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自己在医院走廊里踱步。可能有几个人在我背后细语“神枪手迪克”,也可能没有,毕竟那里人来人往,十分繁忙。
我在四楼的死胡同里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意外,那场景我个人从未体验过。那种美是从西莉亚·胡佛(娘家姓希尔德雷思)身上投射出来的,当时她在病人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屋里阳光灿烂,她十一岁的儿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比起在如此恶劣的暴风雪天气里,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带在自己身边还是要更好一些。
他僵硬地坐在沙发边缘。即使在睡梦中,西莉亚也没有给他跑开的机会——她握着他的手。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这孩子试着站起来,她一定会马上惊醒并让他坐下。
但看起来这孩子对此并不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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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是的,十年之后,也就是1970年,这个男孩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同性恋,住进了离家很远的费尔奇尔德宾馆。他的父亲德维恩·胡佛已经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他的母亲则开始隐居。为了维持生活,晚上他在新假日酒店的塔里荷厅弹奏钢琴。
我又变回《加德满都》在纽约惨败之前的那个家伙,并回到施拉姆药店值夜班。父亲被安葬在耶稣受难像墓园,与埃勒维茨·梅茨格的墓地离得并不远。我们为他下葬的时候,给他穿上了画家工作服,并把调色板勾在他左手的大拇指上。
为什么不呢?
米德兰市政府用这栋老马车房抵了我们十五年的退缴税,现在一楼用来存放被拆解下来的卡车和公车零部件,二楼则存放着一战之前城市死库存的业务文件。
父亲去世后三个月,母亲和我便移居到马力提莫兄弟开发的埃文代尔小区里的一间两室小蜗居房里。那其实是吉诺和马可·马力提莫兄弟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甚至没交首付。那时我和母亲已经完全破产,费力克斯还没开始赚大钱,还得付两任前妻的赡养费。老吉诺和马可告诉我们只要搬进去就行,其他的都不需要担心。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给我们的定价比这间房子的实际价格要低很多,我们完全可以按揭买房。它还是间样板房,这就意味着这间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室内的窗户安上了威尼斯风格的窗帘、地上修了一条通向前门的石板路、前门有一盏落地式路灯,还有大部分在埃文代尔买房子的人都放弃了的各种奢侈装修,包括一间配置齐全的地下室、浴室铺满瓷砖、母亲卧室里的雪松壁橱、厨房里的洗碗碟机、垃圾清理装置、墙内炉、内嵌式早餐桌、客厅里的华丽壁炉台、室外烧烤区、后院两米雪松栅栏……凡此种种,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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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70年,也就是我三十八岁那年,我依旧每天为母亲做饭、洗衣、整理床铺等。我四十五岁的哥哥已经成为NBC的总裁,住在能俯瞰中央公园的高级顶楼公寓里,他还被评为国内最佳着装男士之一。不过那年他刚跟第四任妻子离婚。我和母亲在报纸的八卦专栏里看到,他和他的第四任妻子用一排椅子把房屋一分为二,决不涉足对方领域半步。
那篇专栏还写道,由于NBC黄金时段的收视率比其他电视台落后太多,费力克斯可能会被炒鱿鱼。
费力克斯否认了这一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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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之前说到弗莱德·巴利失去了母亲,马力提莫兄弟建筑公司在糖河中央建造了一间踩着高跷的米尔德里德·巴里艺术中心。之后我有十年没见过巴利先生。
不过有天早上,他的飞行员泰格·亚当斯凌晨两点来到施拉姆药店买东西。我问起巴利先生的近况,他说巴利先生除了艺术中心的相关事宜,对其他事情一概不理。
“他说他想建造属于俄亥俄西南部自己的泰姬陵,”泰格告诉我,“他确实已经孤独成疾了。如果不是艺术中心,我想他可能早就自杀了。”
第二天下午,我跑到商业区的公共图书馆查阅泰姬陵的相关信息。由于社区环境恶化,这里马上就要被拆除了;但凡讲究点的人冬天都不去图书馆看书了,因为总是有很多流浪汉待在那里取暖。
之前我自然是听说过泰姬陵的。谁没听说过呢?它还出现在我的戏里呢。但是我一直不太清楚泰姬陵是在何时、为什么以及怎么建造起来的。
查阅资料后,我才知道它于1653年完工,比我射杀埃勒维茨·梅茨格早了二百九十一年,耗费两万人力、花了二十二年才建造而成。
泰姬陵纪念的是一位妻子。弗莱德·巴利从未有过妻子,我也没有过。这位女性的名字叫穆塔兹·马哈尔,她在分娩时去世。她的丈夫就是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君主沙·贾汗。马哈尔去世后,他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建造泰姬陵以纪念他的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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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格·亚当斯那天还为我带来另一个人的消息,那人我也很久没见了。他说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他要在威尔·费尔奇尔德纪念机场降落,由于当时机场跑道上还有人在,他必须要在降落的最后一秒钟内完全停稳。
有个人倒在跑道中间,一直在那里缩着,也没挪过地方。那个时段机场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在机场塔台里,另一个在底下给地板打蜡。那个给地板打蜡的人是盖奇兄弟中的一个,后来开着自己的车跑上了机场跑道。
他把那位神秘人士拖上了车,才知道那人是西莉亚·胡佛。当时她光着脚,穿着睡袍,外面套着她丈夫的风衣。机场距离她家有八公里,看来她光着脚走了很远的路,黑暗中她把机场跑道误认为是普通马路走了过来。突然着陆灯全亮了,正在着陆的巴利顿里尔喷射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没有人通知警察或者其他人,盖奇也只是把她送回家了。
盖奇后来告诉泰格,她家里没人关心她去哪儿了,也没有因为她安然无恙而松了一口气之类的。她就自己走进屋里,估计也是自己上床躺下了。她进去之后,楼上一盏灯亮了三分钟,然后就灭了,看起来好像是浴室灯。
据泰格说,盖奇对着漆黑的房子说了这样一句话:“好好睡吧,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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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的说法并不准确,家里有条狗摇头摆尾地欢迎她回家,只是她并未理睬。盖奇觉得她并没把那条狗的欣喜放在眼里,既没有抚摸它,也没有感谢它,或者做其他任何动作,当然也没有让它跟着一起上楼。
那条狗是德维恩·胡佛养的拉布拉多猎犬,名叫史帕基,但德维恩很少回家,所以史帕基看到任何人都会很开心,它看到盖奇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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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试着不去关心任何人的时候,在我射杀埃勒维茨·梅茨格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颗星球的时候,我短暂地爱过西莉亚,可能只有一瞬,也是爱过的。毕竟她出演了我的戏剧,而且认真严肃地对待它。因此我把她当孩子或者妹妹看待。
真要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中性人,我就不该写那部戏。
真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中性人,我就不该买辆梅赛德斯。是的:父亲去世十年后,我连夜工作,在埃文代尔住着,过得很节俭,也因此攒下了很多钱,我便去买了一辆白色四门梅赛德斯奔驰W108,还结余很多钱。
这就像一个好笑的意外,“神枪手迪克”突然开着一辆人人欣羡的白色轿车在市里转悠,在车里自说自话,语速还很快。当然啦,其实我是在用拟声唱法驱赶忧郁。我会在梅赛德斯里唱“费迪丽瓦特阿布布”“让啊当喂”“付迪丽艾特!付迪丽艾特”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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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格·亚当斯带来的最让人烦恼的一条有关西莉亚的消息是:在出演《加德满都》之后的七年里,她变得和《绿野仙踪》里的西方坏女巫一样丑陋。
泰格原话是这样的:“上帝啊,鲁迪,你绝对不会相信,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变得像《绿野仙踪》里的西方坏女巫一样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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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她到药店来找我,就在女巫施巫术的夜半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