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继续着,单调而艰苦。
每天起床军号一响,从紧张急促地整理内务到全副武装列队集合出早操,仅有十分钟的间隔,学员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服、叠被子、打背包,背上背包抄起枪就向外冲,早操队列训练结束后还要进行雷打不动的三千米越野和三十个俯卧撑。学员们带着一身臭汗回宿舍赶快洗漱,然后列队到食堂吃早饭,吃完早饭马上列队到教室上课,一上就是四节课,中间有十五分钟的课间操;午饭后照旧上课,晚饭后要列队上晚自习,然后点名、洗漱、睡觉。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学员们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零件,身不由己。
军校生活也是富有生机的,朝阳映衬下一队队矫健的绿色身影在操场上闪动,威武嘹亮的军歌声和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响彻云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军装是绿的,绿色占据了这片天地,烘托出的不是单调,而是蓬勃的生命力、无限的想象力和激昂的活力。
军校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它为热血青年提供了施展自身才华的广阔舞台。除了学习上的竞争外,各种文学、艺术和体育类的组织遍地开花,军营文化活动蓬勃开展。军校本是卧虎藏龙之地,来自祖国各地的优秀青年各施技艺,为艰苦单调的学习训练生活平添了许多绚丽的色彩。
袁励武的才干也在政治学院得到了充分的施展。
袁励武良好的文笔使得他在队内很快脱颖而出,被推荐进入校宣传队和记者站。阅读成了袁励武课余的一大爱好,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校图书馆里的各种书籍,迅速丰富着自己的思想,写作能力日渐提升。政治学院新闻系是公认的秀才扎堆的地方,文气与傲气甚浓,而袁励武凭借自己在几次重要征文比赛中的突出表现,得到了这帮自命不凡的秀才们的认可和尊重,并在校宣传队和记者站中站稳了脚跟。大学三年级时,在迎国庆四十周年征文比赛中,袁励武的一首长诗《共和国丰碑上的足迹》不仅获得了校一等奖,还被刊登在军内某知名杂志上;大四时在纪念抗战胜利四十五周年系列活动中,袁励武作为校内记者采访了驻地数名抗战老兵,撰写的长篇通讯《勇士血,神州魂》破例被驻地广播电台配音并连续播出。
那是一个痴迷诗歌和为文学而狂热的时代,北岛、舒婷、杨炼、席慕蓉的作品在社会上广为传播,大陆各种文学派别接踵登场,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也开始占据那些留着波浪头和穿着喇叭裤的青年人的大脑,政治学院里也悄悄兴起了“文学沙龙”“写作公社”等社团组织,也有了“豪放派”与“婉约派”的划分与争论。袁励武则是兼容并蓄,豪放得气吞山河,婉约得春花秋月。他的写作思维越来越开阔,文笔越练越精笃,题材从军营逐渐向社会延伸,散文、诗歌、小说他都涉足,上军校期间他共有十余篇稿件在军内外刊物上发表。
军校又是歌声的世界。营区里整天飘荡着雄壮激昂的军歌,饭前课后歌声如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中国的音乐界复苏了,流行音乐的能量全力释放,那是以施光南、谷建芬、蒋大为等人为代表的一大批才华横溢的音乐人横空出世的年代,那是全国人民共唱《十五的月亮》和《血染的风采》的年代,那是崔健的《一无所有》和西北风《信天游》久唱不衰的年代,那是音乐能使人激情澎湃、歌曲能催人奋进的年代。
袁励武的音乐才能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虽然没有经过专业的乐理和声乐训练,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学院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成员。大型的合唱表演总少不了袁励武的身影,文艺晚会中的独唱表演总能听到他的歌声。他还参加了校军乐队的训练,虚心向教练请教乐理知识,掌握的演奏乐器也从口琴、笛子转向了手风琴、电子琴。他感到自己的歌声正从野路子逐渐向正规靠拢,因而表演起来愈发自信和从容。
军校更是体育活动的天地。小伙子们旺盛的精力在球场上尽情发泄,汗流浃背只为博得观众席上的掌声和喝彩声。袁励武在中学时玩熟了篮球、乒乓球,现在足球成为他的新爱,他感到足球更自由奔放,更能挥发个性。军事训练加体育活动,袁励武把身体锻炼得气血畅行、筋骨刚劲,青春的活力在周身洋溢。
原本单调艰苦的军校生活在袁励武看来却是向上、充实、快乐的,对充斥着阳刚气息环境的适应也使他渐渐淡忘了对异性气息的渴求,只是左晓梅还会偶尔溜进他的梦中,形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军校是男人的世界,班里仅有的那三个宝贝般的女学员,个个变得跟假小子似的,毫无女人味。袁励武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张萍的女学员,嗓音中性,一头短发经常潇洒地甩一甩。每次袁励武他们进行篮球或足球比赛时,她总是在场边玩命地呐喊助威,有时还凶巴巴地跟对方啦啦队的男学员争吵,寸土不让。
有一次袁励武打完比赛,张萍冲上去给袁励武送上一壶水,竟然还当着那么多人对袁励武说:“嘿,哥们儿,你文章写得挺好,没想到球打得也不错,我如果是聊斋里的狐狸,我就嫁给你。”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袁励武被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想:“就你这假小子,我还不想要呢!”接过水后竟然不知道喝还是不喝。
只有寒暑假回家休整时,袁励武的感情才被真正勾起来。袁励武与中学同学相聚时,他们有的谈起大学爱情生活的浪漫,有的聊起某某同学跟某某同学正在谈对象,这一切让袁励武感到既遥远又新鲜。他多么希望能从中得到哪怕一丝关于左晓梅的消息啊,但是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在家里,母亲也拉着他的手,自豪地说:“小时候看你长得那瘦样,真担心长大了娶不上个媳妇,准备让你姐给你换一个。现在不用担心了,前天邻村你表姑还说,要把她那个上中专的妮子介绍给咱呢,当即被我拒绝了。咱大学生军官怎么也得娶个大专生媳妇,中专生配不上咱!”袁励武摇摇头笑着说:“妈,我才多大?这些事您不要操心,您多为我姐操操心就行了。”
回到学校,有时大家也一起谈论男女问题,有一次同学给袁励武看手相,拿着他的手端详了半天煞有介事地说:“嗯嗯,看你的感情线嘛分布得错综复杂,中间有交叉有分离,好几股呢!你小子将来肯定情路不顺,恋爱经历一波三折,婚姻生活也多坎坷,搞不好还会结好几次婚。”众人听罢哄笑起来。
“去你的,你这是唯心主义,咱是革命军人,还信这个?”袁励武满不在乎地甩开同学的手说,“是不是把你的将来移植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咱这人除非不结婚,结婚就一次。”
“嘿,还急了,告诉你,在这个社会里,有本事的人才结几次婚呢!”同学继续起哄。其实,在感情方面,袁励武对自己的将来是没有自信的,有时甚至是惶恐的。别看他写文章在行,但在对女孩的认知方面一点儿天赋也没有,左晓梅的事情更是弄得他一头雾水,他觉得女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连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都没有个准头,他有一种预感:可能真如同学所说的,自己将来的感情之路不会一帆风顺。
从战友们平时的谈话聊天中,袁励武大体能摸到他们对将来追求的异性的定位:有的人就是简单两个字——相貌,有的也是简单两个字——身世,有的是学历,有的是性格。渐渐地,袁励武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标准:相貌不求太靓但至少要看着顺眼,为人要通情达理、心地善良,学历至少大专,否则两人就会没有共同语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与自己的家庭出身相差不能太悬殊,他对自己的农民出身有着天然的敏感与自卑,他不想借助女方的家世来博取自己的前途,那样会牺牲自己的做人原则。但未来另一半的影像在袁励武心里依然是抽象的、模糊的、不确定的。
袁励武读过很多经典的有关爱情的书,也向往浪漫的爱情故事。他同时又感觉爱情不能太现实,缺乏浪漫与激情那还叫什么爱情?转念一想,如果两人情意相投,即使门第出身有差距,也未必不能获得真正的爱情。这样一想,另一半的影像就更加扑朔迷离。
虽然没有爱情生活的滋润,但军校生活对袁励武而言是充实快乐的。转眼间到了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临近毕业了。袁励武感觉军校生活还没有过够,就快结束了。
此时学员们纷纷考虑自己的毕业分配问题,家里有点儿关系的就走走关系,没有关系的就耐心地等。袁励武家里自然没有关系,闲来无事他就静心梳理军校四年的生活,觉得这四年自己的成长进步是非常明显的:除了内在素质提高了一大截外,还入党了,并荣立了三等功,军校学员该有的荣誉他几乎都得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袁励武心里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对,缺了恋爱经历。
大学生本来就被视为天之骄子,军校学员更能得到很多人的青睐,找个对象本不成问题,不少学员利用寒暑假休整期间与自己的心上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就连本班三个野小子似的女学员据说也都名花有主了。按说像袁励武这种条件的人也该进入恋爱圈子了,但袁励武寒暑假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帮助父母和姐姐干农活——他觉得亏欠父母和姐姐太多,根本没有时间谈对象。再说,中学同学中能联系上的基本上是那些考上大学的,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子很少,长得顺眼的就更少了,袁励武根本就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至于相亲这种方式,袁励武内心是坚决排斥的,都八九十年代的新青年了,难道还要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再说了,相亲哪叫恋爱?他内心知道自己在等左晓梅,尽管他知道这种等待根本就是徒劳,除非奇迹出现。
在袁励武老家,像他这样年龄的男青年,有的都有娃了。而袁励武对女性的了解,基本上还停留在与左晓梅交往时的水平。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左晓梅的感情,他已埋在心底,只能时不时地拿出来温习一下。目前,他要接受左晓梅不能出现的现实,去接受命运的另一次安排。
毕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在庄严的毕业典礼上,在雄壮的军歌声中,袁励武和其他学员一样怀着激动的心情,穿着笔挺的军装,精神抖擞地从首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庄严地向军旗军徽敬礼,意气风发,豪情满怀。
军校学员的毕业分配结果必须在毕业典礼仪式结束,学员喝完毕业送行酒后才能公布,包括袁励武在内的每个学员都在揣测自己的分配去向。对于分配问题,袁励武的心态比较平和,他觉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使分配到边远地区他也会感到无上光荣。本身就是农家子弟,能成为军官已经是命运眷顾,对于毕业分配他已没有更多非分的要求。
在毕业会餐的酒席上,袁励武与战友们喝得昏天黑地。兄弟们一起相处了四年,风里来雨里去,泥里滚沙里爬,平时的酸甜苦辣此时都在酒中化解了。战友感情就是这样,尽管无法体验战争年代为对方挡子弹的那种生死情谊,但同在八一军旗下成长,同在严寒酷暑中摸爬滚打,一旦面临分别,那种豪放的战友情怀还是会毫不保留地挥洒出来。
袁励武的身体素质好,考上大学前父亲禁止他沾一滴酒。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第一次开了酒戒。当他接过父亲亲自端到自己面前的一盅酒,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闭上眼睛一饮而尽的时候,他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喉咙进入腹腔,腹腔欢快地接受了它之后又提出了欢迎再来的要求,第二杯下肚后情绪开始亢奋,神经激昂而欢愉,然后就有了第三杯、第四杯……第一次喝酒袁励武就干掉了半斤家乡的白干儿,脸色发红,头脑中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与冲动,话也多了起来。父亲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儿子喝酒简直是无师自通、天赋使然,第一次喝酒就打破了自己的平生纪录。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之后,袁励武的酒量越练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军校平时的会餐学员可以喝点儿酒,但有严格限制。今天的毕业会餐酒管够,袁励武和战友们也就有了充分发挥才能的机会,酒喝得挥洒恣肆、豪情万丈。喊声、唱歌声、吼叫声此起彼伏,平时想说又不能说、不愿说、不好意思说的话都毫无保留地吐了出来,什么花前月下、什么毕业分配,在浓烈酒精烘托出的阳刚气氛下都已经被抛之脑后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把即将到来的某个事情想得太过美好时,结果往往会让你大失所望;而当你用一颗平常心坦然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时,往往会有意外的惊喜在等待着你。最终毕业分配结果下来,袁励武被分配到驻扎在龙海市的一所海军院校,这是令很多毕业学员羡慕的一个分配指标,最后落到了没有走任何上层路线,只靠平时优异表现的袁励武头上。袁励武感到,命运对他还是很公平的。
在歌声与泪水中,袁励武背起行囊,向培养他的母校和各位战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怀揣着军校开出的各种函件,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奔赴龙海市。身后,母校大门庄严的军徽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