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忙碌,这一早伏生被叫住了足有四回,收梦散出去不少钱,荷包眼看着瘪下去了。
朝阳半露,街头人气一点点漫上来。梦多是寻常的,卖不出高价,可也补了库存药魄当中的几味不足,摆弄裁切,配搭组合,这就是剩下的工夫了。伏生想着,脚步已向作坊转去,却竟发觉小路上有话语声自远处传来。伏生心想,已到荒僻处了,谁一早在这儿聒噪呢?绕过个小土坡一看,几个农人肩上扛着农具,围着一棵须几人方可环抱的大树,凝成一圈不知听着什么。伏生一看旁边坍去多半的无名庙墙,想起了阿竹的话,“城北破庙啊”……那嬉皮笑脸的神情瞬间就浮在面前了。伏生摇摇头,还是凑了上去。
“……于是我跟着这仙子往里走,宴已经开了。正好我的空位还给我留着呢,管不了那么多,跟谁打招呼啊。落座后先吃点心再喝汤。点心装在个小浅盘里,乍一看,平平无奇,焦黄的去壳瓜子仁?我拿手挑了这么两粒在嘴里一嚼,又脆又韧,居然是肉!你挤什么眼睛……这可不是一般的肉,我一瞅啊末端有个小倒勾,这是八哥鸟嘴里的小舌头,拔出来之后晒干过油,再裹上椒盐粒,一只八哥也就能扒出半钱肉,他全身精华也就在这舌头上,身上其他的部分基本没什么用。这么一盘,你们算算要多少只吧。这可只是点心!还有那汤,好汤不但要入味,也要讲究起伏和时机,通常那些什么白梅汤、玉真汤、圆眼汤、薄荷汤、无尘汤、木香汤虽然都算是好物,大都是专注在单一食材上。我面前这碗,看起来清清淡淡跟白水一样,但喝进嘴里却是八九种味道排着队在舌头上蹦跶,为什么,关键用了一种只在深海里的无尾鱼。要抓这鱼每年只有一季有机会,而且没法下网,只是渔民亲自下海去捉。这鱼狡猾得紧,潜得深,无论你水性多好,它都有可能拽着你一直往下,把气用完就上不来了。据说是每捕出十五条鱼就赔上一条人命。你说这玩意值钱不值钱,但回来以后炖上半天,肉骨头全变渣,倒掉,滤个十几次,最后就剩这碗白水……”
旁人一边听着,一边偷偷咽着口水。连伏生也忍不住浮想联翩,跟着这通描述上天入地,去想想那豪庭盛宴的场面。
乞丐破衣烂衫,多半张脸被油而蓬的乱发遮蔽,脖颈转动时,隐约露出几道皮开肉绽后愈下的暗红疤痕。这通眉飞色舞毕了,乞丐懒洋洋箕踞一倚,把长满紫疮的平足翘起,不再动换。这一群七八个农人便翻找衣袋,纷纷往他乞食的破碗里嘁哩哐啷地投上几枚,赞叹着今天又听了新鲜,还催着他再讲几个来听。乞丐却摇手说,今天梦见的都跟你们说了!
“说个旧的!”有人起哄道。
“哪儿还记得旧梦,过了就忘了!”疤脸乞丐敲敲破碗,“哥几个再多赏些个!”
“我们半天的脚力钱都赏你了,再胡扔回去婆娘要骂的咧。”
还有人不死心:“多送一个吧,你这梦比真的还真,咱们……真长了眼界了!”
伏生眉头一蹙。眼界?就是此处有些蹊跷。
好梦,伏生听得见得多了,徜徉肆恣,上天入地,迂回曲折,无所不能,穷苦人梦里常有对官宦富贵的想往,也不乏趣味盎然的错位体察,却从不见如此生动详实。——有凭空而生的梦吗?
“这位大哥,见过梦里这些金银器皿?”
“嗯?”乞丐抬头见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正眼也不看,“见过也是,没见过也是,梦嘛,哪有那么多讲究。”
“啊哟,这不是伏生小师傅!花子,你快趁着热乎,把梦卖了他!”几人里有人认出了伏生。
“那个梦摹师?”有人赶紧追问。
“什么师?”
“你把梦给他,他还能卖给别人,要啥有啥,神着哩!”
“哼。”乞丐不屑或是不信,掏起了耳朵。
伏生也不恼,弯下腰去,盯住乞丐的眼睛:“大哥若没见过,怎的凭空连炒货小碟的鎏金火纹都说得出?”
乞丐微怔,继而瞥开目光,似是没听着,往屁股底下那窝又脏又破的被上一歪:“累了,累了!”说着就打起了呵欠。这么一闹,几个路人也想起了手里的农忙,嘟囔两句,便各自散了。
伏生见他装聋作哑,料想其中有问题,想再追问,却猛地察觉异样——背上似有道目光在上下剐蹭,猛得发寒起来。
不知人群还是林中哪棵树后,有人,在窥视自己。他忙转头去寻,农人三两成群地扛着锄离去,唯有鸟虫相互鸣和之音,与枝叶相互摸索的呜咽轻摇。晨光起了,从东方射入一道道空悬的金光。
——谁?
——是人是鬼?
再回头,乞丐的呼噜声却已响起了。
师叔低哑的叮咛又在耳畔。小心,暗处的敌人。
伏生心知不必过分自己吓唬自己,但他既然选择了继续维持在这里的生活,又不免对周遭熟悉的事物多产生一点怀疑。
风打着背上的冷汗,伏生搂紧了身上的法器,快步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