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一个人在第五大道的朗臣餐厅欢宴过后,数了数钱,身上只剩下四十多元。虽然我说过,对于窘境我并不畏惧,但仍然有点不安,何况再找份工作的机会几近于无。其实我用不着担心,因为几天之内我会接到一笔意外之财,至少使我在最近的未来不至于有断粮之忧。接到这件礼物,可以说是一种珍贵的运气,就如后来我所拥有的好运一样。它的来源是美国的黑人奴隶制度,虽说这和我将在布鲁克林区过的新生活只有间接的关联,这件礼物的故事却极不寻常,值得详述。
这件事主要和我的祖母有关。她对我说起她的奴隶时,已经是个年近九十的老妇。我时常感到难以相信,昔日南方的时代离我竟如此近,拥有黑奴的人只不过是我上两代的祖先。但事实如此:我祖母生于一八四八年,十三岁时便拥有两个年纪比她略小的黑女仆,在南北战争那些年,仍视她们为珍爱的财产。我用“珍爱”这两个字并非讽刺,因为我确信她真的很爱她们,当她追忆杜茜拉和鲁辛妲(这是她们的名字)时,她年老而颤抖的声音,就会因情感而嘶哑。她对我说那两个小女孩对她“多亲密,多亲密”,以及在可怕的战争中,她怎么纺着棉纱,准备编织长袜。她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布佛郡度过一生,我对她在那里的生活记忆深刻。三十年代时,每年的复活节和感恩节,父亲和我就会由我们弗吉尼亚州的家出发,开车穿过沼泽地和一望无际的花生、棉花、烟草田去看她。到了位于潘利可河畔的小镇后,我们轻言细语,格外温柔地向祖母问安,因为她中风瘫痪已有多年了。我十二三岁时,在她的床畔首次听她说起杜茜拉和鲁辛妲,还有帐篷会议、射杀火鸡、裁缝聚会、搭船游潘利可河和战争前的其他乐事,直到她睡着后,她那年老微弱却甜美快活的声音才告遏止。
然而,我祖母却从未对我或我父亲说及另一个小黑奴——他的名字叫阿提斯特。和杜茜拉、鲁辛妲一样,他也是她父亲给她的,但不久之后又被她父亲卖掉了。正如我正要提及的两封相关的信中所显示,她从不提及这个男孩,无疑是和他最终不寻常的命运有关。总之,我的曾祖父在完成这笔交易后,把得到的收入换成联邦金币和各种零钱——显示他预见了一场可怕的战争将要爆发——装在一个土罐子里,埋在后花园的杜鹃花丛下,以防被北佬发现。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北佬真的来了。他们踏着脚步,腰挂闪闪发亮的军刀,当着我祖母的面把房屋内部拆除,又搜索花园,却没有找到黄金。我祖母曾无意中说及这些联邦军:“他们真是很英俊的人,拆掉我们的房子只是奉命行事。不过他们可没有文化或教养。我确信他们是从俄亥俄州来的。他们甚至把火腿丢出窗外。”我的曾祖父由战场归来时,失去了一只眼睛,膝盖也受了伤。他掘出金币,在房子整修后,把钱藏进地窖里一间设计精巧的小密室。
当我的曾祖父在十九世纪末丧生于一次打猎的意外时,他的遗嘱上并未提到这笔金币——显然认为他已把这笔钱传给他的女儿了。四十年后,轮到她去世时,她在遗嘱上提及要将这些金币平分给她的孙儿孙女,但她年已老迈,神志模糊,竟然忘了说明这笔财富藏在哪里。整整七年,没有人知道这些金币的所在。最后将这笔钱从白蚁、蜘蛛和老鼠横行,尘埃满布的隐蔽地方取出来的人,是我祖母六个子女中唯一存活的一个,也就是我父亲。父亲一生都缅怀着过去,因为他的家族和血统都是可敬的。他在细心阅读一位故去许久、曾是维多利亚时代学者的表亲所写的信时,无意间绊到一只抽屉,发现抽屉里满是迄今为止尚无人知的伊丽莎白·勃朗宁和罗伯特·勃朗宁所写的情书。他大喜过望,在继续搜寻他母亲褪色的信札时,发现了我的曾祖父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中不仅详述地窖密室,而且也写了卖掉阿提斯特的详情。我正收拾行李要离开雷斯顿大学俱乐部时,收到了我父亲的信。我转录于下:
亲爱的儿子:
我接到你二十六日的来信,说你失去了工作。丁哥,一方面说来,我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使你的经济陷入困境,而我又无能相助。你那两位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姨妈所遭受的无数困难和背负的债务,是我无法袖手不顾的,她们两个人年岁已高又孤苦无依。不过,过几个月我的财务大概会有改善,到时也许可以对你成为作家的志向略有资助。另一方面,我认为你离开麦克劳-希尔或许是失之东隅,据你所言,那里相当沉闷。再说,这家公司充其量不过是掠夺美国人一百多年来的财富的商业强盗头子的传声筒与宣传工具而已。你的曾祖父在内战中负伤归来后,曾和你祖父携手合作,想在布佛郡做一点鼻烟与口嚼烟草的生意,却被华盛顿·杜克和他的儿子巴克·杜克逼迫到撒手不干。自从我知道这个悲剧后,我就痛恨垄断市场、蹂躏小人物的资本主义。
你一定还记得法蓝·霍勃吧?多年来他都是搭我的便车一起到船坞工作。他出生在南安普顿郡的花生田里,大致说来是个很稳重的人,但他这个人信仰坚定,每次发言总是失之偏激,因此我们很少谈到观念或政治。最近**德国的暴行被揭发后,他仍然反犹太,坚称犹太金融家压榨了国际上的财富。要不是他的观点过于无知,我必会纵声大笑的。我告诉他贪婪并不是急进,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性。霍勃不以为然,不过他把怒意转向一个比较容易也比较普遍的目标,特别是在弗吉尼亚州的这个地区,不用我告诉你——就是黑人。我们并不常谈论这个话题,五十九岁的我,已不再适合打架。如果黑人真如一般人所言的“拙劣”,那是因为他们被我们这些自视为主人的人剥夺而居于劣势,因此他们只能露出一副低贱拙劣的嘴脸。但是黑人不会永远处于下风。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哪个肤色的民族一直耽于卑贱和贫穷。我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会不会看到黑人有公民权,我并不那么乐观,但是到了你那一代必然会的,我愿意放弃一切以换得亲见那一时刻。那时哈利·拜德所看见的黑人男女不再坐在公车的后座,而是平等自由地在弗吉尼亚州的每条街道上开车驰骋。为此我宁愿被人以“黑鬼爱人”的诨名相称,我相信许多人私下早已这么叫我,包括法蓝·霍勃在内。
这使我绕回这封信的主题了。丁哥,你大概记得多年前当你祖母的遗嘱被宣告时,我们都为她所提及的一笔金币感到愕然。她嘱咐将这笔遗产平分给她的孙子,但我们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秘密现在已经解开了。你也知道,我精研本地历史。由于我要写一篇有关你曾祖父的文章,我详细检阅了他写给家人的许多信件,其中也包括多封给你祖母的信。在一封写于一八八六年的信中,他说出了那些金币的隐藏之处——并未放在保险箱里,而是在北卡罗来纳州老屋地窖中一处用砖块堵塞了的小密室里。我将会把这封信影印后寄给你,因为我深知你对奴隶制度很感兴趣,如果你想描写这个制度,这个悲剧可能会让你有所洞悉。这一笔钱原来是卖掉了一个十六岁的黑奴所得到的款项。这个小黑奴的名字叫阿提斯特,是你祖母的贴身女仆鲁辛妲和杜茜拉的哥哥。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你曾祖父在弗州彼得斯堡的拍卖中将他们三个孤儿一起买下。这三名小黑人都归你祖母的名下所有,两个女孩留在屋里做事,然而阿提斯特的主要工作却是被城里的其他人家雇请去打杂。
接着一件丑事发生了。你曾祖父在写给你祖母的信中,谨慎地提及了这件事。很显然,正值青春期的阿提斯特,侵犯了城里的一位白人少女。这件事立刻激起了公众的震动及暴力威胁,因此你曾祖父便选取了当时被认为极为合宜的途径。他暗中把阿提斯特带到新本城,参与一次黑奴拍卖。这些黑奴将被带往佐治亚州布伦斯威城周围的松林去采松脂。他以八百元的价格卖了阿提斯特。这笔钱就是现今藏在地窖里的那些金币了。
但是故事并未就此完结,儿子。这封信中提及了这件插曲的余波,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我注意到在有关黑奴制度的故事中,经常都会有这种继起的哀痛和愧疚。也许你已经猜到结果了,那就是,阿提斯特并没有侵犯那个白人少女。那位姑娘是个歇斯底里病患者,不久之后她又控诉另一个黑人男孩侵犯了她,只是这回她的说辞被证实是捏造的。后来她崩溃了,并承认她对阿提斯特的指控也是虚构的。你可以想象得到你曾祖父的痛苦。在这封信中,他描述了他内心的深刻愧疚。他不仅犯了一个蓄奴者难以饶恕的罪行——拆散一个家庭,而且还将一个无辜的男孩卖到佐治亚州的森林去受苦。他说他寄了多封询问信并派了私人信差到布伦斯威去,愿意不计代价将那个男孩买回,然而当时的通讯既慢又不牢靠,在许多情况下甚至根本不能送达,因此阿提斯特并没有找到。
我在他详尽描述的地窖密室里,找到了这八百块钱。我还是个男孩时,常把木柴、苹果和马铃薯积存在地窖里,离那个密洞才不过几英尺远。你大概也想得到,经过这么多年,这些金币增值不少。这种金币已经十分稀有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我把它们带到里士满去,给一个古币收集者评估,他愿意以五千五百元将这些金币买下,我接受了,因为这比卖了可怜的阿提斯特所得到的钱增值了七倍。这笔钱不算小数,依照你祖母的遗言,要分给她所有的孙儿,因此你可以在阿提斯特这笔交易上获得将近五百块钱。这个礼拜,或者等这笔遗赠处理妥当后,我会用保证付款支票,将这笔钱汇去给你……
父字
一九四七年六月四日
多年后我想着,当初若把我那份款项捐一部分给有色人种促进会的话,我就可以免于愧疚了。不过我很高兴我把钱留为己用。嗣后这些年来,黑人的控诉变得更强硬激烈,而我身为一个作家,却因为奴隶的悲惨命运而有所获益。我有种被虐狂的忍从,每每想及阿提斯特,便告诉自己:管他的,既然身为民族差别主义的开拓者,事实就不会改变。再说,一九四七年时,我和任何一个黑人一样,迫切需要四百八十五元。
我又在雷斯顿大学俱乐部待下来,等待我父亲把支票寄来。只要运用适当,这笔钱可以帮我度过这个夏天,甚至是秋天。可是我该住在哪里?雷斯顿大学俱乐部已不再适合我居留,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这地方使我变得虚脱无能,我不仅无法再以偶尔的手淫为乐,而且每当午夜在华盛顿广场踱步时,就有种偷偷摸摸的欲念。我知道,我的孤独已濒临病态,对于这种孤立我万分痛苦,我怀疑如果我离开曼哈顿区会变得更为茫然无措,至少这里有熟悉的路标和友善的村道,使我有安适感。但是我已经付不起曼哈顿区的房租了,就连单人房也不是我所能负担的,所以我必须在分类广告上寻找布鲁克林区的住所。因此,一个晴朗的六月天,我在教堂街车站下了车,背着海军陆战队的背袋,提着旅行箱,深吸了几口富勒布须区略有腌菜味的空气,走过一列列嫩绿的小无花果树,来到纪曼太太的出租房子前。
纪曼这幢单色的房屋可能是全布鲁克林,甚至是全纽约最为开阔的。这是一幢由木头和灰泥筑成的房子,宽敞而没有任何特征。由二楼的老虎窗、圆屋顶,到地下室的窗棂,这幢房子清一色的粉红。我第一次看到这幢建筑时,便联想到米高梅电影《绿野仙综》里城堡的场景,内部也是一片粉红。地板、墙壁、天花板,甚至是室内各处的家具,颜色也鲜有差异——从淡淡的玫瑰红到浓浓的珊瑚红,到处都是粉红色。在纪曼太太骄傲的伴随下,看过房间后觉得非常有趣,那就好像置身于糖果店里或是百货公司的婴儿部门。
纪曼太太说:“我知道你是在想着粉红色,每个人都会。不过它会迷住你。你会渐渐习惯的。那真的很好。很快的。多数人就不想要别的颜色了。”她又说她已故的丈夫如何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海军那里买到了几百加仑油漆,原是用来——“你知道……”她停住口,疑惑地将手指放在宽阔的鼻翼旁。我说:“伪装色?”她回答:“对了。我想他们并不想把船漆成粉红色。”她说房子是她先生自己动手油漆的。她年约六十,身材矮胖,愉悦的五官有点蒙古人的造型,因此她笑起来就像一尊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