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网站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我不知道。那些黑底白字,像蜿蜒的水藻伸向暗无天日的海底,它们是生长在谁的手指上,由怎样的血液培育出来,我不知道。而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追寻着水的踪迹,闻着海风带来的潮汐,在铺天盖地的灰黑色的柏油路上不断行走,试图成为那些真实事件的目击者,我也不知道。
那个网站,有黑色的底,白色的斑驳的字迹,帖子后面跟着大朵大朵冰蓝色的蔷薇花。网站的名字,后两个字是“宣言”,如同“成人宣言”“百日宣言”,却不是这些一听到就会想起诸如此类积极正面的东西。前两个字,是“自杀”。
向天空说明你存在的理由。是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愿望,为了某件事,为了某些喜欢的东西,或者仅仅是因为不想死。只要你有这么一个理由。当真培伸手扶着椅子坐下来时,瞬间瓦解的椅子带着真培的身体扬起地上的尘埃,蓄谋已久的哄笑声爆发在狭小的教室里。真培茫然四顾,血红色的天幕笼罩着灰白的校园,在真培的心里,就像黑白影片中的慢动作一样,缓慢地、充满绝望地塌下来,塌下来。
布满天空的飞鸟,发出长短不一的嘶鸣。
×网站·第壹章×
发帖人:suicide296 2月8日23:44
【主题】如你们所愿!
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死,那我就死吧!
1.
事件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天。那一年,何嘉如8岁。那天母亲叫嘉如到对面街的超市里买一瓶酱油回来,她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听见马路对面一片喧响。嘉如走过去围观,从人们的议论中很快搞清楚了是一个生意失败的男人想从这栋9层高的大厦跳下来,警察正在劝解他。
嘉如的第一反应是:好像很有趣。于是兴致勃勃地仰起头看。
随着时间的流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路过的车子干脆就不走了,也挤在那里看,交通一片混乱。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顶楼的男人在警察的劝解下似乎动摇了,正准备下来。
正当男人犹豫着转过身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声音太普通,混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甚至分不出男女。
“有本事你就跳下来啊!”
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烦躁不安的人们应和起来。开始只是一个声音,然后无数个声音都汇合成一个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来:“跳!跳!跳!跳!跳!”有节拍的,甚至是带着笑意的声音。
响起来。响起来。
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何嘉如把这之后的事都忘掉了。只是现在母亲偶尔会这样数落她:“你小时候啊,可调皮了,有一次叫你去买酱油,你去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竟然告诉我酱油瓶打破了!哎哟喂!”
何嘉如今年16岁,与风少热恋中。风少是全校最帅的男生,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运动样样精通,风少是体育特招生,球场上的英姿迷倒了万千少女。嘉如光荣地成为了风少开学四个多月以来的第十任女朋友,风少对她说:“你是第十个,却也是最后一个。”何嘉如说:“你对前九个也是这么说的。”风少就哈哈大笑,说:“知我者嘉如也。”
何嘉如说鹤风少不是一个好男人。杜明丽说:“那你又跟他在一起?”嘉如叹气,“谁叫他帅呢?”杜明丽说:“那你就自我挑战,看能不能做他的终结者。”嘉如说:“别讲终结者,我现在跟他玩CS,看谁先爆头。”
恋爱第五天,风少邀嘉如到他家做作业,做着做着就开始动手动脚,嘉如说“你别动了啊,再动我就走了”。风少说“只是摸摸嘛”。
“你怎么可能摸摸就算?!”
“知我者……”
“别再动了啊,我又不是你老婆。”
“当然不是了,女朋友才摸摸,老婆?直接做做!”
何嘉如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就这样落入了鹤风少的魔掌。按第二天她对杜明丽的说法是:没了。
“就这样没了?”吃惊。
“是的。”
“……真快。”
“女人嘛,总有这么一天的。”
“嗬,都自称女人了。”
在何嘉如所在的学校,没谈过恋爱就会被人看不起,谈恋爱谈太久没有“那个”就会被人怀疑机器有故障,女孩子跟女孩子的话题通常是“某某跟某某××了呀”或者“既然某某想××,你就不要让他忍这么久啦”。这些旧时代家长听了就想一刀抹脖子的话,就在穿着清纯的水手服留着清纯的披肩发长着清纯的脸蛋儿的清纯女学生口中肆无忌惮地吐出。仿若一条白色的河流,在底下涌动着许多黑色的暗流。
不为人知的黑色暗流向下疯狂地拓展彊域,朝着外面清亮的天空,朝着那些“我们家的乖女儿”“我们家的乖儿子”露出放肆的狂笑。
那晚,何嘉如看着风少,笑得岔了气。
2.
何嘉如跟鹤风少的恋情奇迹般地持续了一个月,过几天就是新年,学校早就放了假,可风少却一直没有来电话约她出去玩。嘉如盯着手机屏幕赌咒:“再不来电话就跟你分手!”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
“喂,我。”
“‘我’是什么家伙?不认识!”嘉如赌气。
“鹤风少!”那边心情似乎很不好,“出来一下,我在天河城电影院等你。”说完就挂了。
“我才不去!”何嘉如对着已经忙音的手机大吼一声,然后换上衣服化好妆就出门了。他们先是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就在街上逛。风少说:“你今天挺漂亮的。”嘉如就高兴地笑。
走到一间汽车旅馆前,风少就拉着何嘉如走进去,他说在这里订了一间房。
“哦,原来你早有预谋啦,我说呢,突然叫我出来干什么。”
风少没有答理她。“你先去306,我去前台交钱。”
“嗯,那我先去啦。”
嗯,那我先去啦。何嘉如走进306,门啪嗒一声从外面锁上。
“风少你干吗锁门呀?别玩啦~>口<”
“风少?”
“鹤风少?”
恐惧从手中冰冷的门把上沉默地传来。
“鹤风少你想干什么?!”
3.
三小时前的对话是。
——是漂亮的女学生,想玩强的?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有货,不过你可得出大价钱啊。
——嗯,没事的,我这里有把柄,保证没麻烦,我风少什么人啊,你还信不过吗?
三小时后的对话是。
——我要去告你!
——去告啊,如果不怕裸照满天飞的话。
——鹤风少你不是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去你妈的臭婊子,你跟谁做不是做啊,别给老子装贞德,有本事你去死啊!
4.
有本事你去死啊。
有本事你就跳下来啊。
在越来越响的起哄声中,8岁的何嘉如抬起头,她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目光,惊恐万状不可置信的复杂的目光。她害怕地看着他,突然,一个音节从她嘴里蹦了出来——“跳”。
“跳。跳。跳!跳!”何嘉如听见自己的声音,完美地融入了那股声音的洪流。
跳。跳。跳。跳。跳。跳。跳。跳。
酱油瓶掉在了地上,黑色的汁液四溅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蒸腾成洗刷不去的顽固的污渍。
永远地。永远地。永远地留在那里。
由红变黑的鲜血。
发帖人:suicide297 2月19日23:31
【主题】无标题
……
我记得当时那个男人绝望地大喊一声,然后跳了下来。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多么恶毒的绝望。
他喊:“我就死给你看!”
×网站·第贰章×
发帖人:suicide298 3月1日23:58
【主题】海洋馆
高三的时候,我突然害怕起考试,一到考试就浑身冒冷汗,四肢麻木,整个人呆在那里。于是整个高三,我都没参加过任何考试,后来妈妈带我去精神病院看病。我记得医院旁边是一间海洋馆,新开的,很漂亮,我对妈妈说我想去海洋馆,妈妈说“好的,待会儿就去,先去看病啊”。
到了医院门口,妈妈像突然记起似的,摸摸我的手说:“女儿啊,你到了那里要多交点儿好朋友啊。”
看到这里也许好多人都要笑了。
其实,我好恨,真的,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1.
允琪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在做饭。高考是人生大事,所以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母亲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屋,并搬了进来,照顾允琪的起居饮食,无微不至。按母亲的话说就是:“我为你作了很大牺牲。”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允琪放下书包,胡乱地喊几句“好饿啊好饿啊”,母亲就连忙应:“好了好了,能吃饭了。”于是把饭菜端出来,允琪坐下来就开始吃。
“哦,对了,你的稿费寄过来了。”母亲边吃边说。
“哦,在哪里?”
“我帮你拿了,二百块。”
“那给我。”
母亲疑惑地看她一眼,“都存了啊,存进你的卡里了。”
“什么啊,我还有用啊,欠了别人五十块还要还哪!”
“你干吗欠别人钱?”
“买书。”
“买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买书,过几个月就是高考了,一点儿都不努力学习,老是散漫得不得了!”
“你说我没有努力学习?我一天到晚都在学校,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说我没有努力学习?!”
“你人是在学校,可你的心这么散漫,你看你一天到晚想的什么?课外书、漫画、上网、看碟!这叫努力学习?!”
“我不跟你说这么多,你把钱给我,我要还给别人。”
“钱钱钱!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我每个月给你的零用钱都用哪儿去啦?现在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你买,你还用什么钱!”
“总之你把钱给我!”允琪提高声调。
“二百块钱你就跟我吼!你以为你现在身家过亿啊?我看中你的钱要扣了它啊?”母亲愤怒地说,“老是想着钱,一有钱就想办法花钱,我都搬来这里一年多了,就没见过你用心学习,尽顾着钱钱钱!”
“我懒得跟你说!”允琪一甩筷子,扯过书包,摔门而出。
“庄允琪你要去哪里?”母亲的声音紧跟过来。
“回学校!”
2.
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对什么不感兴趣,你完全可以非常简单地概括它。
那么我们也可以非常简单地概括庄允琪现在的状况:父母离婚后父亲的再婚对象曾经是妓女后来是父亲的二奶再后来成了他老婆允琪跟了父亲但是现在因为身体需要更重要的是高考需要所以跟母亲一起生活由父亲提供生活费。
如果把这些情况的细枝末节扩大来写,那么大概可以写成一本名叫《允琪同学血泪史》的纪实小说,但痛苦的事情在说出来的时候早已失去了痛苦本身的意义,即使用“疼”“恨”“伤”这些词语来加强它的力量,但它真实的力量早已赋予在这具鲜活的躯体上,成长的筹码不过是皮肤底下微微突起的石块儿,实不足道。
因此,庄允琪同学现在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愤世嫉俗,她在晚自修的铃响后趴在桌子上想一个问题:若二百块=使妈妈生气=以后日子不好过=没人做饭,则二百块实在可以不要。因为欠钱什么的,不急。允琪很实际地分析了问题,于是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母亲:妈那二百块钱你先帮我存在卡里吧,高考后再给我。不说了,要晚自修了。
若是以往,这类矛盾总会在一条“事后短信”中解决。
若是以往。
可是……
池莉说:“‘可是’这个词,从正面走向反面,一出现准没好事。”
3.
2月,或者说“那件事之后又过了一个月的时候”,允琪到上海参加比赛。比赛非常糟糕,母亲非常失望,回程的时候又误机,两个人坐在候机室里,人声鼎沸,心情烦闷。一刻钟后,母亲开始在候机室里走来走去,到处问人大概什么时候能飞。允琪觉得这种举动无聊而且丢脸,就劝她坐下。过了不久,她们又为候机室里提供的水究竟有没有煮熟这个问题争论,各执一词,然后母亲生气了,说“你不喝就渴死吧反正我不会买水”,于是就坐着不停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