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嘶哑着声音说道:“对!对啦!”
我们两手互握,屏息静看着那条蛇无精打采趴在石阶上,然后它开始蹒跚地动起来,接着好像很虚弱地横过石阶,爬向燕子花丛里。
我小声说:“从早上开始,它就在院子里爬来爬去了!”
妈妈叹着气,跌坐在椅子里。
“你看吧!一定是在找它的蛇蛋,好可怜喔!”妈妈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束手无策地笑了一笑。
夕阳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眼睛好像散发着一缕蓝色的光芒,而那张看似微愠的脸庞,带着一股极富魅力的美。而我也突然发现,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与方才悲伤的蛇有某种神似之处,而盘住在我心里的却是如毒蛇般丑陋、蠢蠢欲动的蛇,好像有一股欲望,想吞噬眼前这带着深沉悲凄之美的母蛇。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为什么呢?我默然不语。
我无言地将手放在母亲柔软而瘦削的肩头,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不安地扭动着。
我们离开东京西片町的家,搬来位于伊豆、带有一点中国风的山庄里时,正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十二月初。自从父亲去世以来,家里的经济全部仰仗母亲的弟弟,也是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帮忙。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社会遽变,和田舅舅好像对母亲说:大家都已经无能为力了,除了卖房子外别无他法,你最好把女佣们都遣走,母子两人到乡下买一间小房子去过随性的生活吧!母亲是那种完全不解钱事的人,所以和田舅舅一说,她也就全权委托和田舅舅处理了。
十一月末,舅舅寄来快信,信中说,位于骏豆铁路沿线的河田子爵别墅要出售了,房子地势很高,景致很好,土地也有上百坪,且附近就是赏梅圣地,冬暖夏凉,住起来一定很舒服,我们一定会喜欢的……因为觉得有必要直接与卖主见个面,所以请妈妈第二天到他位于银座的办公室见个面。
我问:“妈妈!你要去吗?”
“没办法呀,我们之前拜托舅舅处理了嘛!”妈妈无限落寞地笑着说道。
第二天,我拜托家里原来的司机松山先生陪母亲去一趟,过午出门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母亲才由松山先生送了回来。
“已经决定好了喔!”
妈妈一脚踏进和子房间,双手扶住书桌,好像快倒下般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这么说。
“决定什么?”
“所有的事!”
“可是,”我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样的房子呀?我们都还没有看到,怎么就决定了呢?”
妈妈一只手撑在桌上,抚着额头轻轻叹道:
“因为和田舅舅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嘛!哎,我呀!最好眼睛一闭,就搬到那房子里去!”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仰了起来,虽然微笑着,可是脸庞有些许的落寞与憔悴,但却美得醉人。
“说得也是!”
连我也不免折服在母亲对和田舅舅毫无怀疑的信赖之美上,于是也附和起来。
“和子,你也将眼睛闭起来看看!”
我们两人虽然都大声地笑着,可是笑容之后都有说不出的落寞。
之后每一天,家里都有人来帮忙打理搬家的行李,最后连和田舅舅也来了,安排把可以卖的东西都卖掉,我也和下女小君两个人,一面整理衣物,一面打算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在院子里烧掉。可是这一阵子,妈妈不仅一点儿也不帮忙整理,甚至也不出来指挥,只是整日待在房间里不知磨蹭些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不想搬去伊豆?”
突然被一问,她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回答:“不会呀!”
整整打包了十天,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整理工作,傍晚,我和小君用纸张和稻草在院子里起火,妈妈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默默看着我们的火堆,感觉灰蒙蒙的寒冷西风一面吹着,烟雾低低地在地上爬窜着,我突然仰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差,让我吓了一大跳。
“妈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母亲听我一叫,微微笑道:“没事!没事!”说完,便静静地回到屋里去了。
当夜,因为被褥等也都打包好了,所以小君睡在二楼厅间的沙发上,而妈妈和我则睡在原来妈妈的房间里,铺了向隔壁邻居借来的一床棉被,两人睡在一起。
妈妈突然用苍老而虚弱的声音说着:“只要有和子在,只要有和子和我在一起的话,就算去伊豆也没关系,因为和子会陪我……”
我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如果和子不在呢?”
妈妈突然哭了起来。
“那我最好死了!最好死在爸爸去世的这个家里,妈妈最好也死了!”
妈妈断断续续地啜泣着,然后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如此泄气的话,也不曾让我看过哭得这么厉害的模样,即使是爸爸去世时,即使是我出嫁时,即使是我肚里怀着孩子,回到娘家,后来婴儿一出生就夭折时。即使是我病倒在床,甚至直治遭逢一连串的厄运时,妈妈也从没表现出如此泄气的态度。父亲不在的这十年里,妈妈一点儿也没有不同于往昔父亲在世时的模样,她还是一样优雅、温柔。而我们也都在这样良好的家庭气氛下被宠爱着长大。不过,现在的妈妈已经没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她从来不曾吝惜用钱,而现在,我们却已经被迫离开这个长年住惯的家,被迫必须在伊豆小小的山庄里,两个人相依为命,开始过着寂寥的生活。
如果妈妈是那种心地不好、小气又刻薄、只会斥骂我们、偷偷拼命为自己攒钱的人,那么就算环境再如何变迁,也不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痛不欲生的事吧!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贫穷竟然如此可怕、凄惨,如坠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我的胸口满满都是欲哭无泪的痛苦,到这种时候,自己也才真正体会到所谓“人生的严苛”,沉重的心情让我仰躺着,就像一尊石像般动弹不得。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坏,仍然不断磨蹭着,好像十分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一样,最后还是因为和田舅舅说,行李都已经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出发到伊豆,妈妈才勉勉强强穿上外套,对聚集在门口前来道别的小君和友人们默然不语地道别,默默地和舅舅、我,三个人离开了西片町的家。
因为火车比较空,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在车里,舅舅的情绪非常亢奋,好像唱歌般说个不停,妈妈的脸色还是很差,垂着头,好像很冷的模样。我们在三岛换乘了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火车,再坐十五分钟左右的巴士。下车后,往山的那一边走去,爬上还算平缓的坡道,就有一座小小的村落出现眼前,而村落的不远处,就是那幢有点儿中国风的山庄。
我喘着气说:“妈妈,这儿比想象中好呢!”
妈妈也赞同道:“是呀!”
站定在山庄的玄关前,妈妈的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喜悦。
“第一,空气很好!看到没?好清新的空气呀!”舅舅自豪地说。
“真的啊!”妈妈微笑着说,“好舒服喔!这儿的空气真好!”
然后,三个人相视而笑。
一走进玄关,东京送来的行李便已到达,从玄关到房间,到处堆满了行李。
“第二,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致好得不得了!”
舅舅亢奋地把我们拉到客厅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下午三点左右,冬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庭院里的青草地上,从草坪拾阶而下,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到处都是梅树,而院子下面是一片广大的柑橘园,松林的对面可以看到海,坐在厅里,海就在与我胸前等高水平线延伸的彼处。
“好美的风景呀!”
母亲若有所思地说着。
“不知道是不是空气的缘故,连阳光都和东京完全不一样呢!光线就像穿透丝绢滤网般细柔。”我也忘情地说道。
十叠大的房间和六叠大的房间之间,是一个中国式的客厅,然后玄关大概有三叠大,浴室也有三叠大,接着是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附床的西式客房,虽然只是这般的大小,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喔,不对!即使是直治回来,我想也不会感觉太挤吧!
舅舅出门去,找到这村落唯一的一家旅店,拜托他们准备食物,不久便将带回来的便当打开,坐在椅垫上,喝起威士忌酒,一边谈起山庄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玩乐的事。不知道是否因为太阳的关系,面对便当,妈妈也不太动筷,不久,四周暗了下来,她才小声说道:“让我躺一下吧!”
我从行李里找出被褥,铺好床,让母亲睡下。不知怎么的,我心中突然萌生一念头,于是从行李中找出温度计,妈妈一量体温,竟有三十九摄氏度。
舅舅好像也吓了一跳,赶紧出门到山脚下找医生。
“妈妈!”即使我叫她,她也好像迷迷糊糊的模样。
握住母亲小小的手,我忍不住啜泣起来,觉得母亲好可怜好可怜。不!是我们两个人都好可怜好可怜!这一哭竟无法收拾,我一边哭着,一边心里真的想就这样和妈妈一起死去,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自从踏出西片町家里的那一刻起,我俩的人生就已结束。
两个小时以后,舅舅总算带回了村里的医生,村里的医生好像年纪很大的模样,穿着和服和白袜子。
看诊结束,医生说:“也许会变成肺炎也不一定啊!不过,就算是肺炎,你们也不必担心。”
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给妈妈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母亲的烧还是没退,和田舅舅给了我两千元,交代万一母亲需要住院的话,就拍电报到东京,话一说完,就先回东京去了。
我从行李里找出最起码需要的煮饭工具,煮了稀饭,喂妈妈吃,妈妈躺着吃了三匙稀饭后,就摇了摇头。
快到中午时,村里的医生又来了一趟,这一次穿着还是很随便。
我问:“是不是住院比较好?”
“喔!不必!没这个必要,我再帮她打一针强效针,烧就会退了。”
医生还是和昨天一样,好像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打了一针所谓的“强效针”就回去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剂强效针奏了效,当天午后,妈妈的脸色就愈来愈红润,后来还出了一身汗,当我帮她换睡衣时,妈妈笑着说:“那个人也许是名医呢!”
烧退了,三十七度,我很高兴,到村里唯一的一家旅店,向老板娘买了十个鸡蛋,迅速地煮好给妈妈吃。妈妈吃了三颗半熟的蛋和半碗稀饭。
第二天,村里的名医又来了,我为昨天的强效针有效而道谢,医生却一脸“本来就有效”的表情,深深点头,又仔细诊察一番,然后说:“太太的病已经好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什么事都能做了。”
因为医生的说法实在很奇怪,我为了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差点儿岔了气呢!
送医生到门口,将椅垫归位后一看,妈妈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真的是位不折不扣的名医,我的病都好了!”
她很高兴,自言自语说着。
“妈妈!要不要把纸门拉开?已经下雪了喔!”
像花瓣一样大的牡丹雪,开始纷纷飘落,我打开纸门,与母亲并肩而坐,一起眺望着伊豆的雪景。“我的病好了!”母亲仍然喃喃自语道。
“这样子坐在这儿,突然觉得过去种种好比一场春梦,确实,一直到搬家的那一刻,我还是很不愿意到伊豆来。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心里还是想要多留在西片町的家中,哪怕一时片刻都好。在搭火车时,觉得自己一半已经死了。刚抵达这儿时,虽然开始有点儿开心,可是到夕阳西下时,整个人又强烈怀念起东京来,所以渐渐昏死了过去,我想,这不是一般的病,应该是神明想先置我于死地,然后重新让我复活,变成一个迥然不同于昨天的我吧!”
直到今天,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山居生活,平安无事地持续着,村里的人对我们也十分亲切。刚搬到这儿时,是去年的十二月,然后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除了准备三餐,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编织,或在房里读书、喝茶,过着与世无争、离群索居的日子。二月,梅花盛开的日子里,这村落好像整个儿都被梅花花海深埋了一般。然后是三月,一整个月都是无风无雨的平静天气,梅花却一点儿也不稍减盛开的劲儿,一直开到三月底。不管早上、晚上、傍晚、深夜,盛开的梅花都美丽得令人叹息。一打开走廊边的窗户,随时都有沁人的花香飘进屋里。三月快结束时,傍晚时分,轻风徐来,我在夕阳余晖的餐厅里摆放碗筷时,窗外总会飘进梅花的花瓣,飘落在碗中濡湿了。四月里,我和母亲都在走廊编织,两人的话题大部分都绕在农作计划上打转,母亲也答应要帮我的忙。
走笔至此,忽然发现,我们母女俩不知从何时开始,真的像妈妈曾经说过的那般,死而复生,成为迥然不同于以往的自己。不过,毕竟像耶稣基督般的复活是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不是吗?所以,尽管妈妈曾经说过那席话,可是喝汤时,还是一样会因为想起直治,而不自觉“啊”的一声,而我过去的伤痕,事实上也一点儿没有痊愈呀!
我只是想毫无保留、毫不隐瞒地写下一切心里想说的话。有时候我也会偷偷想:山居生活的安逸其实不过都是虚假与矫饰罢了。虽然这是我们母子俩从神明手上得到的“暂时休憩”的礼物,可是,也隐隐感觉到,其实在这安逸生活的背后,也隐含着某种不幸或阴霾吧!母亲即使假装幸福,还是一天一天地衰老,而寄宿在我胸中的毒蛇,甚至牺牲我的母亲,不断让我发胖起来,不管自己如何压抑,还是不断发胖。啊!多希望这都是季节搞的鬼,季节一过,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可是,当时的我真的对这样子的生活,无论如何无法忍受,连烧蛇蛋如此卑鄙的事也做得出来,这绝对是急躁心情的某种宣泄吧!可是即使做了这种事,也只是徒然加深母亲的悲哀,让母亲更进一步衰弱罢了。
哎!曾经沧海难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