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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基因漂移

王元

1

下城区的阳光散着霉味。

罗隐小心翼翼地躲着地上癣一般的污水,生怕溅脏新买的皮鞋。他一蹦一跳忽左忽右,如做布朗运动。一辆前窗玻璃沾满透明胶带的破汽车摁着喇叭向他驶来。摩尔定律,越是担心,越会发生。他弹跳着闪躲,才使得新鞋幸免于难。那一刻,罗隐并没有忌恨那辆乱窜的汽车以及车里不长眼的司机,而是诅咒着他的助手:要不是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也用不着罗隐亲自去买麻醉剂。

“嗨,罗哥!”

远远地,罗隐听见有人喊他,但循声望去,却被阳光蜇了眼,只能看见一个身材姣好的剪影,以及她用力挥舞的右手。如同从底片中冲印出来一般,随着他们之间相对距离的缩短,静精致的五官出落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太阳成了背景,把她烘托得光彩照人。

“罗哥,上次真谢谢你。我已经在上城区一家贸易公司找到了新工作。我这两天就要搬走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吧。”静说道。

“再说吧。”

“我可是一去不复返啊。”

“你以为你是黄鹤啊。我还有病人等着呢,先走了。”罗隐走了两步,回过头,看见她仍钉在原地未动。罗隐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一掬盈盈的泪花。静仿佛怕他发现一样垂下头,楚楚动人。罗隐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几乎要去吻她俏丽的嘴,但最终把这个念头和唾沫一起咽下。他伸出左手,那只别人抵债的仿金表滑落到腕上。他把表摘下来,然后拉起静柔若无骨的小手,把手表拍在她的掌心。

“以后想哥了,就看看表。它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直到——”

“永远。”静含情脉脉地接道。

“没电。”罗隐把她拉回现实。

静往前挺了挺,似在索要一个拥抱。罗隐却假装没有看懂。

分别的时候不要互相拥抱,越是依依不舍,转身之后越是心如刀割。

罗隐刻意跟静保持着距离,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都会这么做。这是一个不错的女孩,罗隐心想,可我不是什么好男人。

告别静,他继续往回走。快到诊所的时候,罗隐看见威风凛凛的豹哥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妖冶女郎。豹哥是这一带的黑帮老大,罗隐本来跟他谈不上交情,但自从上次他跟敌对势力火并受伤之后他们就成了朋友。豹哥看见罗隐,甩开两个姑娘,冲过来一把把他抱起来,然后重重地撴在地上,震得他脚底板生疼。

“哈哈,上回多谢你,要不然我这条胳膊就废了。你看我现在,”他攥起拳头向着肩膀的地方一曲,显示高高隆起的肱二头肌,“多剽悍啊!”

“主要是豹哥你基础好。”罗隐恭维道。

“以后有什么事需要豹哥帮忙,尽管说。舞文弄墨、杀人越货没豹哥弄不成的。”

他的嗓门真大,如虎啸龙吟,罗隐的耳膜都不适应了,也许有机会可以帮他修改一下。不过,罗隐可不希望有一天因为什么事找到他,找他就说明自己一定是身陷险境。

诊所大门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刚才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也不知所踪。

涮墩布的污水桶满得就要溢出来,看来他出去这段时间陈皮没有回来过。如果他回来了却连这点小事也不处理,那罗隐会给足他颜色。

罗隐一屁股沉在沙发上,不知倒了几手的旧沙发咯吱作响,听起来让人心烦意乱。他翻了翻白眼,不禁在心里骂起陈皮,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亲自去买麻醉剂,要不是自己亲自去买麻醉剂,这单生意也不会黄了。事实就是这样,当一个人造成了一个麻烦,任何由这个麻烦所衍生的不满都会指向那个人。谴责他,控诉他,以宣泄心中愤懑。

这时,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人走进来,从他反光的镜片中,罗隐看见胡子拉碴的自己。

来人穿一件笔挺的灰色毛料西服,看上去价值不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棕色皮鞋一尘不染,跟杂乱脏污的诊所以及乌七八糟的下城区都格格不入。

“你是谁?”罗隐问道。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上门的顾客,更像是一个找上门的债主。

“等会儿我会告诉你的。”来人把眼镜拿下来,露出鹰鹫一般的眼神,看得罗隐浑身乏力和发冷。他接着说:“如果我没进错房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隐?”

“怎么了?”罗隐不置可否。

“有件事我想要请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或者说,你曾经是谁。难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就不怀念当年在上城区呼风唤雨的风光日子?”

“那与你无关。”罗隐语气警觉地说。

“现在有关了。”

“我只是做些美容和整形的工作。”

他盯着罗隐,没有说话。

“都是合法生意。”罗隐补充道。

“你不用急着跟我解释,这些才是跟我无关的。相关资料稍后送到。”他说完就往外走,到门口停下来,回过头说:“我叫陈海广,听说过吧。啊,对了,”他用手指了一下罗隐的脚,“鞋不错。”

陈海广还没完全走出去,陈皮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跟他擦身而过。

“师父,我们有麻烦了。”

2

“我们有麻烦了”——陈皮经常词不达意,但这次他一语中的。

麻烦!陈海广本身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他是上城区最大的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这当然是他掩人耳目的身份,他真正捞钱的生意是太空走私。在两个城区都流传着这样一个广为人知的说法:宁可让阎王盯上,也不要让陈海广盯上。前者顶多要你死,后者却可以要你生不如死。

“师父,我刚才去买麻醉剂,眼看就走到药房了,却被人给麻醉了。我昏迷前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他们把我拖进一辆黑色汽车里。等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公共厕所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女厕里,你说他们有多变态。”陈皮手舞足蹈地说道。

“女厕所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圣地吗?”罗隐虽然紧张不安,但是在陈皮面前还是要保持冷静、机智以及幽默。不能在徒弟面前跌份儿,是为人师父最基本的要求,尤其是当你只有一个徒弟的时候。

“师父,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不是简单的恶作剧,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发现了这个。”陈皮从怀中掏出一个移动终端。

罗隐拿过终端,按下播放键,半空中浮现出了人物画面,竟然是一段新闻视频:

近日来,联邦警方破获了一起向火星非法走私珍贵动植物的案件……

新闻刚播结束,陈海广就出现在画面中,他又戴上了那副墨镜,手里还夹着一根雪茄。

“怎么样,看完了吗?”他抽了一口雪茄说道。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得出来吧。”

“那起走私是你指使的?”罗隐突然明白了他的目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笑而不答,也用不着回答。

“一开始,检查力度和设备都不到位,人们总能想出法子找到漏洞。你听过嘴里含着蝌蚪冲关的蠢事吧?那是最低级的。后来,机器检查变得异常严密,通过X光进行扫描,不同物体的密度在上面显示的颜色不同。但是这种扫描仪无法区分C4和巧克力,因为两者密度几乎完全一样。没过多久,开始使用红外热成像扫描仪,于是就有人把熊猫化妆成松狮,在外形上绝对以假乱真,但现在传统的方法已经无法奏效,我们需要新的、天才的、万无一失的、真正高明的手段,可以骗过升级后的基因扫描仪。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做到。”

“我做不到。”罗隐下意识说道。

“我知道你在偷偷修改雇主们的基因型,对吧?”

罗隐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木马感染的程序,身不由己。

“我还知道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只因为一次事故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就不相信你没有想过东山再起?”

电光石火之间,罗隐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当年的风光,当下的落魄,当年的一掷千金和当下的锱铢必较,当年他是青春少年样样红,如今他是人到中年各种衰。呵,过去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沿着他的胸膛剖开一肚子回忆。回忆越是美好,在斑驳霉变的现在越是不堪入目。

紧接着,罗隐想到了那次事故。当时他跟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后来他跟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而这些全都他妈是自欺欺人。过去,根本就不可能过去。它只是蛰伏在人们不易察觉的心土里,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并且枝繁叶茂。

“我不喜欢你的做事风格,”罗隐说道,“但你找对人了!”

陈海广咧嘴一笑,露出两只磨得尖尖的金牙。金牙上闪着蚀人心骨的寒光。视频连接中断后,罗隐还滑行在那一幢幢林立的往事之中。陈皮叫了他几声,他才从思绪之海中泅渡上岸。陈皮瞪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3

对于人类来说,不管处于什么时代,总有些事情是不变的。很早以前,人们收集贝壳。后来,人们收藏金属。现在,进入太空殖民时代,最值钱的藏品变成了生物。这些都是由人的本性所决定的,是夯实在骨髓里的信念,跟欲望一样燃烧着人们敏感的神经。

生活在太空殖民地的人们,离开地球久了,就会产生恋乡情结。杜甫在《月夜忆舍弟》里写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离开母亲尚且如此,别说离开母星了。距离会让人模糊主观,给了那些美好的乡愁生存空间,所以他们会不断地从地球进口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只猫,或者一株海棠。这些就像佩戴在其他星球身上的地球信物,以前情侣之间互赠信物是为了睹物思人,而现在外星移民豢养一只猫,或者种植一株海棠是为了睹物思乡。

早几十年,这是非常火爆的一个领域,很多商业巨贾都是从那时候卖猫卖狗卖花卖草发的家,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激励了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其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赚到了。事实上,不管什么行业,真正发达的都是少数。这也是不管处于什么时代,总是不变的事情。蛋糕就这么大,能满足几张嘴,而口腹之欲却在每个人心里膨胀着。选择一种出口的动植物跟选择一只股票一样,传统的猫狗花草最保险,涨不会涨太多,跌也不会跌太狠,但要想赚大钱,还是得冒风险。

陈海广就是从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凭借着他敏锐的嗅觉和强硬的手腕,他迅速从一个卖盆景的小商贩摇身一变成为地球上最大贸易公司的CEO,他所经营的贸易公司也是几个为数不多获得联邦政府出口批文的民营企业。

罗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陈皮一直微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根本没听明白。

“既然有出口权,那他怎么还找我们?”陈皮问道。

“政府授权的东西只是一些日常用品,那些东西在人类基地都能够生产出来,只是成本比地球高一些,而那些真正受到太空殖民地居民热捧的动植物,则被联邦政府牢牢握在手中,最多是将一些猪牛羊之类的家畜出口权分给下面几家民营公司,还要收取高额的税。”

不管人类处于什么时代,政府总要去宏观调控这些涉及经济命脉的产物,比如之前的石油和现在的动植物。这也是不变的事情。

“最初的时候,这个活计很好干,”罗隐继续说,“直到《纯粹法案》的颁布。”

“《纯粹法案》?”

“《纯粹法案》其实就是一部地球和太空殖民地之间的贸易法,里面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分门别类,哪些可以出口,哪些不能出口,哪些必须是由联邦政府经手,哪些可以对民营企业开放。这些占据了法案的一半,另外一半是对未经许可走私生物所进行的判罚。联邦政府对外宣称是为了防止生物入侵。”

“生物入侵我知道,日本小龙虾。”

“是的,还有亚洲鲤鱼、澳大利亚野兔、莱茵河大闸蟹。就说亚洲鲤鱼吧,当年美国为抑制水草等杂物,引进了亚洲鲤鱼。后来一场洪水使这些鲤鱼进入密西西比河,导致相关流域的生态系统惨遭破坏。再后来,美国五大湖的生态系统也遭受了灭顶之灾。那一年是美国军事投资最少的一年,省下来的钱都用来对付亚洲鲤鱼了;但在我看来,这些规定简直是脑残。对于太空来说,唯一的生物入侵就是星际移民。”

罗隐就像是演讲一样说得铿锵有力,而唯一的听众此刻却用手抓着纠结在一起的头发。

“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陈皮看着罗隐说道,后者轻轻颔首。“你来到下城区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罗隐深深吁了一口气,“基因篡改者。”

“恕我直言,这听上去像是贬义词啊。你看,篡改,篡位,蹿稀……”

“你懂什么?随着《纯粹法案》的颁布,生物出口变得有法可依,市场一下子变得规范起来,许多散户都被淘汰掉;但正是由于法案,以前稀松平常的出口生物变得走俏起来。这很好理解,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现在国家禁止养狗,所有的狗都由国家控制,想要喂养的用户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和付出高昂的费用才能如愿以偿,那么即使是现在随处可见的流浪狗,到时候也会价值不菲。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本来想限制出口的《纯粹法案》却彻底引爆和搅热了市场,在巨大利益的面前,许多人开始铤而走险。这也很好理解,你想想毒品就能明白。”

“我懂了。”陈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懂什么?接下来我才要说到重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企图蒙混过关。一开始,海关检查力度和设备都不到位,人们总能想出法子找到漏洞。后来随着基因扫描仪的问世,一切伪装都被轻易撕碎了。我们要做的就是修改某些基因片段,扰乱扫描仪。我跟那些任何生意都做的人不同,我有自己的原则,珍稀物种绝对不碰,所以我的名声在业内一直很好,要不是因为那件事——”

罗隐及时刹住嘴,把后面的话扼死在口腔里。“你现在懂了吧?”

“我懂了,还有一个小问题。那件事是哪件事?”陈皮却没有理解他的苦衷,咄咄逼问道。

罗隐正想如何编个小谎搪塞过去,一辆黑色的SUV尖叫着停在诊所门口,把师徒二人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和牵掣住。

陈皮对罗隐说:“就是这辆车——我昏迷之前有印象。”

陈皮说完一个箭步冲出去。

等身材走样的罗隐追出去的时候,那辆车已经绝尘而去,在路的尽头模糊成了一个黑色的虚影。陈皮立在大街中间对着远去的汽车破口大骂,罗隐理解他的激动,但是他心里想的是等晚上没事了,给自己矫正一下视力。

他们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门口放着一个麻袋,麻袋里面装的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看上去像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罗隐吩咐陈皮解开口袋,里面竟然是一只黑猩猩。

4

黑猩猩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开始极不配合,每当罗隐想要接近它,采取血样,黑猩猩就拉开架势张牙舞爪。罗隐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成年黑猩猩的臂力是人类的5倍。如果此言不虚,他只能在心理安慰自己幸亏这只黑猩猩还未成年,但它孔武有力的胳膊和腿脚仍然让人望而却步。

出乎罗隐意料的是,平时没什么交际能力的陈皮和黑猩猩相处得非常好。一开始陈皮给黑猩猩剥香蕉皮喂它吃,到后来,黑猩猩竟然会自己剥香蕉皮反哺陈皮。

陈海广给的时间并不多,罗隐就像嗅到食物的猛兽一样调动起身体的全部血性和干劲。虽然他不想帮助陈海广,但是做这件事却让他兴奋。

罗隐让陈皮买来厚厚的印花窗帘把临街的玻璃严严实实地遮住,然后找来一块硬纸板挂在门外,上面书写了“有事外出,暂不营业”八个前倒后仰的楷体大字。

罗隐夜以继日地扑在研究中,只有当从窗帘的缝隙之间穿透的阳光溅了他一身的时候才注意到还有日夜轮转。

之前有很多人来罗隐的诊所进行抽脂减肥,他们总说不管怎么努力运动或减少进食也不能瘦下来。罗隐想说,瘦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件可以让你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一件让你觉得吃饭睡觉都成了负担累赘的事情。热火朝天地投入进去,用不了几天,你走样的身材就会消瘦下来。

“师父?”有一天,陈皮突然叫他。

“怎么了?”罗隐嘴上说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显微镜下的聚合酶链式反应。这是一种最为快捷和廉价的扩增DNA片段的技术。然后他将自己构建的质粒插入DNA片段中进行测序,以观测这个居群内DNA序列的多态性。

“师父。”陈皮又叫了一声,听上去有内容。

“怎么了,有屁快放。”罗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看着陈皮说。

“师父,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给黑猩猩取个名字。你看,如果我叫你人,人,多难听。”做这些精细工作的时候,陈皮帮不上忙,凑过来反而碍手碍脚,罗隐就让他去安抚黑猩猩的情绪。他们俩现在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如果黑猩猩也穿裤子的话。

“别废话了。”罗隐吼道。

“陈星你觉得怎么样,随我姓。”他说完之后又对着黑猩猩说,“陈星,这是你的名字。”黑猩猩仿佛听懂似的点了点头,陈皮咧着嘴笑了,黑猩猩也咧了咧嘴。

5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到交货的日子。

一想起那天陈海广在视频里的嘴脸,罗隐既感到恶心,又感到害怕。“收到货物了吧,这是一只黑猩猩,让你练练手,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我会来验货。你最好成功,否则——我保证你不会想要听我转折后面的话——否则你不会死,但你会非常想死。”

这一天下着小雨,隔着厚重的窗帘,罗隐也能感受到清凉的空气一丝丝往屋里沁透。

罗隐提取着黑猩猩的同源基因和内含子——研究到了最后一步。

陈皮趁他离开试验台,走过来眯着左眼,拿右眼往显微镜里瞧。

“师父,这一段标着红色的是什么?”

“垃圾DNA。”

“那你还研究什么?”

“基因组中绝大多数DNA都是由这类所谓的垃圾DNA构成的。”

“师父,我心里一直没底。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能不能做到呢?”

“从技术上说没问题。基因的无效片段太多,我们只要修改无效片段,造成伪装,就能骗过电脑。在基因扫描仪发明之前,货物的重量、密度和热量都是检测的指标,而现在只需要基因这一项关卡即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方便了我们基因篡改者做工。有时候我真想不通,机器的高明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人类的退化?”

“那改变后的基因,会不会对生物造成伤害呢?”

“我不知道。”罗隐停顿一下说,“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做不到,我们自己的生命就会受到伤害。”

“我决不允许有人伤害陈星。”陈皮义正词严地说。

“谁是陈星?”罗隐猛地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说,“别傻了,那只不过是一只猩猩。在猩猩眼里,我们也只不过是一个人。它之所以跟你亲近,是因为你每天喂它香蕉给它按摩。说不定在它眼里,你是它的宠物呢。”

“在我眼里,它是我的朋友。”

“别傻了。”罗隐又说了一遍。

事情还算顺利,虽然花了点时间,但是没走弯路。

罗隐把修改好的基因型播种在黑猩猩身上。第二天陈皮像往常一样去接近黑猩猩,后者却龇牙咧嘴,充满攻击性。陈皮感到困惑不解,而罗隐知道,试验成功了。

“师父,你到底对陈星做了什么?我感觉它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它根本不是人。”

“它以前很温柔的,现在脾气却非常暴躁,好像有人抢了它的香蕉。”

黑猩猩的性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罗隐不知道这算不算伤害。

陈皮因此闷闷不乐了一整天。他几次尝试靠近黑猩猩,都碰了壁。后者就像是刚刚被男朋友抛弃的女人,看所有男的都不是东西,恨不能上去咬一口。如果真被它咬了后果不堪设想,黑猩猩巨大的犬牙和咬合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又过了一天,陈海广再次来到诊所。脸上仍然佩戴着那副墨镜,还是那种趾高气扬的表情。

跟在他身后,是四个彪形大汉,每一个的块头都能够顶罗隐两个。他们进来之后,就像一片乌云压阵,房间顿时压抑逼仄起来。没一会儿又进来两个人,他们抬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箱,去除包装之后,罗隐认出来那是一台基因扫描仪。

“我来验货了。”

罗隐伸出双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陈海广掏出一支雪茄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点着。整个过程,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暴躁的黑猩猩。

其中一个大汉走过去想要一把拽住黑猩猩的前肢,不料被黑猩猩给抓挠了手背,殷红的血滴下来,砸在地板上,触目惊心。嗅到血味的黑猩猩,更加狂暴。

陈皮见状想要过去护在黑猩猩面前,被罗隐拉扯住。

那个大汉再次出手,然后再次失手。最后还是罗隐给黑猩猩打了一针麻醉剂,才将其制伏。那个大汉抓住黑猩猩的后腿,提溜着它扔进仪器里。

片刻之后仪器给出了检测结果:

基因抽样对比结果:狗。

“狗?”陈皮说道。

是的,狗。罗隐嘴角勾起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陈海广摘下眼镜盯着仪器的显示屏,目瞪口呆片刻后,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做到的,是基因检测仪做到的。我是基于一段DNA序列与已知基因同源性程度大小,根据计算机程序预测可能的基因。比如我把黑猩猩的基因序列和狗的基因序列的同源性进行标记,当基因扫描仪进行检测时,扫描的光线就会刺激到基因的表现形式,显示出后者的基因序列。换句话说,如果机器不检测,基因仍然是黑猩猩,但正因为检测才会变成狗。在那种设备的检测下,基因会进行短暂的挪动,我管这个叫作基因漂移。生物学上也有一个基因漂移的概念,指的是一种生物的目标基因向附近野生近缘种的自发转移,导致附近野生近缘种发生内在的基因变化,具有目标基因的一些优势特征,形成新的物种,以致整个生态环境发生结构性的变化。与此相比,我所谓的基因漂移更加直接,类似于汽车漂移,只是一种过弯的方式,不会影响到汽车本身的构造,顶多是会对轮胎造成一些磨损。”

“天才!”陈海广把抽了两口的雪茄扔在地上,拍着巴掌说。

“不过走私黑猩猩被抓之后就不是罚款那么简单了。”罗隐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他还记得走私一只黑猩猩,大概要判十年有期徒刑,和入室抢劫并且掳走上万元现金的判罚差不多。

“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等我备好货物,会找人把基因样本给你送来。做好了,你们飞黄腾达,咱们一刀两断。做不好,你们就会变成一人两段——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事关我的荣誉。”

“荣誉?多么虚伪的字眼。”陈海广笑着说,“只有金钱才是真的。”

“陈总,黑猩猩怎么处理?”其中一个大汉说道。

“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小陈就行了。”陈皮上前一步说道。

“哦,对了,把黑猩猩带走,这可比你们两个人的命值钱。”陈海广说道。

大汉得了命令,走过去把黑猩猩拎起来。

“你们不能把它带走。”陈皮上前拦住,被那个大汉一脚踹在小腹上,就地打起滚来。罗隐不敢像陈皮一样冲上去,只能怔怔地站着,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陈皮。”他们走之后罗隐叫陈皮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陈皮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罗隐还以为他被踢晕了,直到看见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含满了泪水。陈皮声音颤抖地说:“陈星走了!”

“走了就走了,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罗隐嘴硬着,作为师父,他得有范儿,不能认。

“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更多的是满足吧。你根本没有把陈星当成朋友,而是一个标本吧。荣誉也好,金钱也好,真的没什么比这些更重要吗?”

6

一连几天,阴雨绵绵。

陈皮的表情就像天气一样阴霾。

本来就反应慢的他,现在做什么事都恹恹的。

出乎罗隐意料,陈海广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把需要修改的基因样本送过来,罗隐获得了一段短暂而安宁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感到有些期待,有些空虚。陈皮说中了他的心思,他渴望在基因修改上大展手脚,这是他的战场,只有在这上面他才像个男人,才能成为一个勇士。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罗隐拉着陈皮出去吃晚餐。乌云散尽,月亮拱了出来。

他们刚关了诊所的门出来,就看见有两个乞丐相互依偎着躺在门口。那一瞬间,罗隐突然想起什么,看着陈皮,眼角竟不觉湿润了。他拿出点钱,塞给那两个乞丐,让他们去买点吃的。乞丐诚惶诚恐地接了钱,谢过罗隐之后走开了。去饭店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一些乞丐。虽然是下城区,但这条街上以前并没有这么成群结队的乞丐。事实上,乞丐往往游弋在富足的上城区而非贫穷的下城区。

夜风凉凉地吹来,空气不像白天那么腥气,下城区的狰狞被夜色掩映。

到饭店后,罗隐点了一桌子菜,刚打算动筷,陈皮说了一句话,就坍塌了他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心情。他说:“不知道陈星吃饭了没有。”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罗隐有些不满,但不好发泄。

“师父,你是我师父,不能算数。陈星,是我唯一的朋友。”陈皮深情款款地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陈星。”罗隐看着陈皮动情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抱歉。

“师父。”陈皮突然抬起一直低着的脑袋看着罗隐,眼神活泛,“师父,你刚才说‘陈星’。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罗隐猛灌了一口烈酒,咳嗽几声,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十年前,是基因篡改者最好的时代,是太空殖民地出口最疯狂的时代,也是问题井喷的时代。有问题的时候,人们就会找到我,找到我的时候,问题基本上就能得到解决,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作终结者。我从不主动去找活,我只需要去解决那些手法低劣的同行所造成的问题就可以了。我从未失手过,只有一次,我的未婚妻也因此离开了我。”

罗隐又喝了一口酒,火辣的感觉让他获得一种病态的舒服。他猛然明白,为什么有一些人伤心的时候喜欢自残。肉体的痛苦能够很好地分散注意力,让心里郁积的悲伤不那么惹眼。

“都是因为我。自信过了头,就离出事不远了。跟以前一样,仍是其他基因篡改者失手后找到我介入。那是一只鳄鱼。对方声称是人工养殖的,我才答应接手。我很快就处理好了遗留问题。因为是第一次接触鳄鱼,我心血来潮研究起鳄鱼的基因,忘了这个庞然大物跟猪牛羊可不一样,麻醉剂很快就失效了。它看上去很生气,张开血盆大口,把我的助手咬死了。”

陈皮仿佛感受到危险一样,向后缩了缩身子。

“那你的未婚妻是怎么回事?”

“她就是我的助手。”

罗隐一仰脖,把剩下的酒都浇进喉咙。

“从此之后,我就离开了上城区,在这里隐姓埋名。开了现在这家诊所。三年前的冬天,冷得能把玻璃冻裂,风像刀子一样在人们手上刺着口子。我早上开门的时候,看见你蜷缩在门口的烂纸箱上打着哆嗦。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瘦成皮包骨头,两只眼睛却很大很清澈。”

罗隐仰起头,假装看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

“师父,我们偷偷离开这里吧。”陈皮说。

“你不了解陈海广,不把我们榨干,他不会善罢甘休。”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只知道,我们没有选择。”

罗隐摇摇晃晃,依靠着陈皮,踩着月光回家。

月亮很圆,淡淡鹅黄色,让他想起那只仿金表。不知道静现在怎么样。

第二天他睡到半上午,陈皮把他叫醒,告诉基因样本送来了,足足有一百份。

7

“师父,”几天之后,陈皮的情绪已经缓过来,“你相不相信命?”

“我相信,但我不认命。”

“那你说,为什么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人类不仅对自己这么做,对自然界里的动植物也明码标价。你觉得不是命吗?”

“你这是伦理道德哲学问题,超出了生物学的范畴。不要想那么多,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这两天做梦总是梦见陈星。”

陈皮坐在沙发上,弓着腰,用力唉声叹气。

“你又怎么了?”

“师父,你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种事是不是有些过界?”

“当然是过界,黑猩猩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如果被发现就死定了。一百只黑猩猩啊,这得判多少年啊。”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是说,修改基因这种事,应该只适合上帝来干。”

“陈皮,如果我们不做上帝的活儿,那个魔鬼就会让咱们瞧瞧他的活儿。”

“这是什么意思?”陈皮一脸天真地问道。

“意思就是——别废话,赶紧去给我买吃的。”罗隐赶紧把他支出去,不然会被他的无邪搞疯。

罗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伟人,或者一个好人,他觉得人不应该用那样的形容词来定义,把人分类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就好像是贴在商品上的标签。他回想着陈皮的话,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和思考在里面,但转念一想,那都不是他们应该发愁的事,你让一个乞丐去考虑经济危机是不现实的。

罗隐让陈皮出去买饭的时候其实还不饿,但等他饿的时候,陈皮还没回来!

罗隐给他打电话,刚拨通就被挂了,后来再打,干脆是无人接听。

罗隐很少用电话,看着通话记录,上一通电话还是半个月之前的。陈皮名字下面的联系人正是静,他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鬼使神差一般,他按了拨通键。他的心情瞬间变得燥热,怎么会紧张呢?之前他可以游刃有余和心安理得地跟静进行调情,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却变得畏缩和激动,如同人生第一次表白之前的心理活动。他想着应该跟静说点什么,结果她那边却是关机。

过了一会,他的手机响了。他立刻拿起来,来电者却是陈皮。

“师父,你快过来,有状况。”

8

罗隐很快赶到陈皮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地点,那是一座业已荒废的仓库,平时是乞丐们栖身的场所。陈皮以前也在那里待过,但是现在仓库的门口却站着岗。

“陈皮,”罗隐找到他之后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那辆SUV,我去买饭的时候看见那辆车,就打车跟踪到这里。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还用问,一定是货物。一百只黑猩猩不可能在上城区藏匿。”

陈皮听完就要往外冲,罗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轻举妄动。

“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可怜的动物。”

“它们只是运输到人类基地,又不是送死。说不定在那边,它们会比在地球上受到更好的待遇。”

陈皮冷静下来,耷拉着脑袋,瘪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罗隐知道,他又想起陈星了。

罗隐带陈皮回诊所的路上,陈皮问他:“你知道这些动物被送到哪个星球吗?”

“干吗?”

“不干吗,等到这批黑猩猩运过去之后,我有机会过去看看,也许陈星也在其中。”

罗隐从没见过吊儿郎当的陈皮对一件事这么上心,便拜托他以前的关系,查到陈海广的贸易公司近期对大角星有一批一百只狗的出口项目。

天黑之后,罗隐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却拧不灭思绪。困意就像是天边一朵云似的,看得见,够不到。他只好撑开眼睛,奋力瞪着虚无,仿佛要把黑夜看穿。最后,他索性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拿出手机给静又拨了一通电话,仍然是关机。

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便出去察看,发现蹑手蹑脚的陈皮。罗隐喊了他一声,几乎将他吓得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

“我想去撒尿。”

“你以前从不跟我说谎话的。”

“我想去一趟仓库。师父,求求你了。”

“不行。”

陈皮可怜巴巴地望着罗隐,后者却说道:“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俩趁着夜色来到废弃的仓库,按照出门之前商量好的对策,溜到仓库后面,那里有一扇锁不上的窗户,通过那扇窗户,他们很快便来到仓库里面。借着微弱的月光,罗隐可以看见这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个方阵的木箱。

陈皮小声叫着“陈星,陈星”。

罗隐数了数,十排十列,正好是一百个。他刚数完,发现呼唤陈星未得到回应的陈皮已经撬开了其中一个木箱。陈皮发出一声洪亮的惊叹,里面的东西显然是在他意料之外。

罗隐赶忙过去,虽然有心理准备箱子里的东西也许比黑猩猩还要珍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人。

里面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孩。

罗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百个女孩,运往大角星。

“师父,怎么办?”

怎么办?罗隐脑子完全懵了,里面团团都是糨糊。

“先回家。”罗隐吩咐道。

回到家里之后,罗隐坐在沙发上,陈皮站在他面前。

“师父,我们报警吧。”

“以陈海广的势力,他在警局一定有眼线,等警察赶到的时候,那里的女孩早被他转移了。即使警察发现了那一百个女孩,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是他干的。”

“要不咱就别管他了吧,我突然有点怕了。”陈皮说,“他连人都敢出口。”

罗隐长叹一口气,握了握拳头。

第二天,陈海广来验收成果。一百个样本,基因检测完美无比:都是狗!

陈海广志得意满地对罗隐说:“做得好!我一直说,人才是第一资源!”

罗隐回头看了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箱,他说的没错,从古代到现代,从北非洲到太空港,人才是第一资源。只不过在陈海广眼里,人成了一种商品。想想也是,那些太空殖民地的开拓者都是身强体壮的男性,在把所在星球恶劣的环境驯服得宜人之前,他们必须留在上面孤军奋战。他们会想念地球上的小猫小狗和花花草草,当然更想女人。

“我们是不是该一刀两断了?”罗隐问道。

“这件事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陈海广笑道。

“你不讲信用。”陈皮说。

“哈,小兄弟,信用这件事也是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陈海广说完,转身对着看守仓库的手下说,“我要去拿批文,你们盯紧点。明天就出关。”

9

陈海广一开始并没有走进海关大厅,而是点起一根雪茄。他让小弟们先进去,自己则在豪车里静静等待。任何时候,小心谨慎都不会有错。一个恶人胆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仅胆大,而且心细。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的原因。

海关。陈海广想着,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字眼。当海上贸易还真实存在的时候,很多内陆地区也沿用着这一模棱两可的用语。没有人预料到,人们已经进入太空殖民的今天,海关依然存在,而且愈加不可或缺。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永远不会。

当手下打来电话告诉他货物箱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基因检测,只剩下最后几个的时候,他才从车里出来,丢掉烟头,整理好西装走进大厅,派头十足。没有内涵的人,才注重外表。

“狗、猫、狗、狗、狗、猫……狗、狗、猫、狗……”

一身腱子肉的检查员看见陈海广,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陈总,又是大生意啊。”

陈海广笑笑,“也就是些猫猫狗狗的活儿。”

“我们领导说了,陈总发的都是大财。”检查员继续点头哈腰地说。

“你们那边的意思我明白。现在到处都是检测仪器,你们这些工作人员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其实不过是猫猫狗狗——”他看着检测单,突然怔住,里面居然夹杂着几只猫。这是怎么回事,昨天的检测,明明全都是狗。淡定,淡定,他对自己说。猫也一样是正常货物,不会造成影响。他想着事后一定要去找罗隐质问,他不允许这项投资巨大的生意有一丁点不确定性。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根烟,却抖得点不着。

“陈总,怎么了?”

“没事,这大厅有点冷。”

检测很快走到了尾声,第一百只箱子似乎异常沉重,两个工作人员合力才把它搬了过来。

陈海广心里越来越没底。

检查员睁大了眼睛。陈海广侧着身子看见了检测结果,差点没摔倒。

基因抽样对比结果:雷龙

陈海广手里的雪茄掉在了地上。

“陈总,不好意思,我得检查一下那个箱子。”检查员说道。

当那只箱子打开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傻眼了,里面竟然是个男人。

“怎么会是你?”陈海广说道。

“就是我。”罗隐伸了伸腰说道,“你不是需要我吗?”

“你,你住口。”

“就在十几个小时前,我作出了一生最勇敢的决定,修改了自己的基因片段,然后爬进了货物箱。”罗隐说道。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陈海广说道。

“哦,那是我的荣幸。”

“到底发生了什么?”检查员问道。

罗隐对检查员说,“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他指了指身后,“海关大门外还有一百个证人。真相是永远不会被掩盖的,就好比环境无论如何改变,哪怕让比目鱼失去了最初的样貌,让竹节虫化为枯叶,让变色龙把自己隐没在丛林,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丢弃了自己的理想,但是总有些东西,就在你的基因里,永远不会改变。”

尾声

那些猫狗是罗隐联系豹哥帮忙找到的,人也是他救出来的。豹哥还确认了,静也在其中。

罗隐现在就要去找她。他想好了搭讪的场景,他会逆着光,剪影一般走向静,然后笑意盈盈地问她:“你好,请问现在几点了?”静一开始不会注意到是他,抬起手腕看时间。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刚好能看见罗隐刮得干干净净的铁青色下巴。想到这些,下城区的阳光也变得好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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