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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大

记得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过,小镇东面的那座桥与她老家村庄后面的那座桥惊人的相似,所以她嫁过来后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母亲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刚有一些西斜,母亲坐在门前的槐树下,我靠在她的身边,闻着她身上说不清楚的温暖的味道,昏昏欲睡。

那一年我六岁,家门前那颗大槐树还没有伐掉,等到我稍微长大一些母亲才又给我讲,她说的那座桥是她十三岁以前的桥,那座桥在她十三岁那年被洪水冲垮了,后来新建起的石桥,虽然结实,但样子丑得不像话。

母亲在十三岁那年来了初潮,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在她发现自己初潮到来之前的一些时候,她的母亲,我的姥姥从几十里外的何家庄走了回来,这几十里路走得她气喘吁吁却又不觉得累,她回到村子里先去了邻居家要把舅舅抱回来。

姥姥走到邻居家门前的时候,还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捋了捋头发,这说明她那时还是有意识的,邻居见姥姥回来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把在哭闹的舅舅抱给她才关心地问道:“不是大哥吧?”被邻居这么一问,藏在姥姥身体里的悲伤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头,姥姥没有回答邻居的话,抱着舅舅向家里走。

这一路只有几十米,姥姥却走得很慢很慢,可能悲伤跑出来之后发现恐怖的愤怒不见了,于是耀武扬威地肆虐开来,姥姥的眼泪便涌出了眼窝,溃不成军。天空中白晃晃的日光没心没肺地照耀着,姥姥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起来,舅舅仍旧在哭闹,小手顺着姥姥的衣领伸了进去,用力的一抓便把姥姥抓疼了,姥姥的怒火腾的一下又燃了起来,只是这次并没有把已经称王称霸的悲伤吓跑,于是两种情绪把姥姥的身体当成了战场,你死我活。

“别哭了!”姥姥回到家中后把舅舅扔在了炕上。舅舅被摔疼了,更加惨烈地哭起来,那模样更像是为姥爷哭丧。“我和你说别哭了!”姥姥狠狠地抽了舅舅一巴掌,舅舅被打了一个跟头,躺在炕上蹬着腿,哭得就要背过气去。

“还不是都怪你!”姥姥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没有你,你爸就不会和那妖精勾搭上,你爸就不会死!”姥姥把事情的原因终于归结在了舅舅身上,这一定论就像是一把刀子刺入了姥姥的心脏,锋利的疼痛与仇恨弥漫全身。

“都怪你!都怪你!”姥姥一边吼着一边在舅舅弱小的身体上乱打一气。舅舅稚嫩的皮肤上迅速落下无数的手掌印与抓痕,那些抓痕慢慢地渗出血来,舅舅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发不出一丝声音,嘴巴像是跳出浴缸的金鱼般一张一合,就要没了氧气。

姥姥的手掌仍旧没有停下来,她开始抓舅舅的头发,一边往下撕扯一边把脑袋往炕上撞,一下两下三下,舅舅很快便没了气息,本来还胡乱抓着的小手也空落落地悬了下来,整个身体也变得柔软起来,像是一个胶皮娃娃。

“你倒是哭啊!你哭啊!这次让你哭个够!”姥姥仍旧不解气,手中抓着一把毛茸茸的头发,发根带着鲜血丢在地上,然后抓住舅舅的腿把舅舅拎到了厨房,放在菜板上,菜刀起落,舅舅的一条腿便卸了下来,血喷溅在姥姥的脸上,呈现出报复的快感。

姥姥像疯了一样,不,她不是像疯了,她就是疯了,她被这悲伤与愤怒两面拉扯又相互交织的战争打得遍体鳞伤,她继续用菜刀剁着自己只有两岁的亲生骨肉,由于用了很大的力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神中是怒火与残忍,却又有液体不断地流出。

泪水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整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委屈、愤怒。她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可怕至极,她只是恨透了白色的躯体,她要剁碎他们!全都剁碎!剁碎!

“当当当,当当当……”这个世界吵死了,“当当当,当当当……”谁能来帮帮我。

一道晚霞映红了天,母亲从外面打开了门,屋子里的色彩比晚霞更为浓烈,母女俩对看了一秒,母亲晕倒在地上,姥姥手中的菜刀也落在了地上。

“咣当……”这个疯狂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母亲的童年就此定格在那一天,或者说那一天是个分割线,她在一片红色中结束了自己的童年,也可以说是结束了平静的生活,告别了叫做幸福的东西。可能,幸福本来就不存在,幸福只是不幸的前奏,只是为了衬托往后的日子有多么地不幸。

那天的晚霞美得不像话,母亲的裤子上也有一片殷红,而更多的红色是湿漉漉地充斥在屋子里,那种湿漉漉犹如无休止的连天雨,从头至脚潮湿得让人心情烦躁。母亲就是在潮湿中醒来,姥姥端着一盆凉水泼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睛从模糊逐渐清晰,姥姥满是鲜血的脸庞又映现在她眼中,她尖叫了一声迅速朝屋外跑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血!全都是血!”姥姥这时已经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急忙扔掉手中的盆便去追母亲,可是为时已晚,母亲已经跑出了院子,她像逃亡一般奔出那座死亡的殿堂,身体与声音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血!全都是血!”

血,全都是血。村民冲进姥姥家的屋子后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种景象,他们有些战栗地议论着眼前的事物,“杀人了,真的杀人了!”现实摆在面前,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残忍,她们虽然议论着杀人了却又一直避开的内容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

村长从何家庄用拖拉机拉回两具尸体。拖拉机刚停在姥姥家门前,村长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院子被村民堵得水泄不通,姥姥满身的血渍已经风干,被绑在一根电线杆上,头一直低着,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脸颊。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讲述事情的原委,村长迟疑地走到姥姥面前,用手把她的脸抬起,被发丝遮盖的脸颊上满是泪痕。

“真的是你杀的?”村长还是不敢相信。姥姥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姥姥有气无力地替自己辩解道,这辩解也同样苍白无力。村长站起身来,走到屋子门前,推开屋门只往里面看了一眼便匆忙关上了门,闭着眼睛抬起头,天空中最后一抹晚霞失去了色彩,村长喃喃道:“造孽啊!”

村长又被村民拉去看母亲,母亲当时正坐在一个邻居家的椅子上,刚刚邻居给她洗过了脸,所以看上去并不那么落魄,只是她的身体还是不住地颤抖着,眼神也失去了色彩,暗淡的目光盯着刚走进来的村长,发白的嘴唇一闭一合,“血,全都是血。”

“这可怜的孩子,被吓傻了。”邻居怜惜地说道。村长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头,眼睛跟着湿润了。

“我要找我爸。”母亲突然清醒过来,拉着村长的袖子说道。村长的手僵硬在了母亲的头顶,片刻后用力一甩,“唉!真是造孽啊!”

母亲又用力摇了摇村长的胳膊,“我要找我爸,我要找我爸。”村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要告诉母亲实情却又怎能张得开口?只得撒谎道:“桥冲断了,你爸在矿上回不来。”母亲听话地点了点头,便松开了村长的胳膊。

邻居家的小男孩从院外跑了回来,看到母亲在他家里,便指着母亲说道:“大秀!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你爸死了你妈疯了,你没人管了!”小男孩的母亲急忙把他拉到一边,“别胡说,再胡说我打你!”“我没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去她家门前看看!”小男孩理直气壮地喊道。

母亲突然冲出了邻居家,向自家跑去。小男孩的母亲狠狠地打了自家儿子一下,跟着追了出去,一同跑出院子的还有村长。

母亲拼命地跑回了家中,在院门前,她看到了那辆拖拉机与满院的村民,她在拖拉机旁边停了下来,看到姥爷的遗体躺在后车厢,爬上去坐在姥爷身边用力地摇晃着姥爷,“爸!爸!你醒醒啊!爸,你快点醒醒啊!你要是不醒来就没人要我了!”姥爷的遗体在母亲的手中来回地晃动着,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母亲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姥爷的身体上,她仍旧没有停止摇晃,“爸,妈疯了,杀死了弟弟,我害怕,我害怕啊!血,全都是血,你快点醒醒啊!”村民过来想把母亲拉下来,却又不舍得动手。“让她哭吧!哭哭心里能好受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于是,人们把母亲围起来,忘记了姥姥还被捆绑在电线杆上。

天黑了下来,但是母亲的哭声一直没有间断过,扰乱了平静的夜。

后来母亲哭累了,躺在姥爷身边睡着了,中年妇女把她抱了下来,又抱回了邻居家。村长指挥着留下几个壮年来守住姥姥,让其他人都回去睡吧。人们渐渐地散去,三三两两的还在议论着今天的事情,有惋惜有惊叹,慢慢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那一晚,母亲在邻居家睡得并不好,她一阵又一阵地做着噩梦,头上的汗水打湿了头发,但她却始终没有醒来,最多也只是说几句梦话,“血,全都是血。”邻居小心地为母亲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谁都不会想到的是,这一句话陪伴了母亲的一生。

“血,全都是血!”

姥姥在电线杆上被捆绑了一夜又一天,连口水都没有人喂给她,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唇因干涸而暴起了白皮,头发上飘来几片树叶,越来越像一个疯子了。

姥姥是在第二天的黄昏被镇子里的警车拉走的,由于桥冲塌了,警车绕了很远的路才赶到,又气急败坏地绕了很远的路赶回去。

姥姥被警察戴上手铐推上警车的时候,目光在人群中寻觅着我的母亲,却没有找到,被头发遮挡住的麻木的脸颊闪过刹那的活泛,是悲伤,是绝望,也是亏欠。

其实,母亲那天亲眼看见了姥姥被推上了警车,只不过是她躲在一棵树后面没有靠前,那时的母亲并不知道,姥姥回过头来寻觅她的那一张脸,是留给自己最后的画面,否则,就算再怎么害怕,她也会冲过去抱住姥姥大哭一场的。但是母亲没有过去,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姥姥被推上了警车,然后那辆警车一路扬着尘土离去,带走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亲人,也带走了所有幸福的岁月。

母亲在那一刻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难过得想要流眼泪,但是她却扬起了脸颊不让已经翻滚的泪水流下来,她想起去年的秋天,姥姥为她买的那十根红头绳,便飞奔回家在柜子里翻找。

家里舅舅不完整的尸体已经被警察带走,只剩下满壁满地的鲜血与血腥的气味,母亲在柜子里翻出那把红头绳,只剩下六根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又把口袋系上了扣子,动作与刚买到它们那天一模一样。

母亲搬了一个凳子在门前,坐在上面托着下巴看着血色的黄昏,仍旧有村民来来往往于院子中,她们好像没有看见母亲一般,匆匆地在身边走过又匆匆地回来,就在这来来往往之间,屋子里的东西便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最后落在母亲脚旁,里面全都是母亲的衣服,其他的,什么也没剩下。

母亲摸了摸脚旁的这个箱子,“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母亲呵呵地笑了两声,就这样一夜长大了。

村里人草草地埋葬了姥爷与桂兰,当然不可能埋在一个坟墓里,但他们的坟墓相隔并不远,于是一些村民便一边埋着土一边开玩笑道:“阳间没了的情阴间再续。”“是,离得这么近,晚上无聊了串串门什么的。”在一阵嬉笑中,两座新坟逐渐隆起,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一块墓碑来刻下这段故事,也没有一行字迹记录村庄里最后一位神婆的消损,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满山荒凉的风。

姥爷下葬这天,村子里人是隐瞒着母亲的,那些分刮了属于母亲家产的村民们都有了权力管束母亲。这是村长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那天在姥姥被警车拉走后,村长便站在人群中央作出了这个决定,“大家看屋子里有什么能用到的就都去拿吧,以后记着给大秀留一双筷子。”于是,村民们便蜂拥进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有用的家什,如蝗虫过境般,片甲不留。

其实,埋葬姥爷这件事他们根本不用瞒着母亲,就算要瞒也是瞒不住的,那天母亲在已经打扫干净的家里醒来,走到院子里便看到南面的山坡上有一群人在忙着什么,她瞬间便明白了那是在埋葬姥爷,但是她没有一丝想要过去的冲动。于是,母亲转回屋子,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漱完毕,走到邻居家吃饭。

这是村长让她这么做的,他告诉我的母亲,以后每天换一个人家吃饭,这样一家一家吃过去,几个月也就过去了。母亲曾经听姥姥讲述过从前有个小男孩年幼丧父丧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长大考上了状元,为了回报养育他的父老乡亲,减免了这个村庄几十年的赋税等等。

母亲知道自己现在也变成了吃百家饭的,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长大后回报父老乡亲这种励志的玩意,因为第一天在邻居家吃饭她就懂得了,所谓的父老乡亲都只是锦上添花的角色,没有一个是雪中送炭的主,但他们都是顶好的演员,能把钩心斗角暗地谩骂冷漠自私演绎成一派喜乐祥和的农家大宴,也能在你面前慈眉善目地对你不好。

母亲走进邻居家屋子的时候,邻居家的小男孩正在吃饭,邻居李婶看到母亲进来便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进自己屋吃去。”小男孩不情愿地把饭端进了里屋,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是母亲还是看到男孩盘子里有一张油饼和一个煮鸡蛋。

李婶招呼母亲坐在厨房的饭桌旁,然后端来一碗玉米面粥和一小碟咸菜,“家里早饭吃得简单,对付吃一口吧。”李婶说起谎话来满脸笑意,这笑意中还多少带着些羞涩,那感觉真的很像因未款待母亲而感到抱歉。

“没事,我吃什么都行,我家都那样了我还能挑什么。”母亲刻薄地说道。李婶继续笑着道:“瞧你说的,你在婶子家就像在自己家,不用见外。快吃吧,吃饱了和我家那小子一起去上学。”母亲没有吭声,低头把粥吸得刺溜响,喝完一碗又叫李婶盛了一碗。这碗粥刚喝到一半,李婶的儿子在里屋喊道:“妈!还剩半张饼我吃不下了!给大秀吃吧!”李婶尴尬地看了一眼母亲,然后迅速走进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中端着个空盘子,“哪里有什么饼,他逗你玩呢。”男孩也从后面跟着走了出来,脸上青了一小块,冲母亲笑了笑,“快吃吧,我们一起去上学。”

母亲把剩下的那半碗粥往前面一推,“我吃饱了。”说着便往门外走。小男孩跟在身后突然喊道:“啊!大秀,你屁股出血了!”母亲回头一看,微笑着有些悲悯道:“我这几天都忘了告诉你们了,我也要死了,我应该是得了大病,这几天下身一直出血……”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婶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傻姑娘,说什么呢?你不是得病了,你是长大成人了!”

“长大成人了?”母亲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是,长大成人了!”李婶让儿子等在外面,拉着母亲走进了里屋。好一会儿,母亲笑着从里屋走了出来。“快点回家换条裤子吧,还有把我刚才给你的那个垫上。”李婶在身后嘱咐道。母亲拼命地向家里跑去,“我长大成人了,我是大人了,我真的是大人了!”母亲兴奋地在心里喊道。突然想起从前姥姥总是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总是怕自己走丢,“妈!你看见了吗?我现在真的是大姑娘了!”母亲站在院子里冲警车消失的方向喊道,她拼命喊了几声,喊着喊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哭什么哭,你是大姑娘了!”母亲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村子后面的石桥在半个月后重新修建完工,村长在桥上点燃了一挂鞭炮,母亲听见鞭炮声后也跑去看热闹,但却在鞭炮的硝烟消散后听见镇子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那枪声在奔跑了几十里后变得很虚弱,像是体力透支的人在耳边轻声地述说,这述说虽然轻声细语,内容却是在传播一个恐怖的故事。于是,母亲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靠在石桥的栏杆上的身体也有些轻微的摇晃。

不仅母亲听见了这声枪响,石桥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枪响,人们突然都停止了说话,同时安静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大家互相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地把目光一起投向了母亲,母亲靠着栏杆,冲所有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妈被枪毙了。”

在场的人心头微微一震,母亲的反应出乎了他们的想象,于是,他们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奈何词穷,只得叹了一口气或是无奈地摇摇头。

村长不愧是人群中最见过世面的人,他走到母亲身边,打破了沉默,“没事的大秀,你以后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乡亲们都会拿你当自己孩子对待的……”“行了,别说这些了!”母亲粗鲁地打断村长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对我是好是坏我心里有数。”村长觉得自己丢了颜面,蹙起眉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所有人。”母亲仰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那平静的语气与眼神,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但不像归不像,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便有了成人的生理却仍旧逃不掉孩童的稚嫩。所以下一瞬间,眼泪便在母亲眼眶里打转了,“这么多天,我去谁家吃饭都给我吃不好的,把好吃的都藏起来,我又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瞎子,这些根本骗不过我的。”

村长听了母亲的话,把脸转向身后的人们,目光扫到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个人在与他目光触碰的瞬间都低下了头,用无声的回应证实了母亲话中的事实。村长怒吼道:“你们难道都没有一点人性吗?况且你们都还拿了人家的东西!”人群中一个妇女站出来说道:“谁家日子过得都不容易,现在又不是秋收时候,家家都没有多少余粮,有她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另一个妇女也站了出来,她家的男人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别说了,但是那妇女硬是甩掉男人的手,道:“你说我们拿了她家的东西,可是也不看看她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村的人疯抢,我就抢到一个破盘子,她要是想往回要就还给她!”

村长用手势示意大伙都别说话了,“行,你们都有个人的理,这孩子不用你们养了,我自己养!”村长愤怒地说道。

“我不用谁养,我自己养我自己,明天你们把在我家拿走的东西全都送回来,我再也不会踏进你们家门半步!”母亲涨红着脸颊激动地说道,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于是她掉头向家里跑去,把还在不住嘴纷纷议论的人们甩在了身后。

母亲跑回了家中,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脸颊因奔跑而泛出红晕,却呈现出倔犟的神态。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那些村民就在她的唇齿间,一下又一下地把他们咬得血肉横飞,母亲因这幻觉而眼中放出明亮的光芒,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容。

傍晚,还算最有善心的村长踏进了院子,那时母亲正蹲在灶台边烧火,她在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了一袋有些发霉的米,应该是村民们搜刮时没有发现或是发现了却不要的。她学着记忆中姥姥的模样,把米洗了又洗,挑去里面的沙子,米下锅后水没出自己的手背,然后盖上锅盖烧火,直到扑两次锅再焖上几分钟,米饭便熟了。

村长是扛着一袋大米过来的,他把米放在地上,掀开锅盖看了看,道:“水有点放少了,肯定煮不熟。”然后让母亲别再烧火,自己把锅里半生不熟的米饭打出来扔了,重新淘米做了一锅饭。

村长在做这些的时候,母亲确实是有些感动的,可这感动只维持到他米下锅之前。村长盖上锅盖后,转身对母亲道:“大秀啊,你自己这样过日子根本不行,你年纪这么小,要不就去我家吧?”母亲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村长看有苗头,继续道:“我家那儿子你也知道,生下来就是个呆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做我家的童养媳吧?等你长大了就成亲,我家的那些家产就全是你的了!”村长点了一根烟,把预谋已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母亲的表情因这话语从犹豫到疑惑再到愤怒,“不行,我才不要嫁给你那傻儿子!”“脑子开窍点嘛,到我家你就等着享福吧。”村长不放弃。“不行不行,我就是死了也不干!”母亲语无伦次,说实话,她是有些恐惧,因为村长的眼神渐渐变得难以猜测,他的目光开始在母亲刚刚发育的胸部上游弋,母亲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靠,然后突然钻进了屋子里,但是还没来得及关门,村长的一只脚便掩住了门,他用力一推,整个人便挤了进来。

“我发现你这姑娘就是听不进去人话!”村长慢慢向母亲靠近,母亲的整个身子已经靠在了墙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村长用力地甩掉烟头,就在这一瞬间,母亲迅速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夺门而出。

母亲没命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要逃离掉这个可怕的村庄,逃离掉这些禽兽不如的人们。母亲在奔跑的途中路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正是晚饭时分,家家都在院子里乘凉吃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与笑容,他们转过头看到母亲在没命地奔跑,没有一个人拦住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瞥了母亲一眼,便又低头说笑或是吃饭,就好像刚才飘过去的是一阵风。

这一次,母亲没有哭,那些泪水转换成汗水,密不透风地包围着母亲,母亲一直跑到村头的小树林里才累得停下脚步,她靠在一棵树旁,等气喘匀了才用手去擦脸上的汗水。她此刻是悲伤的,也是愤怒的,但更多的是恐惧,这恐惧像是一张巨大的渔网,疏而不漏地覆盖着母亲,让她不停地左顾右盼,想要走到更远的地方甩掉这恐惧却又不知该往哪里走。

此刻,母亲就靠在树旁,无助地望着家的方向,她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之后,终于又无家可归了。

初夏的晚风轻柔地在她身边围绕,树林里的虫鸣与田野间的蛙叫,在满是繁星的舞台上,合唱着一曲催眠的小调,于是母亲坐在树旁睡着了。

仿佛是一个很冗长的梦境,梦中的母亲还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姥姥抱着她走在野外的小路上,初夏和煦的风把姥姥的脸庞抚摩得咯咯直笑,母亲就把头靠在姥姥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着小路在眼前一晃一晃,然后姥姥就哼起了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是姥姥最爱唱的歌曲,她在做饭的时候唱,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唱,在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唱,她仿佛只会唱这一首歌,所以唱得轻车熟路,每一个音节都巧妙而动听。母亲年幼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靠在姥姥的肩膀上,听姥姥一开口把“月亮”那两个字唱得清凉明亮,母亲也会小声地重复一句“月亮”,姥姥便会咯咯地直笑。

“大秀,醒醒。”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母亲从香甜的梦境中唤醒过来。但她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眯着双眼不耐烦地道:“妈,让我再睡一会儿。”

“回家睡去吧,在这儿别着凉了。”那个声音再次传入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这下分辨出来那声音并不是姥姥的,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村东头的张老婆子。“张奶奶,你怎么在这儿?”母亲疑惑地问道,又急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在。

“我在家里看到你慌慌张张往这跑,便跟过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老婆子拄着拐杖说道。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快和奶奶说说。”张老婆子不急不缓地说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待着。”母亲说了一个谎。“那就去我家睡觉吧,走,奶奶带你回去睡觉。”老太太说着便往前走。母亲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是可信的,真的只是一瞬间,她看着面前这个人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费力地走着,突然就觉得很安全,即便她那衰老的身体给不了她任何安全感,但至少也带不来伤害。

那天,母亲第一次走进张老婆子的家中,三间矮小的草房,破旧的窗户还是纸糊的。母亲进屋后坐在炕边,张老婆子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用盘子端上了几个鸭蛋,“应该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就有这么几个鸭蛋,一直给你留着呢,就怕你来家里吃饭没什么好吃的亏待了你。”母亲盯着面前那几个鸭蛋,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她剥开一个鸭蛋,边吃边哭,鸭蛋便噎住了喉咙,一下又一下地打着饱嗝。张老婆子递给她一杯水,“哭吧,哭吧,一次哭个够,以后就再也不要流眼泪了。”

母亲被这几个鸭蛋感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在吹着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催促她流着眼泪。有时,感动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没有道理没有规则更不需要华丽的外表与奢华的本质,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或是再平常再廉价不过的鸭蛋,就足以把一个人感动得摧枯拉朽。

母亲就着眼泪吃掉了一个鸭蛋,然后对张老婆子道:“张奶奶,以后我就和你一起过,你搬到我家去住,我家的房子比你这要好还要大,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张老婆子笑着道:“傻孩子,你这么小怎么能养我啊?”母亲倔犟却又有些得意地道:“我能养得起你!”

“好好好,你能养得起我,快睡觉吧。”张老婆子为母亲铺好被褥,看着脸上挂着泪痕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睡去,心疼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仓促,村长在第二天接到了调令,升官为镇子里的粮食局长,过几天便举家搬迁到镇子里。可能是亏欠的原因,也可能是突然醒悟,在他走的前一天,他命令村子里的人把从母亲家抢走的东西全都归还回去。虽然村民们还是私藏了一些东西,但至少归还了大半,母亲与张老婆子把家里重新归置妥当,这个家又像是一个家了。

当天晚上,母亲神秘兮兮地搬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纸包递到张老婆子面前,“你看,张奶奶,我还有几个小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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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榜上第一名的小六锦衣,原来是一名天使面孔与魔鬼身材的超级大美女。在游戏里面带领战友屡次胜利,面对敌人出手狠辣,比刚枪至今没人能够比得上,不仅出手快还特别准,人称刺激大神。S市最大商业集团——墨氏集团,下属产业多得数不完,而集团总裁墨御莳则刚满三十岁,商业手段狠辣,墨氏集团是他二十岁五开始接手,用了短短五年将墨氏起死回生,如今几乎将S市所有产业都垄断,墨御莳也被称为商界奇才。聪明的大脑,完美的五官,无可挑剔的身材,多少女人趋之若鹜。但是身边就只有一个女秘书——陆景依,而陆景依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他墨御莳的妻子,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一层关系。他不会约束她的生活,她也不干预他的私下。因为他们只是合约关系,但是当他接触她之后,才发现她就像一个宝藏,慢慢去挖掘,了解的越深越能发现她的闪光点。合约可是一张废纸,他要绑着她宠着她,他要看看到底她身上还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他呢……
  • 锦鲤赖上猫

    锦鲤赖上猫

    一条小锦鲤,就因为小时候被一只猫放生过,于是乎他清奇的脑回路让他去报恩。江小黎(蠢萌小锦鲤)和卿明(腹黑大白猫),他们俩的神奇之路就此开启。世间上有着格式各类的人,妖,仙。。。有人付出了太多,却始终得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爱;有人被骗了一辈子,却还是相信那个人;有人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为所爱之人为乞丐。。。。。有悲,却也有喜,有爱,却也有恨。。不喜勿喷,感谢。(来自卑微作者的仰望)
  • 拖拖历险记之天空岛

    拖拖历险记之天空岛

    本书是莱曼·弗兰克·鲍姆继拖拖历险记之《海精灵》之后,继续启用原故事男女主人公创作的一部“续集”,虽然被很多人称为“续”,但拖拖历险记之《天空岛》却有着全新的故事框架和构思。
  • 喜欢你吻我的方式

    喜欢你吻我的方式

    爱情是什么?是信仰,感觉,还是等同于物质?又是什么决定了爱情?是时代,是性格,抑或是金钱?不同的人,不同时代的人,也许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不管怎样,希望我们每个人认真对待自己的爱情。
  • 相思树下种红豆

    相思树下种红豆

    “这是什么鬼地方?”苏茗拿出手机一看,没有信号,没有网络,不见了高楼大厦,没有了汽车飞机……搞了半天,原来她穿越了,别人穿越都是重生在宫廷皇室,最不济也是个大家闺秀:天天山珍海味吃到吐,还有各种帅哥随便撩。但是她呢,陪伴她的只有十分丑陋的蚊子……“就你这直男一样的智商还想对我有想法?老娘上去就是一巴掌!”对面的男子英姿飒爽,身披战甲,手中的九尺长枪映着日光闪闪发光,宛如天神一般站在她的身前,嘴角上扬,抛来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目光。“你再说一遍?”“啪!”果真一个重重的耳光甩了过去。“你……”那男子看见苏茗再一次扬起手,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心想好歹也是三军统帅,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留……
  • 守望樱花的爱

    守望樱花的爱

    多年等待只因有你承诺,孤身守候笑看樱花盛开!
  • 煜到尘

    煜到尘

    她曾不懂情为何物,他也只是懵懂而已。曾经他说愿生生世世两人一马,后来她却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他能为她放去江山荣华富贵,只求他与她再如当初一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一个人,难道也有错么?
  • 你是我藏不住的甜

    你是我藏不住的甜

    【豪宠+巨甜+爽歪歪】公众场合,她吐得昏天暗地。面对关注,她解释:“没事,肠胃炎而已,多谢关心。”那个背景神秘、权势滔天、国民上下为之抖三抖的男人却宠溺一笑,当众甩出她怀孕三月的报告单。前世死在产床的舒歌重活一世,决定手刃白莲花,脚踢负心男,唯一的意外,就是不慎惹上了那个霸道狠辣的男人——某人好整以暇:“想报仇?爷帮你。”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她警惕:“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某人不动声色:“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