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项是我高三时候的同桌。
是个大美人。
老项在跟我成为同桌以前，大概整整高二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说过话的方式不超过三种，说话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内容多为“麻烦让一让”“同学我橡皮掉了你帮我捡一下”之类的。其实如果按照传统上的物以类聚的同学分类，本应该混迹在顶层校花圈的老项由于为人和行事都过于保守，她更喜欢和前排那群说话声音不超过20分贝的女生在一起玩。她有自己的圈子和世界，对外界的诱惑有了免疫力，很容易就能快乐。
高二的时候我混的是寻衅滋事没事儿就找抽的圈子，精神世界混乱得一塌糊涂，像一只过分亢奋的青蛙随时都能蹦跶起来。认识很多人，可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走在学校楼梯过道上“嗷嗷嗷”地一溜打着招呼过去。就算是在一个班，对老项，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这个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姑娘的名字。只因在我们那个时代，美人儿太多了，努力一下不小心混到了美人儿行列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校园文化艺术节一到，各路花魁争奇斗艳，有一年，光着脚在舞台上跳孔雀独舞的人我稍微数了数大概有六个。她们昂着头踱步在镁光灯下肆意在青春期里开屏，从无遮掩地露出萎靡的屁股。于是相较之下，老项像一朵傍晚才开的花，慢慢地美，静静地香。
所以高中时候有次闲极无聊大家一起说要评选班花，有人提名老项，我立刻反对。从五官和气质上来看老项当班花并没有疑义，但是她不具备班花的品德。首先她很善良，其次她很低调，放到电视剧里只能当一个美丽的路人，没有言情女主角的气场和潜力，让她顶着班花的头衔不利于她身心的健康发展。
老项当不了班花，但绝对是高中女朋友的高配。她长得好，成绩好（在和我坐同桌之前），温柔，善良，时不时又会俏皮地抖两下机灵，觉得自己出丑了便会立刻脸红。她从不以自己的美貌为筹码，努力又谦虚。年级里有很多风头正劲的美人确实漂亮得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可是在我心中，她们始终有一点永远只能对老项望其项背，那就是老项是我见过的，能把校服穿得最好看的女生。
众所周知，中国式校服从来只有更丑没有最丑，而我们学校的校服，曾经丑哭过一群刚入学的高一女生。那璀璨夺目的脏蓝色运动服，屎绿色大外套，日落红校服裙，真是难为设计师能从大千世界里挑出了人类最无法接受的三种颜色来挑战青春期的我们的极限。如果这是时尚的另一种诠释，那我愿意承认我只是个平凡人。可是老项，然而老项，唯独老项，却能把这三种颜色穿得让人赏心悦目，我想，这肯定不应该仅仅是“看脸”能解释的科学难题了。
我曾经用了一节体育课的时间来研究老项究竟胜在了哪里，对她进行360度的不间断观察。老项被我看毛了，问我在干吗，我跟她说了我的研究课题，老项脸一红，说了一句你真无聊，便转脸跑去操场的另一边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背历史书去了。
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们高三，成了全校乃至整个社会都敬而远之的一个群体，背负着可怕而痛苦的荣耀和使命。年级里所有知情和不知情的人都装出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我特别讨厌这种人心惶惶的气氛。不过那天下午的体育课上，我看到坐在落日余晖里的老项，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心情舒畅。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身上散发出的是什么，可我知道那种气质是发光的。
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寻找一幅最能诠释青春含义的画面，它不应该是一堆试卷那太麻木了，也不应该是一群人奔跑那太热闹了，那个冷冷清清的放课后教室也不对，因为青春的主题永远是人。于是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日落下的场景和老项，我想这应该就是青春了。真正的青春不应该被某种情绪或是某件事情绑架，它是自由的，是舒展的，是无辜的。
老项穿着校服，十七岁，从容，略红着脸，更重要的是，她发着光。高三在她头顶，可她不觉得慌张，每天还在为女生之间的一些琐事烦恼。她也在惴惴地担心着未来啊，但是这不妨碍她在最漂亮的年龄里漂亮着。
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切还有一年就要结束的时候，老项却在相信，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一直觉得老项在遇到我之前是按照淑女的守则成长到十七岁的，有着甜美的微笑和优雅的坐姿。年级里有人说老项高冷，毕竟是美女嘛，有点架子很正常，刚和老项坐同桌的时候我也伪装了好一会儿，每天挺胸抬头地用敬语和美人儿交流。但只有一周的时间，一周之后，当我在某堂数学课上醒来，看到我旁边同样睡得口水横流的老项，便觉得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的形象一下子平易近人起来，鼓起勇气第一次教唆她跟我一起逃掉晚自习去学校食堂买年糕吃。日子久了，在我的言传身教下，老项开始上课说话逃课不写作业，成绩突飞猛进地下降，有人不满地指出“唉老项这句话的口气还真是有着和老刘一样的地痞气”，每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我都有着把一个养成游戏打到最高级般的成就感。
但老项就是老项，不论我多大程度地影响到她，她还是那么温柔善良。尽管她后来开始喜欢和我斗嘴，和我比贫比毒舌，然而我每次都能更狠更无情地打击她，她自知说不过我便脸一撇说反正我说不过你哼。我喜欢在她抒情的时候突然不正经，喜欢在她认真的时候一下子吊儿郎当，老项生气了，觉得我在戏弄她，便整整一堂数学课都不理我。等下课了，她才板着一张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厕所，我也板着一张脸说好吧，对视间大家一起扑哧笑起来。
当然鲜有几次她占到了我的上风，我便用武力解决抓着她的右胳膊说行啊长本事了主人的话也敢反驳了。
老项一直坐在我的左边，我喜欢拽着她右胳膊的衣袖说话，后来她告诉我她的校服右边的袖子明显要比左边的长出一截。
我自知不是老项朋友圈里最核心的那几个人，我也从不把我内心最真实最阴暗的想法透露给老项，但是整整高三一年的朝夕相对，我们对彼此的坦诚和关心恐怕要来得比任何人都多。所以作为一个同桌，老项绝对无比称职。
高三上半学期我还在沉溺在逃课的狂欢中，老项学会编织各种理由跟老师解释我的缺席。我早上起不来，就把早饭带到早自习，老项挺直身板帮我遮挡，我便在老项单薄的身影后悠闲地吃着包子喝着豆浆。有时候放学回到家，突然找不到历史书或者是英语笔记了，我就一个电话打给老项问她知不知道在哪里，老项在电话那头嚷嚷着说我记得你放在书包的第二层的夹层里了，你找找看。通常情况下老项的记忆都是正确的。还有一次，老项从家里带了一种酥饼，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自习我太饿了，从老项那里讨到一个吃到嘴里觉得这种酥饼极其好吃，随口问了一句老项在哪里买的，岂料日后，老项每天带着这款酥饼来学校投喂我，直到把我吃伤了。
高三最后一学期的伊始，学校举行了一场高考动员大会，非常神奇的是我没有逃掉那场动员大会，跟在老项后面在阶梯教室里听一群学霸群情激昂地胡扯了三个多小时。三个小时后，我身心俱疲地回到教室，看到桌子上那张刚发下来的最新一次数学测试的试卷，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考了9分，没错，150分的卷子我只做对了一道选择题和一道填空题。之后的晚自习我在桌子上趴了好久，像我一直以来那样，但又不尽然，这一次我不是大脑一片空白，而是在想，我这三年都干了些什么。
我找不出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那一刻我确实开始厌倦自己整天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是我想要的样子吗？这是我希望成为的样子吗？一下子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叛逆的理由逃课的理由不听话的理由，那也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然后我抓起手边崭新的政治书，从第一页看起，继而开启了我以后向人津津乐道的高考逆袭之路。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个人在成长道路上的突破和精神领域里第一次问鼎通达的飞跃，无论我如何描绘我在那个瞬间的觉醒旁人都只能感受却无从体会。但是高考过去很久之后，当我们再次说起当年的峥嵘时，当我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对后辈炫耀我的反击初衷时，老项非常准确地指出了就是那个晚自习，我一动不动趴在那里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活动的模样。
老项说，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应该是那天之后顿悟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晚自习经常睡觉的啊。
老项说，对啊，但是那一次不一样，那天之后你就不一样了。
我说，我又不是没有在某个测验之前心血来潮地看看书……
老项说，不对，你那不是心血来潮，我一下子就看出来，然后还替你爹妈松了口气，这孩子终于要开始懂事儿了。
我有点不甘心地追问，你怎么知道的啊，是因为我当时哭了吗？
老项说，你没哭，我就是有这么强烈的预感。
我说，这不科学。
老项非常骄傲地看着我，定定地说，这就是同桌的第六感啊。
自从我开始用功读书之后，日子就变得格外紧迫。我有段时间学习到凌晨三点，然后六点钟爬起来去学校上早自习。在那段时间里我展现出来的过目不忘的技能让老项叹为观止羡慕不已。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六本历史书背得滚瓜烂熟，全盛时期我能把从鸦片战争开始直到改革开放期间所有国际国内发生的重大事件一个不落地背下来，而老项最弱的恰恰就是历史。
老项很怕上历史课，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怕上历史课，因为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非常严厉的小个子女人，每堂课她都要喊人起来背书，背不出来她就喊另外一个人背。虽然没有直接说明让你罚站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说让你坐下，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伤人自尊心的惩罚。
记得高三有一学期我们历史课之前都是一节体育课，老项就老拿着历史书来上体育课，我每次看到她在体育课上背书就说，你背，你再背，下堂课就喊你起来背。然后很不幸的是老师果然喊她起来背书，而她因为太紧张果然没办法背出来，后来老师果然就去点了别人背。看着老项这么讪讪地站着我很替她难过，因为她面子薄。
我偷偷拉她的衣服让她坐下，她不好意思，我就说，你坐，老师要是让你再起来我替你站。终于她鼓足勇气坐下，成了我们班第一个“敢在历史老师没允许你坐下来的情况下就坐下的不要脸的人”。
后来她上历史课就轻松多了。不过现在一说到那个历史老师她还是一听到就一脸铁青。
按理说高三本该是我最难熬的一年，事实也确实如此。高一高二落下的课程实在是太多了，当全班同学都在做一套套模拟试题的时候我需要回头把课后练习题做一遍，无论如何这都是在考验我的毅力和耐力。班上总是有很多喜欢看热闹的人围在我周围用一种落井下石的口气对我冷嘲热讽，动辄问我为什么好几天都坐在教室里没出去玩，我低下头看书不想去搭理他们，结果被当成了示弱。关键时刻是老项替我出了头，她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说，人家想学就学想玩就玩，关你们什么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