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易老板】
你说：“痛苦是一个人的元气。”
把痛苦藏在心里默默忍受，那这个人能把自己磨砺孕育成一颗明珠；把痛苦宣泄到外面，他就会像不断泄气的皮球，不管注入多少年岁阅历都长不大，长不饱满。
1.
你喜欢松露巧克力吗？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见到那种外表黑黑一坨，还沾着疑似泥土的东西时，曾无比怀疑它纯正的巧克力血统，而且还犹豫着要不要吃这种丑丑的东西。
然而那种香浓醇厚的滋味在嘴里融化时，却会让人突然很感动，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突然之间降临身边。
我莫名激动地对做巧克力的朋友说：“你看，松露巧克力的外表是多么朴实啊，可是内心却是柔软的，那么高贵！”
她赞同地点点头：“嗯，就像你爸。”
2.
嗨，爸爸，你常常自吹自擂“中老年实力派厨师兼园艺大师”，而且坚决不承认自己的长相有缺陷。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老妈看电视嗑瓜子说漏了嘴，你当年可是苦苦追求她十多年，她这才“勉勉强强”答应嫁给你哦。
“长得太丑了。”老妈遗憾地摇了摇头，看着电视上英俊潇洒的陈道明说。
然而，虽然父母一代的婚恋史已经无法考据，但就像《纳尼亚传奇》中孩子们打开衣橱就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一样，隐藏在你那朴实到掉渣的外表下的，却是一颗令人向往的高贵的心。
你温和，宽厚，心地柔软，会做比五星大厨做出来的更好吃的饭菜，最爱的除了我和妈妈，就只有养了一辈子的那些花花草草，对于金钱和权力向来都不放在眼里。
我实在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把你从我们身边带走。
3.
嗨，爸爸，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灾难吗？那可怕的、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像暴风雨一样，我第一次发现，在不可抗拒的疾病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脆弱。
你不会不记得的，就是它，让你毫无反抗之力地昏迷了11天，不得不将两个冷冰冰的合金支架送进脑腔里，而你至今眼睛还是视物不清，从此变成一个每天依赖药物的高血压患者。
那一段日子，我们全家仿佛活在地狱中。直到现在我仍然恐惧医院那开门关门异常缓慢的电梯。那个时候，我经常一手拿着医生开出的药品处方，一手死死拽着自己装着许多许多钱的包从五楼跑到一楼交费，又从一楼跑到五楼去领药给你打针。印象中医院的墙壁格外的白，走廊中不时有人像我一样飞速奔跑，还在大声叫着什么。我总是紧紧地咬着牙拼命地跑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躺在走廊上刚刚送进来的急救病人的脸痛苦而扭曲，坐在取药窗口穿白大褂的药剂师的话语异常傲慢，这一切在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但在那个时候，我只能跑，尽力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怎么能忘记第一天去领药时被困在电梯，结果好不容易回病房时看到你正在被抢救的心情，那一刻，我是真的恨我自己。
幸好，手术后你恢复得很好，转眼三年过去了，我们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到那段痛苦日子的痕迹，过得比以前更好。你每天按时吃药，常做运动，还学会了用放大镜看报纸。而我也学会了量血压，从当年那个懵懵懂懂、脸上挂着两行泪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这样能提能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新时代万能女青年。
时光仿佛优待了我们，但好像又没有。有时候做梦，我还是会回到你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的ICU病房，那里的一切都是经过消毒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丧失勇气的死亡的味道。你紧紧地闭着眼睛，手臂和腿都瘦得让人难以置信。在梦中，我俯下身去亲吻你那饱经风霜的手指，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呼唤着你，可你一次也没有回答我。每每梦到这里，我就会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满脸泪水。
你说：“痛苦是一个人的元气。”
把痛苦藏在心里默默忍受，那这个人能把自己磨砺孕育成一颗明珠；把痛苦宣泄到外面，他就会像不断泄气的皮球，不管注入多少年岁阅历都长不大，长不饱满。
快乐时每个人都知道怎么享受快乐，痛苦时却很少有人懂得与痛苦相处。你是一个那么伟大的人，克服并接纳了自己的痛苦，并把这一切，变成每天清晨开放在天台上沾着露水的花。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到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去。面对任何人都逃离不了的衰老、死亡，我们是那么渺小，我不能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4.
我最终也不能留住你。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常常感到悲哀和惶恐，我恨命运带给你的前半生的坎坷，又恨自己太过弱小无法给予你和妈妈后半生的安逸。
而在这所有的悲哀之中最悲哀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使你感到骄傲，哪怕只有一点点。
十几岁的时候和别人一起看《哈利·波特》，我嘲笑那个塞德里克的爸爸逢人便拍着肩哈哈大笑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的举动简直蠢呆了，可是现在，我反而觉得做他的父亲一定无比幸福，因为即使到死，他也是一位勇敢的、令他父亲骄傲的孩子。
可是爸爸，我不敢这么问你，我害怕自己令你失望，也不想使你伤心。
我知道你有很多同事，他们的小孩都很优秀，所以他们每天喜气洋洋，言语中都充满了自豪和炫耀。我真的很抱歉，爸爸，可能我小时候还有那么一丝聪明伶俐的迹象，但当我越长越大，人却越来越显得愚钝不堪，天资平平。还记得高中时我偏科偏得厉害，数学连考三次46分，可我居然不太难过，你那时很宽容，什么也没说。可是如今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多少让你焦虑的事啊。
5.
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湖南省湘乡县鱼塘村——那是你的故乡，从出生到现在我总共只去过三次，一句湘乡话都不会说，但这并不妨碍我在你充满怀念和眷恋的口述中想象。
你带着小小的我去游泳，把我驮在背上，就像一条真正的鱼那样穿梭在泳池的人潮间。我偷偷摘掉游泳圈，努力划着小短腿想像你一样，却一个劲地“咕咚咕咚”往下沉。你一伸腿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抱在怀里，笑嘻嘻地叫我“小秤砣”。于是我真的被你一语成谶，直到现在还是个秤砣。
可是，我能够想象，爸爸，当年那个浪里白条一般和伙伴们成天在家门前的小河里摸鱼戏水的少年，在某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那一天一定有特别温暖和煦的风吹过他湿淋淋的头发，他从碧绿碧绿的河水里站起身，来不及甩掉身上的水珠就兴奋地朝远方跑来的伙伴们招手，然后，仿佛命运的呼唤一般看见了更远的地方，那被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的青黛色的山。
那个不停地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他被看作是人类命运的悲剧，可是，不拼命往前游的大马哈鱼就无法繁衍后代，不奋力往上飞的云雀就不能叫云雀。爸爸，我多么庆幸那一刻你对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之外的世界产生了疑问，你那突然迸发的像西西弗斯一般悲壮的勇气把你带出了那座山，然后遇到了妈妈，再然后有了我，你的小浑蛋和小秤砣。
我是多么爱你啊，爸爸，多少事情，只要一想到你，我就能咬牙挺过；在被上司迁怒时，一想到你，我就能低头；在和朋友通宵达旦玩乐时，一想到你，我就回家。
也许我做不了太多，但我想我会尽力让你幸福一些，健康一些，快乐一些。
让我们在一起度过更多的、美好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