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昏暝。树荫间的声声蝉鸣仿佛对这个世界的一场控诉，浮华于世，喧嚣遍地。
我跟着陈靖易去了一家湘菜馆，那是我最喜欢的菜系。
我将包好的三宅一生香水递给他，然后说：“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他并没有拆开，只是冲着我笑：“谢谢，我很喜欢……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红辣辣的菜色摆了一桌，我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什么淑女形象。
他给我夹菜，安静如水的目光里满是知足。他一边将剁椒鱼头里的刺挑出来，码好夹进我的盘子里，一边说：“瑾言，你慢点吃，我看着你吃，没人跟你抢。”
我刚想笑着说好，却被他的下一句话生生截在喉咙间。
他说：“瑾言，我知道我这样的请求很突兀，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你……就做我一下午的女朋友，好不好？就今天一下午，当成送我的生日礼物了。行吗？”
我低下头，不敢让他看见我此刻的表情，可是我的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我根本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悸动的感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开心，会失落，会期待，会难过。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给自己找着借口：怎么办，要不……答应吧？好歹人家是寿星啊！
我们去逛街，过马路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我挣了一下，想甩开，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这一次，我没有反抗。
陈靖易说，他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生日礼物。我陪他一下午，扮演他一下午的女朋友，他不会那么贪心，只要这个生日，我在他身边就够了。
一路上，他始终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的表情虽然波澜不惊，但是我知道，他同我一样，紧张，却又在心里偷偷地欢喜。
到了百盛，我直接拉着陈靖易上了三楼的休闲男装部。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款浅蓝色格子衬衣，设计简洁大方，轮廓鲜明而又朴实，我拿起来放到陈靖易身上比了一下，比例正好，很衬他的小麦色肌肤。
我说：“这件衣服你进试衣间试试吧，我看下效果。”
陈靖易从未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当他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我青春世界里最温柔却又是最不真实的梦境。
那一刻，我的眼里心里只有面前的这个男孩，他穿着我为他选的衣服，那么简单纯粹，那么清冷安静。
我走上前对店员说：“开票吧，这件衣服我要了。”
店员去开票，陈靖易也准备去试衣间换下。我拉住他：“穿着吧。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惊喜的表情，可是眼里仍旧有淡淡的感动。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轻声问：“这是告别礼物吗？”
我没有回答他“是”或者“不是”，沉默了几秒钟，我缓缓开口道：“陈靖易，今天你生日，我其实想送你很多东西，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刚刚转到商场，看到楼下的男装广告，我突然就想给你买一件衣服。或许不久以后，我们已经天南地北，但是你看见这件衣服，穿上它，或许还会想起我来。”说完，顿了顿，我无奈地笑道，“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己得不到，却还要期冀别人对我念念不忘。”
夜色旖旎，灯火阑珊。
城市的霓虹灯一点点亮起来，这座新兴的城市唯有在夜晚才会显现出它独特的宁静与不同寻常的喧嚣。
已经是晚上八点，陈靖易要送我回家，我却突然想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
去的路上，途经夜市摊，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摊贩，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玩具的，卖饰品的……我蹲在一家贩卖玉石手链的地摊前，伸手随意拨了拨地上成色一般的玉石，本想买两串，我和陈靖易一人一条，挑了半天，却没有一样能够入眼。
就在我失望之极起身的刹那，我的目光突然扫到老板手上戴的那串黑色石头手链。
那串圆滚滚的石头在街灯的照耀下散发着彩虹一般非金属的光泽，静谧中透着一股子奇异的神秘感，仔细看过去，甚至能看到内里雪花效果的纹路。
我想，这大概就是传闻中极为稀有的彩虹黑曜石了。
于是我对那个年轻的女摊贩说：“老板，你手上那串黑曜石多少钱？我买了。”
她笑起来，嘴角边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美女，我这个人讲缘分，今儿个遇到你，你又能看上这串链子，也算有缘了。你自己开个价吧，能给多少？”
她不要价，反倒给我出了个难题。给的多了，陈靖易肯定会觉得我铺张浪费；给的少了，我自己又会不好意思，毕竟，我看上的东西，老板肯割爱，这是我的福气。
“88块好不好？讨个吉利数，我送给我女朋友。”还未等我说话，陈靖易倒先开口了。
老板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直接将手链从腕子上摘下递给陈靖易，有些羡慕地看向我：“美女，好好戴着哦，这可是你男朋友的一片心意，人家为了爱情开口了，我怎么着也不能拂了人家面子不是？今天遇到你们也是有缘，要放在平时，我这串珠子，88块也就让你摸一下！”
我转过头看向陈靖易，而他依然只是笑，安安静静，目光柔和。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会记住这个晚上，这样宁静的夜色里，一个男孩将最美好的祝福，悄悄地藏进了这串珠子里。
虽然珠子是他买的，可是，最后我还是将它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或许他并不知道，黑曜石被印第安人喻为“阿帕契之泪”，将它送给喜欢的人，不但有幸福快乐的喻义，还能驱邪避灾，给人带来好的运气。
他送我一串般若月，我送他一串黑曜石。这么美好的祝福，我想，我们一辈子都会念念不忘。
两人手牵手慢慢往家走。
我们的步伐很慢很慢，似乎希望前面的路没有尽头。
因为彼此陪伴的时间太短，所以才会期待永远；因为彼此不曾拥有，所以才会那样羡慕天长地久。
走到中山路的时候，陈靖易突然快走两步，到我身前蹲下，然后说：“上来。”
我站着没动。
他扭头看我：“瑾言，听话，上来，让我背你。”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我怔怔地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和硬朗的脊梁，迈开双脚机械地走到他跟前，轻轻伏在了他的背上。
男孩的双手穿过我的腿弯，紧紧将我扣在他的背上。我有些生涩地双手交叉环在他胸前，头埋在他的颈窝，恍然间似乎再次闻到了三宅一生的那股淡雅草木香。
我问他：“为什么你都二十一岁了才上高三？是因为上学晚吗？”
我明显感觉到背着我的背脊僵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说：“我上学原本就比同龄人要晚一些，加上初三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情，于是被罚蹲了一级。”
我还想问他原因，却又觉得这个属于他的伤心事，我已经有些冒犯了。于是在好奇心袭来之前，我先将它们扼杀进摇篮里。
可是，他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询问一般，有些认命地轻叹了一声，说：“不怕你笑话，我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我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同我相依为命。当时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他做过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以前他打架的时候，每次我都跟着去。有一次有人拿着刀要砍他，我从后面抄起一块板砖直接砸在了那人脑袋上……我哥替我顶了罪，他在里面待了六个月，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被放了出来。那段时间，我休学，一直在为他的事情奔波。他出来以后，我们便借钱开了一家小公司。”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听完他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诉说，我突然感到无比心疼和怜惜，只想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跟随他一直走向那个未知的、莫名的远方，不要理由，不问明天，就这样陪在他的身边，长长久久，地老天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因为这样沉重的话题而略显沉默。我感觉到了他在回答之后的一丝阴郁，不禁有些自责。
不想在这天让他感到不愉快，于是我连忙转移话题：“陈靖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背我的男生。我觉得自己很荣幸，我想，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一辈子都舍不得忘记。”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可是我仿佛能够看见他水墨般淡然的眉眼，以及唇角安静的笑。
他说：“瑾言，你有没有听说过，男生背女生，不光是因为爱，更重要的，是他愿意用自己坚实的背脊去给这个女人一生的呵护和依靠。”
小区楼下的花园里，我和陈靖易肩并肩坐在木质的长椅上。他紧紧将我的手攥在掌心中，我腕间的般若月和黑曜石几乎交叠在一起，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沉沉的夜幕，月光那么凉，像是碎裂开的水纹，倒映在我的心上。
我掏出手机，荧光屏上显示出此时的时刻，二十一点过十分。
我起身，对他说：“我走了。一会儿去打车，你就别送了。今天你是寿星，好好休息，晚安。哦，对了，生日快乐！”
就在我转身的下一秒，我的胳膊突然被拉住。
转头，男子硬朗干净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我席卷而来，尚未等我反应过来，嘴唇已被一个柔柔软软的东西堵住。
我轻轻闭上了眼，陈靖易的双臂就这样静静地、紧紧地环住我的双肩，那样磅礴而又深情的力量，像是要将我揉碎进他的身体，可是那样悲伤的触觉，又像是一场无声的诀别。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环在了他的腰间，两个人沉默而又绝望地拥抱着，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不知过了多久，久得我甚至以为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我。
我睁开眼，便坠入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渊。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清冷，可是这一次，竟带着一丝颤抖的嘶哑。他说：“瑾言，再见。”
我僵硬地笑了笑，说：“陈靖易，再见。”
冲他挥一挥手，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脚步生生顿住。
因为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清冷的月光下，她的脸色透着一丝瘆人的惨白。
我愣了一下，走过去，问她：“芸昕，你怎么在这里？”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可她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淡淡地开口道：“我过来找一个朋友，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你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我点点头：“对啊。你是刚来，还是也准备走了？要不要我陪你？”
那个时候，完全沉溺在幸福中的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夏芸昕片刻间的僵硬和陈靖易的沉默，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介绍他们认识。
然而夏芸昕并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她冰冷的手指握在我的腕间，握在那两串珠子上，她淡淡道：“瑾言，我想回家了，咱们走吧。”
我回握住她冰冷的指尖，转过头对陈靖易挥挥手，笑：“那我先陪我朋友回去了，你也回家吧。生日快乐哦！”
我想，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会有或多或少的预兆。其实很多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晰，是我自己看不穿，末了，还要指责他们对我有所欺骗。
很快，半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寒假闲来无事，我打算找人陪我去打打电动游戏，改善一下最近的坏心情。
我不想找宋宸修，因为像他这种书呆子，对于电动游戏这种“高科技运动”完全就是个菜鸟，实在没什么挑战性。至于夏芸昕，我非常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去，可她不是说在复习，就是说自己大姨妈来了，总是腻腻歪歪，完全不似她以前泼妇一样的性格。
想了想，求人不如求自己。一个人去打电动游戏怎么啦？这叫潇洒！
“城市英雄”的生意永远这么火。
我坐在赛车前，花完自己兜里的最后两枚游戏币，起身正准备离开，目光扫过之处，却看见一个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在跳舞机前熟络灵活地扭动着腰肢。
她的样子一看就是老玩家，那光标走得我眼睛都快花了，她的动作依然和谐得像是跳芭蕾一样。
一曲结束，她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很潇洒地跳了下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的目光向这边轻扫过来，却突然顿住。
她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向我缓缓走来，站定在我面前，缓缓开口道：“我叫沈灵悦，那天谢谢你。”
我傻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很懵懂地反问了一句：“谢我什么啊？”
“谢你那天在大街上见义勇为啊！你还让我自己垫了救护车的钱呢，怎么，这么快忘了？”
我恍然大悟。
离近了看，她的眉目像山水画一样，淡淡的，有种江南烟雨的朦胧感。而像我这种外貌协会的会员，不管男女，只要模样好，一概纳入交友范围之内，于是我咧开嘴，露出八颗牙，保持一个标准的空姐笑：“客气，见义勇为、乐于助人都是咱公民应尽的义务，应该的！啊，我叫林瑾言。”
她点点头，然后便不再说话。
于是，嘈杂的环境中，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漫长的沉默。
我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除了缘分，也需要一种相互通融的气场。当两种合适的气场相互碰撞，异性之间产生了爱情，同性之间产生了友谊。
我很清楚，我和这个姑娘在一起，哪怕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相对着沉默也不会尴尬。是以我突然发现，我是真的喜欢这种性子安安静静的人。陈靖易如是，沈灵悦亦如是。
不过，两个人相对无言的确比较无聊，我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顺手递给正在玩手机赛车的沈灵悦一块，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竟然安静地接过，二话不说撕开就放到了嘴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神情比看见五角大楼被炸还要震惊。我拒绝相信这个性格别扭的女生会突然变得如此随和，然而她看到我这副表情却只是浅浅一笑，不以为意。
就在我正准备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望向一边，叫了一声：“哥。”
我回头，然后，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用力睁大了眼睛——我看见我热情而又八卦的同桌沈凌辉像是踩着秧歌步一般欢快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在他得知我就是那个为他的异卵双胞胎妹妹叫来救护车却拒绝掏钱的“现代活**”之后，沈凌辉瞬间发挥出他热情友好的精神，非要请我吃饭，说是答谢我一刹那的热心肠。
我顿时无语。什么叫“一刹那的热心肠”，明明是他妹妹不领情，我气不过才那样说的好不好！
这个年头，救人把自己命搭上的有很多，被讹的也不少，我这种没救成功，还被人平白无故地撂一顿白眼的人，也真是够冤的。
这么想着，我毫不客气地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去了呷哺呷哺。一人一个小火锅，干净又方便。
沈凌辉点了一堆素菜，一边吃一边说：“为了保持我的良好体型，我已经坚持吃素一个月了。”说着，他将头转向我，“林瑾言，你觉得我身材怎么样？”
我瞧了瞧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原本想说实话，可是鉴于“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一古训，我决定还是不打击他了。
我笑呵呵地说：“挺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他瞥了我一眼：“还挺有文化嘛。这些词你都是从哪儿找的啊？”
我干咳了一下，淡然道：“从一本古代名著上看到的。”
沈凌辉眼睛顿时一亮：“哪本书？”
我在内心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道：“《诗经》。”
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我站在饭店门口向他们兄妹俩道别，还未转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就看见站在我身后的宋宸修。
他说：“瑾言，我们谈谈。”
于是，刚刚吃完饭的我不得已又跟着宋宸修进了一家咖啡厅。
幽静的环境就该配点舒缓的音乐，点了一壶花茶放在酒精炉上慢慢温着，甜丝丝的香味很快沁到空气里。
如果我们没有闹矛盾，我想，这一定是一个美好而又浪漫的夜晚。
“瑾言，你跟那个陈靖易……”沉默了一会儿，宋宸修终于开口。
“跟你说过了，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你怎么就是不相信……”
一沓照片“啪”地一下甩在桌子上，打断了我苍白的争辩。我颤抖着双手拿起来看，一张张全部都是我和陈靖易的合影，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我蹲在地上为他挑手链，他背着我在黑夜里行走，以及，月光下我们静静的亲吻……
大脑蓦地一片空白。
我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宋宸修，注视着这个我自小便视为亲人的男孩。我不相信他会跟踪我，不相信他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偷拍我。
可是那些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清清楚楚表明了都是同一天。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宋宸修就已经对我说的话产生怀疑了。
我冷起脸：“宋宸修，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监视我？”
“我什么意思？我掏心挖肺地对你，可你呢，轻轻松松一句话，就骗过了我对你所有的信任！我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居然一声不吭地跑去找男人！你是有多寂寞难耐啊林瑾言！”
面对他的这些指控，我肺都要气炸了。可是我知道我理亏，所以话被硬生生地憋回了心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一时半会儿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要说我和宋宸修，从小到大，我哪次惹麻烦都是他给我背黑锅擦屁股，虽说回来也会象征性地教育教育我，可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跟我发过火。在我心里，他就像是哥哥一样，护犊子似的护着我，加上我爹妈的宠爱，这才培养出我一身的“公主病”，总觉得全天下都得听我的。
然而这次不一样了，我犯的是大人们耳提面命的原则性错误……早恋啊，对于敏感而又脆弱的高中生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个罪名！
我有些心虚，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对他指手画脚，连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躲躲闪闪。
我低声道：“宸修，你，你能不能别告诉我爸妈啊？就这一天，啊，真的，就那天，他过生日……”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我对宋宸修的欺骗，于是更加小心翼翼了，“宸修，我保证我这半年一定好好学习，绝对不会耽误高考的。真的，你别生我的气，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下次再也不敢骗你了！”
“原谅？”他冷笑一声，目光凉凉地看着我，“林瑾言，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不就是跟男生约个会嘛，用得着我原谅你吗？”
我觉得这个话题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正想起身离开，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我记得以前他的手很热，可是今天，喝着这么暖的茶，那只手却是冰凉的。我的愧疚感又上升了一层。
然而还没等我说话，他的下一句话已让我无法拒绝。
他说：“瑾言，作为相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理解你。感情的事，你说你身不由己，好，那我就不要求你什么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要想清楚，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还有大半年就高考了，叔叔阿姨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而且你想想，你的成绩也不错，完全可以考上重点，你的那些心思，再忍一忍，等高考过后再说，行吗？”
我看着他无比认真而又坚定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的迷茫和踟蹰不停地膨胀，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良久，我终于还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放在他掌心里的手，也终究没有再抽出来。
寒假的时间之轮在慢慢转动。这些日子，夏芸昕偶尔还是会来找我，只是她突然变得苍白而沉默，苍白的是她的脸色，她整个人恍若大病初愈般瘦削；而沉默的是她的性格，像是突然间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她再不如从前那般活泼爱笑。
我心疼这样的夏芸昕，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而我和陈靖易，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在学校碰了面也只是相互友好地笑笑，谁也不会看出，我们曾经暗生情愫；谁也不会知道，在他生日的那个宁谧漆黑的夜晚，我们曾用彼此最深情的力量去拥抱对方，像是在拥抱一场最美的幻觉。
我还是经常去雨露嘉禾，像是一种执着，说不清是为了遇见某个人，还是为了去那里缅怀错过的时光。
有时候我会陪一些恢复得比较好的小朋友玩，有时候给那些依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唱歌。
我再也没有在这里遇见过陈靖易，或许他一直都在，只是怕尴尬，于是躲在哪个地方不让我发现。
有一天，我照看的班级里，一个六岁多的女孩想要上厕所。她叫悦悦，来康复中心已经差不多三年，通过一系列高压氧治疗、中医及生物电调理等治疗措施，她已经不再抵触外界，且能够和正常人进行基本交流。
我拉着悦悦的手，慢慢走过长廊，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钢琴的声音传出。
《梦中的婚礼》，法文原名为MARIAGE D'AMOUR。这首曲子是法国作曲家及音乐制作人保罗·塞内维尔和奥利佛·杜桑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制的。
不知道里面的演奏者是谁，可分明是初学者的水平，本该很悠扬的曲调，因为有些地方衔接得还有些问题，所以听起来十分奇怪。
我没有在意，心想大概是他们这里新来的老师，于是拉着悦悦直直走了过去。直到从卫生间出来，教室里的琴声还在，仿佛要刻意把这个曲子练好似的，演奏者不知疲倦地练习着同样的曲子，这一次听起来倒是比上一次好了很多。
带着好奇心，我踮起脚尖，透过玻璃窗向里面望去。
我看见一个人，一个男孩子，穿着深蓝色的羊毛衫，静静坐在钢琴前。他的手指并不算灵活，可是他弹奏乐曲时的状态却像一个真正的钢琴家，自信，而又迷人。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去，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显得他硬挺而又性感，恍惚间，我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一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男孩听见声音，转头看向这边。四目相对，他呆住，我却笑了。
陈靖易，你看，我不停地想跟你划清界限，却又总是这样和你不期而遇，这样的宿命，让我如何逃离？
那天做完义工，陈靖易想开车送我回家，被我拒绝。
离开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瑾言，你不愿接受我，到底因为什么？”
他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为难，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马上要高考了，我也不太想让大家分心。一切等高考完之后再说吧。”
“高考完之后啊……”他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脸色晦涩不明。
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却也只能说：“陈靖易，我答应你，高考过后，我会认真考虑关于我们的未来。现在，我们先保持正常的朋友关系，好吗？”
陈靖易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骨子里，目光深邃而悠远。半晌，他终于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很快迎来春节。大年三十的头一天，母亲常去的毗卢寺组织放生，放的是大小鲫鱼，在郊县的水库里。因为那边钓鱼的人很少，直接放进水库，也是增加他们生还的概率。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顺手就把放生短信发送给了陈靖易，结果发完之后就后悔了，却又不能明白地告诉人家：我发错了，你别去。
自责的同时，我不禁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话：你潜意识做出的反应，就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很久以后，当我们经历很多事情之后，我回顾过去，想到此事，便这样问自己。
仅仅思考几秒，我便替自己做出回答。我的愿望很简单，那个时候，我大概真的是很单纯却又很自私地想要见他一面。
陈靖易很快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具体时间和地址。
我说：“就在毗卢寺门口集合，会有租好的大巴拉我们去水库。”
他说：“好。你记得多穿些衣服，水库那边风大，会很冷。”
放下电话，我才发觉自己的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姿态。
妈妈奇怪地看着我：“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笑着摇摇头，冲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回自己的卧室，“嘭”的一声锁上了门。
假期如约而至，虽说只放两天，可我依然满心雀跃。
清晨六点半，我和母亲早早来到毗卢寺门口。看着晨曦的光晕斜斜洒在自己的脸上，我既兴奋又期待，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些什么。
因为来得太早，很多人还没到。母亲上大巴去跟司机聊天，而我，执拗地站在车后面的公交车站旁，像是痴痴等待丈夫回家的小妻子，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早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我紧一紧衣领，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对着自己的双手呵气，试图驱赶清晨的寒意。
突然，一双手从后蒙住我的眼睛。我被猛然的冲击惊了一下，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是我。”
我拉下他的手，回头，对上一双墨如深渊的眸子。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我知道，他也是开心的。
我于是也笑了：“来的这么早啊？吃早饭了吗？”
“没有，不过我带了。”说着，他伸手从包里拿出两个面包，递给我一个，说：“不知道你吃了没有，也给你带了。早上冷，多吃点东西，也补充补充热量。”
我接过面包，既感动又感慨。打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我一边吞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陈靖易，你别对我这么好，不然我会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你的。”
“那就不要离开了。”他看着我，神情专注，如水的眸子里突然闪现出火一样的温度。
我愣了一下，终究还是摇摇头，几乎是叹息着说：“陈靖易，别逼我好吗？不是说好了吗，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愣了一下：“昨天收到你短信的时候，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的……”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自私了……”我顿了顿，“这么好的一天，你就当我是偷来的吧。”
上了大巴，我和母亲坐在一起，陈靖易坐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位子上。一路上，我都感觉到一道平静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脑勺上，弄得我又紧张又羞涩，整个人坐立不安。
母亲见我这个样子，不禁笑了：“又不是第一次去，怎么你这么激动啊？”
我想了想：“呃，因为今天天气好，我高兴。呵呵。”
自始至终，我没有提及陈靖易一丝一毫，我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动作和语言的沟通，只有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才会给他一个眼神的交流。
而他似乎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么敏感的时期，太张扬了对谁都不好。他知道我家的长辈向来保守，所以一路都保持沉默。
到了水库边上，负责整场活动的居士开始组织大家将随行的面包车里的活鲫鱼搬下来。鱼儿被一袋一袋分装在蓝色的厚重塑料袋里，有人从车上往下递，我和陈靖易几乎是下意识地站在车边伸手去接。
最后，还是他接过袋子，对我说：“这个太沉，我来拎，你跟我一起放进水库就好。”
拎起袋子，敞开口，将鱼放进水库的时候，我偷偷转脸望向身边的人。
他明明有着棱角分明的侧脸，可是当他低头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折射出一种很奇异的光，连带着他的整个脸部线条都变得异常柔和。
突然，我听到他叫我：“瑾言，快看！”
猛然望向水库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因为我看见了极为奇异的一幕。
当其他的鱼在被放归后四散逃生时，有一条约摸二十多厘米长的鱼，顺着水流向我们游了回来。
它面向岸边，冲着我们不停地摆尾。我们听不懂它的语言，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致谢，感恩我们给予它第二次生命。
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将我笼罩，我冲着那条鱼摆摆手，说：“你快走吧，好好生活，祝你好运！”
陈靖易突然抓住我停在空中迟迟不曾放下的手，放在身侧握了握，他说：“你看，万物皆有情。他们这么珍惜生命，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虚度光阴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看见他的唇一翕一合地串联出一句美妙的承诺：“瑾言，别再顾虑那么多了，和我在一起吧！”
岁月静好，情意绵长，何不抓紧爱一场？
多么美的承诺。可就是因为它太美，太不真实了，我总觉得像镜中月、水中花，不敢相信，不敢接受。
在陈靖易由期待到失望的目光中，我终究还是拒绝了他。
可能我骨子里有太多的悲观因素，也可能我这个人有太多天生的贪心和欲念，一边奢求他的好，一边又不愿承担这份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