继续的往事。

侯继续是位老革命,十五岁就参加了乡武工队,虽然没有大学问,仅仅上过几年私塾,但他有勇有谋,没有几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后还当上了干部。办初级社高级社的时候,当过一阵子副社长,后来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改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六十岁才退下来。他为人厚道、仗义,在村里一直威信很高,但也犯过错误,比如说计划生育方面,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公社、后来的镇党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不论是大会小会,只要牵扯到计划生育方面的事就点名批评他,但他跟没事人似的,咧着大嘴憨笑。因为计划生育拖了后腿,上级也动过脑子想撤他的职,但他其他方面的工作搞得好啊!比如说兴修水利、搞家庭养殖种植、搞村办企业等,那都是在县里拿过奖状、戴过红花的。侯继续有时候脾气大有时候脾气小,看对什么人,对本村的百姓,对自己的孩子真可以称得上温柔,“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都不容易,能宽就宽,能厚就厚。”这是他的口头禅。对待孩子的教育也是信马由缰,你愿意学习你就学习,你不愿意学习那就罢,各人的命运由各人自己掌握。孩子们还都不错,大闺女嫁了一个县机械厂的工人,后来下岗自己办了一个机械厂,一年也能挣个十万二十万的。二儿子当了建筑队的工头,一年也有十万八万的进项,二儿媳妇还在镇上开了一间门市部,专卖农药化肥什么的。三儿子在煤矿上当某部门科长,老婆孩子都跟了去,吃喝不愁。四儿子一家人在微山湖边上租赁了十几亩地养鸭子,专门往南京送,不愁销路。五儿子在县城里开了一间超市,生意也不错。就是二闺女不行,自由恋爱找了个初中同班同学,什么本事没有,只会出力种地,没有一点儿窍门,日子过得特别紧巴。大儿子不用说了,大学毕业,当上了市人事局的局长,媳妇也不次,大学毕业,当上了市第二中学的校长,也是一把手。人都知道同情弱势群体,侯继续两口子也不例外,只要有闲钱,就资助二闺女。她两口子挣钱没有本事,生孩子倒是有能耐,一连生了四个闺女还不拉倒,非要再生个小五,结果还是个闺女。不是薛英住在他们家屁股跟屁股地劝说着监视着,侯春琳差点儿喝农药寻死了,“命里无子别强求儿。乖乖,五个闺女就五个闺女,正好够个五朵金花,你是好命的。”

娘几个正说话呢,有的就熬不住磕头打盹了。薛英心疼孩子,说:“你爹虚岁八十七,加上闰年闰月都九十多了,也是该死的人了,你们可不能这样跟着熬眼,你们都回去睡觉吧,这里留大川、大利、大金、大银就行了。”话音刚落,二儿媳妇、三儿媳妇、四儿媳妇、五儿媳妇就一个个解放了一样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碎稻草,伸个懒腰回家了。两个闺女和李素梅没有动,他们还不知道睡哪里呢。薛英看见她们,吩咐道:“素梅,你还是去西屋睡你的床去。春雪、春琳你姊妹俩去我床上睡。”侯春雪问道:“娘,您睡哪里?”“我哪里都能睡。我还不困,陪他们弟兄几个说会儿话,真是撑不住了,这稻草堆里就能歪一会儿。”“那行吧。”李素梅也是累了,没有虚让,站起来走了。

西屋也就两间,北面一间铺着一张床,南面一间是小客厅,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个凳子,还有一个盆架,盆架旁边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盛满了水。盆架上下放着洗脸盆、洗脚盆,还有毛巾肥皂擦脚布等其他的。桌子上有两个热水瓶,一套玻璃茶杯,一盒茶叶,一个烟灰缸。整个屋子里铺了水泥,平平的,光滑的,像城市里的马路。这是以前侯继续专门为大儿子弄的,一般来人不让住。人家是城里人,特别是大儿媳妇,讲究卫生。李素梅进了房间,把门栓插死,脱去上衣和胸罩,倒了一盆热水,拿毛巾擦洗上身。毛巾、肥皂、擦脚布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用惯了自己的东西,别人的就感觉刺挠,不舒服。擦完了上身,换了水洗屁股,没有舍得倒掉,又用剩水洗了脚。一切收拾完了,她把侯大川叫了来,道:“你也洗把脸泡泡脚,累了一天了,解脱解脱。”侯大川没有说话,洗了脸,泡着脚,说道:“真是想不到,老爹走得这么快。”李素梅拿擦脚布帮他擦脚,道:“老父亲真是可人疼,受人爱哟,自己没有受罪,我们也没有遭罪,这样的老人真是不好找的哦!”“你说的是。卧床不起让儿女伺候多年的有的是,花了钱,遭了罪,人财两空。”“你睡一会儿吧,反正他们都在,用不了这么多人。”“正因为他们都在,我才不能睡觉呢。我是老大,不得做出表率。”“随便你吧,我得睡觉了。一天没有吃好喝好休息好的,累死了。”李素梅刚躺到床上,骨碌又坐起来,问道:“哎,大川,我想起来了,咱爸走就见着咱们,你是不是感觉有些蹊跷?”“什么蹊跷,一点都不蹊跷,说明咱爸就我一个儿子的命。”“真是怪了,像是约定好的,不早不晚……”“你刚才不是说了嘛,老人家心疼人。”“你还想跟你单位的人说吗?”“我是不想说,但不知道几天回去,得请假啊。下午驾驶员小蔡还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好开车来接我。”“你怎么说的?”“我只能实话实说。几天不回去上班,瞒是瞒不住的。”“那你可要注意了哦,万一他们都来吊孝烧纸,你怎么办?马上二线退休了,可不能晚节不保犯了错误。”“这个你放心,他们真是那样,收谁的钱就退给谁。”“你可要单记一本账,家里亲戚朋友那么多,别到时候混了。”“我知道。你抓紧睡觉吧。”说完话,侯大川又去了丧屋。

李素梅躺床上,想睡,却睡不着了。

她和侯大川是徐淮师范大学的同班同学。那是一九七七年底,国家刚恢复高考,侯大川从农村生产队副队长位子上考取的,李素梅是下乡知青,从公社知青点考取的,学的都是中文系。他们年龄相差三岁。刚入校的时候,侯大川是党员,当过干部,口才也好,在班主任的鼓动下竞选上了学生会主席。一开始李素梅并没有看好他。她父母都是这个大学的教授,就姐弟两个,家庭条件没有说的。侯大川是农民,一副大圆脸,个子有一米九,走路鸭子似的一拽一拽的,头发也不知道梳整齐,乱得像鸡窝里的干草,倒是浓眉大眼的,鼻梁也宽,嘴也大,大得能一口吞下一个馒头。父亲说他长得憨厚,但她只看见他憨,没有看见他厚。她可是大家闺秀,长得小姐模样,弯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个子虽然不高,仅仅一米六不到,但那是遗传了苏州人的基因。父母都是苏州市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苏北来到了徐淮市。侯大川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经常带他到家里谈天说地。每次带他来,还特意嘱咐母亲多做荤菜。他也不作假,什么时候吃得肚子滚圆了才让筷子歇歇。不停地打着饱嗝,到客厅都没有办法坐了,那样子若是在马路上,帽子掉了只能踢着走。他模样不怎么样,跟东北的狗熊有一比,但脑袋瓜却是很灵活,四年大学,他都是全年级的前三名。在父母的撮合下,他们走到了一块。分配的时候,通过父亲的关系,他被留在市人事局当秘书,她分配到市第二中学当教师。跟他真是受了罪了,五大三粗的个子,伺候她还不是老鹰抓小鸡,天天晚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想想,现在都感觉孬得慌。不过还好,他人粗心不粗,可细着呢,对她关怀备至,知冷知热,对岳父母更是像亲生父母一样待,直把那老两口欢喜得逢人就夸。

人家对岳父母那么好,李素梅心里不能叉劈柴,人心换人心嘛。李素梅对侯继续夫妇也是很孝顺,只要回老家,她都提前给二位老人买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当然没有忘了他弟弟、姐妹的孩子们,一人一份,没有偏向。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没有听谁说对她不满意。每次来,遇见谁就是谁,总是守着老人一块吃团圆饭,好酒好菜当然都是她在市里买好的。大家都忙,很少能聚到一块,就是春节什么的节假日也是这样。但无论怎么说吧,对二位老人,对弟兄情义,他们作为老大,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这就是一个好!

现在老父亲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人死如灯灭。寿仙到了,拦是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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