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箭一到手，晋安镇立即组建了申报建县资料编纂办公室，并在全镇内外广为宣传，随即也迅速成立了招商引资办公室。人们的心被这个金点子一石激起千层浪。余文欣为这个不关他一丝一毫的事情，跑上跑下。他好像是书记镇长的领导，肩负着全镇申报建县全面工作似的，他约请书记镇长吃饭，书记镇长支支吾吾地同意了，他高兴得如同孩子过新年，叫我开车到他们家门口把他们接到帝豪酒家，在雅间，酒至酣处，余文欣自告奋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推荐自己，并且把我也引荐给了镇上两位领导。余文欣说，领导啊，这真是我们晋安镇千年不遇的大好事，为了后世子孙兴旺发达，对这件大好事我愿意无偿帮忙，出人出力出钱，协助镇上把申报建县资料编纂到位。两位领导听了十分乐意。
回到办公室，我说，余哥，申报建县的事情，干我们何事，而且这事像摘取星星一样渺茫，我们又要出力又要出钱，可绝对是亏本生意了。
余哥用眼角瞟了我一眼，目光散淡，我感觉他像在瞧一个白痴，瞧一个外星人似的，他漫不经心地引用了《道德经》一句和当下很不着边际的话，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一时难解其中的深意。他继续补充说，有些东西自己要多动脑筋感悟，两肩扛个脑袋就要用，不能仅仅做摆设。他说，建县与不建县，与我有多大鸟关系？但你必须往深处思考一下，这个阵势对我们就有好处了，我要的就是这个风起云涌的阵势。
申报建县资料编纂办公室没有留余文欣和我的位置，镇上领导把我们边缘化了。余文欣向编纂办无偿捐资了四万元。我非常惊讶，四万是什么概念，按现在涨了的教师工资每月一百余元的水平，相当于我从事教书职业要辛苦二十多年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资。余哥实在是挥金如土。那四万块钱是上周我和余哥连同书记镇长四人一同在丽都酒家包厢里吃饭，余哥事先安排我甩给他们的，镇长泛着酒后的酡红代资料编纂办说了一句感谢的话便收下了，说资料办将做好账并用在刀刃上。由此，余哥和我便获取了业余编制人员的资格。余哥时常带着我往那个办公室跑，他像着了魔似的和编纂人员说说话，套套近乎，关心关心资料收集的进度。我想余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肯定是想和书记镇长说话套近乎。但多半时候我们很难见到书记镇长的影子，因为书记镇长有书记镇长的事情要干。我不知道书记镇长有什么可巴结的，书记袁长顺，瘦高个儿，镇长张树发，短冬瓜，跟前跟后的两个人合起来一对十足的相声演员，除开满口政策外，看上去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但余哥他总是锲而不舍，满脸乐观，并且以汇报编纂工作进度为由，隔三差五地邀约袁张二人吃饭，不喝醉不下席。我心里有些责怪他多事，没事找事干，但我又想，反正跟在他屁股后面玩耍，混混日子，他照旧会给我开出比机关事业单位的上班族高出四五倍的工资。他如此无私地关照我，沾亲带故和儿时玩伴，我这个具有双重的身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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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光腚与穿开裆裤起，我就和余哥一起在黄泥巴里翻滚玩耍，应该算是那种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中走过来的。在邻里孩子们面前，读小学上初中，虽然他比我高一个年级，隔了班，但遇了事，在关键时刻，我们俩无论对与错，打架惹祸，他总是站在我这一边或者我也总是站在他那一边。我们同鼻孔出气，甚至炼成了同属一个人的金刚不坏身似的。余文欣虽然长我只有十八个月，而在生活小事中他处事却比我高明成熟得多，即使在学校里做错了事，他也总能躲过老师的责罚。
他高中毕业就进入了社会四处打工，北京上海乌鲁木齐深圳珠海三亚满世界里都留有他的足迹。我高中毕业进了师范大学，几年后分配到家乡任教。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那时他身上就已经积攒了好几万元，他说，按市价能在县城里卖一套半住房。在乡邻和我眼中他绝对是富翁了。但他很不满足，他说他要结束在外的可恶的漂泊生活，回乡谋求发展。我怀疑说，听说外面打工工资特别高，机遇好了，五六百一月，一月五六百，一月就挣我一年的工资，你知道吗？我现在一月工资四十五元。你回到晋安镇这个山沟沟里？当一年拿一百多的村干部？就是当乡镇干部一年也只能挣一千来元，而且凭你的高中学历你也进不了乡镇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而晋安镇也没有像样的乡镇企业让你进厂，种地翻土块地里能长出几个钱？最大限度只能解决不饿肚子的问题，况且每年的农业税与繁杂的提留款两百多元一缴，辛苦一年却所剩无几，甚至亏本，回来你能挣什么钱？谋求什么发展？做梦去吧。
由于各自的文化水平不同，对世界的理解不同，我们商谈不到一路。他埋了一下头，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总能挣到钱。他在承包地上建房修猪圈后又请来饲养员，他的很多亲戚朋友包括我的工资工作为他担保签字以及他的那些不值钱的圈舍、地里出产等零零碎碎财产作抵押贷款。我抖抖索索地在担保合同上填写了余浩两个汉字以及我个人的相关信息。可能是想吃利息钱想疯了的镇信用社竟然给他放了款，让他买回了无数猪崽，漫山遍野，哄哄乱叫。
他轰轰烈烈地办起了生猪养殖，之后，请我帮忙整资料，一起找镇上以及县扶贫办，还得到了政府虽然微薄但却是雪中送炭的支持，他获得了一笔扶持项目支助款。什么专业养殖大户，就是一个喂猪的，活口的牲畜每天张口就要吃东西，成本很高，不是轻松的一句话就能挣到钱，我为他的渺茫前景捏着一把把汗，也为自己捏着一把把汗。如果他亏损了，我得用十几二十年时间帮他还贷款。可是两年间，他运气好得有如神助，顺风顺水，没有猪瘟袭扰，一批批生猪油光水亮膘肥体壮，而两年中市场上猪肉价格不断飙升，结果我借钱买世面上不多见的125摩托车骑的时候他还清了贷款并买回来了一辆小轿车。私人小轿车，在当下的晋安镇屈指可数。见了他，我无话可说，只有对他送去一脸会心的微笑，而且我也告别了白日夜晚多目剧似的噩梦，而我那点养活我的亲爱的工资终于回到了我的怀抱而不是属于镇信用社的了。末了，他跑到学校我斗室里的饭桌上丢下一大摞有两千元的大团结，出手大方，掷地有声，说，浩子，你拿去随便花。这个数字太大，接近我四年的全部工资，我婉拒。他说，兄弟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十头毛猪的钱算不了什么，并且你不顾一切为我担保贷款，担惊受怕，这钱你必须拿着，兄弟间你别太迂腐，是不是看不起余哥这个养猪的？我拒绝不了他的固执。现在他手中有了多少属于他自己的流动资金，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除开他多年辛苦打工获得了第一桶金外，他搞养殖业至少淘得了他人生中的干干净净的第二桶金。他的人生像万道霞光一样开始逐渐美妙地铺展开去。
晋安镇最美丽的姑娘嫁给了他。人儿伶俐大方，飘逸轻巧如仙，眼睛不含一丝杂质，目光纯净得有些吓人，清亮到你不忍心在她面前说半句怪话。她快要变成我的梦中明星了，像我心中闪着耀眼光芒的邓丽君、钟楚红、张曼玉、苏菲·玛索等明星似的，按以后千变万化的这类表述语言，我快要成为她的铁杆粉丝了。她就是黄疏影，不仅名字富有诗意，人儿也富有诗意，天下好的东西让她占齐了。妒忌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我一时回避不了。她小余文欣六岁多，小我四岁多，然我必须叫她嫂子、余嫂或余姐，这辈子很难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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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资虽然微薄，虽然多半时间入不敷出，但工作比起栉风沐雨泥里来水里去的农业生产来说轻松多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然而每日没完没了地与成长中的学生打交道，早课晚课，毕竟每天也需要早出晚归披星星戴月亮，一道题一个字都不可马虎，这与农业的精耕细作没有两样。一方面校方排定了一节节课，就得要人去填补，就得严格按部就班地遵照执行，无法缺课打折；另一方面如果不认真努力，肯定没有收成，贻误子孙不仅对社会对学校对同行对家长对学生是很不好交代的事情，而且自己在良心上也说不过去。虽然如此清寒，我已习惯了这种修道似的生活。
其实，余文欣那时也穷，虽然办起了养殖业，但钱全部置办了货物，穷人之间相互短暂地温暖和问候一下的行为是非常可取的。只要有空闲时间，余文欣就会从乡村跑到我的斗室里耍，他小轿车一开，十来分钟的事情，钻进我斗室看我伏案批改作业或备教案。我空闲了，就陪他就饭桌喝一点儿苦丁茶或茉莉花茶，吹些天南海北的事。生活虽平淡无奇却顺顺畅畅，我更无发家致富的沉重的心理负担。有一天，他突然说，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好时代，深圳珠海上海等大城市到处都在扩建，搞建筑一定热门。我说，手里无资金如同将军打仗手里无兵，只能空口说白话了，何况晋安镇偏远，搞大规模建设还远着呢。他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静静地吹去浮在水面的茶叶再喝了几口茶水后，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列不停地点着桌面玩。临走时，他轻轻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先试一试再说，不试哪知水的深浅。
余文欣是那种说干就干的那种人，十头牛也拉不转来。他变卖了一切，两个月后，不知他用什么手段获得了一座小桥的修建资格，虽然跨度只有二三十米，但根据工程造价来算也需要七八十万的投资。他尽干一些老虎吃天的事。对我来说，七八十万这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余文欣没有被吓倒，可能他手中有一笔钱，不是那样，他新成立的建筑队肯定中不了标。建桥工程大约进行了一半，他风风火火跑到学校，找到我，说，浩子，干脆你不教书了，出来帮帮我，我工地上需要我信得过的人，你只是看管材料，其他任何事都不要你干，你要相信余哥，有我余哥一碗稀饭吃，就有你浩子半碗，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敢打这个包票。而你就不能给余哥打包票了，为什么，你只有半碗稀饭，余哥来喝了，两个人都得饿肚子，嘿嘿，而且，余哥我会给你两三倍以上你教书的价钱。
我岔开话题说，你怎么把那个建桥工程拿到手的？
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教科书本上一般都回避写，干群关系要好且自己要有资金，其中漫长的曲直过程今后找时间慢慢谈。他笑着说。
我说，我已习惯了学校生活，而且出来干，从头做起，风险太大了。
余文欣有些着急，说，你也真是书读多了就会迂腐，不看其他看在人民币的份上，你也应该出来闯一闯，天地这么大，别仅仅把自己圈在一个教室和这个只能容身的卧室里，其他人我是不会管的，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是你浩子的嘛，我看到你现在成天忙忙碌碌却没有多少收成的状态我着急。现在你跟到我有什么风险？况且你前怕狼后怕虎的，可以停薪留职呀，我知道，现在有这个停薪留职的好政策好机遇，人生就是要抓住机遇。
我埋头说，你对学校政策还挺了解的。而现在学校是开学中途，可能学校领导不会批。
他拍拍胸腑说，不了解国家政策有法在社会上混？别说这些了，只要你愿意，一切我担保并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停薪留职，你等好消息吧。
我沉默着。
他说，好，你不说话，表示默认了。你写好停薪留职报告，由我出面找学校领导。
我心里想：我默认了什么？我在为我停薪留职担心呢。我担心我吃财政饭按月领工资的一个人，现在抛弃金饭碗，开始重新创业，这是我人生一次多么可怕的选择。我一个农村娃子，十年寒窗，辛苦备至，终于找到一个比较稳定和清静的工作，十分不易，现在要我毅然抛弃，正如王羲之说的：岂不痛哉！
他说，别犯难犯傻了，就这么决定了，不可改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最痛恨那种磨磨蹭蹭的人，瞻前顾后的，我理解你书读多了的缘故。说完，他拍拍我的肩，开心地嘿嘿笑着。
我说，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还没有开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