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豆腐房坐落在村南，与村北端的学校遥遥相对。这里过去曾是一个地主的老宅，一溜的老房，墙体斑斑驳驳，像老太太的脸。屋檐墙角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在编织着捕食美味的梦。几只山雀从屋檐下窜出，抖在枝头上吱吱乱叫。大门院墙上不知猴年马月书了两个隶体大字：豆腐，虽已部分剥落褪色，模糊不清，但古色韵味犹存。
邵瑞上午上完课，就跟吕明、马五六打了个招呼，溜溜达达往豆腐房去端豆腐。一路上，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村里在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安静、祥和。空气极好，邵瑞敞开心扉呼吸着，心情也被染上了阳光，浑身显得通气亮堂。初来村里几天，他感觉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里没有电话声的骚扰，自己带了个手机也没信号，等于是聋子的耳朵，成了摆设。据吕明说要想用手机，就得跑到山顶上去，才可能有声响。村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羊叫狗吠，很少有大的噪音困扰。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亮亮晶晶，仿佛能把窑洞压塌。自己躺在炕上，仰望着银河里的亮点，他的肺腑好像被清水洗过一般，通体舒畅，想想城市的夜空，总是在昏暗灯光的遮掩下，星空隐隐约约，半明半暗的，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学校里没订报纸，也没有电视，自己带的手提电脑更不能上网，外面世界的繁闹喧嚣，似乎已跟他无缘，他觉得自己那颗疲惫伤痛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山里清新空气的过滤下，正在泛出鲜活的脉动。
大学毕业后，邵瑞被分配在首都的一个区重点中学教英语。从教十多年来，他觉得自己活得快要崩溃了。他因抵制了学校办课外培训班高收费而遭到校长的训斥，因不愿走后门拉关系总也评不上职称；他看不惯同事们的钩心斗角，承受不起世俗生活给他造成的压力，他觉得生活苦闷、无聊、无助。妻子丁丽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过去也是学校的同事，后因不愿为二斗米折腰，下海开了一家美容院，如今已是腰缠万贯。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知道美容，隆胸，洗肠，开车兜风，泡吧喝酒，纵情享受生活。后来居然吸上毒品，整日里雾里来云里去的，根本没把穷酸教书先生放在眼里。特别是邵瑞在家撞上的那幕，更是让邵瑞万念俱灰，心身受到极大打击。在医院检查时，大夫居然给他列出八项病，其中还有一项最让他难过的难以启齿的是性功能障碍。
就在邵瑞撑不住快要自杀的时候，学校接到教委一份通知，要求必须委派一名教师到贫困地区义务扶教，吓得全校教师见了校长就躲，生怕引起校长的注意，被发配到边疆。没想到，邵瑞得知这一消息后，居然主动找校长，毛遂自荐，要求到乡下扶教，校长当即准奏。邵瑞很客气地跟妻子告了个别，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就头也不回地来到了这个名叫桃花峪的山村。
进了唐麦穗家的大院，邵瑞来到豆腐房门前，听到里面有叮叮当当地剐锅声，也听见屋里的人声杂嘈。
“砰，砰”，邵瑞敲敲门，里面根本没人应声，也许太吵听不见吧，邵瑞又使劲敲了一下，忽听见里面有个女人尖叫：“鬼敲门啦！”随即传出笑声一片。
邵瑞很尴尬，不知是该继续敲门，还是该直接推门进去。
就在这时，屋里又传出一个男人的骂声：“谁他娘的装正经呀，快自个儿踹一脚进吧，还等老子给你开呀？你以为你是乡长呀？哈哈！”
没法子，邵瑞只好使劲推开了门，撩起破旧肮脏的厚门帘儿，迈进屋里。一进屋，他就发现原来屋里的地下、炕上、小凳上堆满了人，他还想看个究竟，忽地冲来一股热浪，就把他的眼镜给蒙上了一层簿雾，他便雾里看花，迷迷糊糊了。
就在他摘下眼镜擦拭的空当，唐麦穗忙拨开众人迎上前，招呼他说：“呀，不知是邵老师驾到，快来坐，快，你们给腾个地儿。”说着，他把众人推了推，又把在一把破椅上坐的村民拉起来，让邵瑞坐下。
众人被唐麦穗推得前仰后合，有个女的就尖叫起来：“眼瞎了，谁的蹄子踩了老娘的脚板？哎哟！”
“谁的奶子撞了我的眼儿，都冒金星了。”不知哪个男人在人群也吼了一嗓子，把众人逗乐了，都说，“谁的奶子瞎了，撞了你那亮眼儿，太没运气了，哈哈！”
邵瑞见状，忙说：“不忙，不忙，我不坐了，都快坐一上午了。”
稍停一会儿，邵瑞才看清，这一间小屋足足憋了十几个人。一条大土炕上，一边晾着黄豆，一边铺了半张席子，席子上人坐不下，有几个人干脆就坐到了黄豆堆里，嘴里叼着纸烟，眯缝着眼盯着手里的纸牌，耳根上别着几支香烟，输了给人，赢了再夹在耳根上，原本白白的纸烟卷儿成了一根根黑色的接力棒。旁边还围了几个人观战，不时还抢上一支战利品，叼在嘴里消费；几个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儿，挤在另一边炕上，手上一份嘴上一份忙乎着，不时还推搡几下，笑得胸脯乱颤，手抖得东西一个劲往炕上掉；地上有两村民蹲着，面前小凳上一只小碗，里面放着几片小豆腐干，每人手里端着半杯散白酒，全然不顾他人的吵闹，静静地品尝着酒的清香，嘴里还叨唠着什么好像买卖上的事儿。
本是房子的主人、干活的主角唐麦穗却被人推挤得趔趔趄趄，磕磕绊绊，一手端着瓢豆浆汁，一手呵护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盯着豆浆，嘴里吆喝着：“让让，让让，热豆汁，不让就烫着屁股了，让让……”
这时，门又被踹开了，一位村妇胳膊夹着小盆钻进屋来，陪伴她的还有一股小旋风儿，呼的一下就把晾在豆腐板上的几块豆腐罩住了，霎时，噼里啪啦，豆腐上就落满了细小的柴草棍儿，还有类似牛羊粪便干透裂迸开来的细碎屑。邵瑞看着下意识地用手去罩，但似乎不顶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尘灰还是坚强地亲热地贴在了豆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
唐麦穗见邵老师皱着眉，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忙说：“不急，再等一会儿，第二锅豆腐就出锅了，这锅新鲜。”并把他硬按在破椅子上坐下。邵瑞忙说：“不急，不急。”坐在一旁看唐麦穗忙着舀豆浆入槽，用布包好，拿根木棍压住豆腐包，自己一屁股坐在木棍上压浆水。
“哎，麦穗，今儿个燕百合咋没来？”忽然，炕上一女人抬起头问。
“嗯，今儿个她不来了，明儿个也不来了。”麦穗一边干活一边说。
“那是为啥？”
“她不来帮忙了，咱这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钱。”说着，麦穗用手狠劲拍打着豆浆包，似乎嫌它流出的豆汁少，利润小。
“那她要单干？”
“听她那意思，要干大买卖。”麦穗擦擦头上的汗。
“做大买卖？啥大买卖？她也真敢想。”另一女人插话。
“百合有啥不敢想的？穷得啥也没了，就剩下想了。”
“就怕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别说风凉话了。”麦穗摆摆手说，“百合也确实没法子了，你想想，她妈病重要花钱，她男人那老毛病也得花钱，孩子念书要花钱，将来为她爹配阴婚更得花钱，她再不挣钱，那还有啥活头。”
“就是。”地上一村民接口说，“那燕忠、燕孝也太那个了，为了给她爹配阴婚，她亲妈还没死就抢人了。难道还能把他没咽气的妈就给塞棺材里去？”
“这不奇怪。”炕上玩牌的一村民玩牌聊天两不误，扭头说，“你没听说一娘生九子，个个都不同嘛，那燕忠、燕孝是王兰英跟燕春雷造出来的；那燕百合、燕权是王兰英和陆苗旺结出的果，肯定不一样了。”
“啪！”旁边一个人给了他一巴掌，“快出牌，啥地呀种子呀花儿呀果儿呀的，你懂个屁？你是你妈那块地长出的，可那种子是谁种的，你知道吗？”
“放你娘的屁，看不扯烂你的嘴。”说着，俩人滚打到豆堆里，挤得旁边的女人们吱呀乱叫，纷纷跳下炕来，混乱中，连鞋也找不着，急着问谁见她们的鞋了。
“谁知道你那破鞋跑哪个男人屁股底下去了。”人群中不知谁又逗女人，惹得几个女人一齐挤上去抓他的脸。那人忙起身躲闪，嗨，巧了，女人们的鞋子还真在他屁股底下垫着。气得女人们提起鞋拔子朝他身上乱拍，灰尘霎时又弥漫了起来。
唐麦穗一看众人乱了套，忙用勺子敲敲锅边沿说：“大伙别闹了，我给大伙唱几句耍孩儿调猪八戒背媳妇，怎样？”
“背媳妇好，背媳妇好。”
唐麦穗清清嗓子，手拿勺子敲着铁锅沿做节奏，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媳妇呀，你
上梳油头黑靛靛，
下穿罗裙板正正，
猫儿眼睛水灵灵，
不搽脂粉香喷喷，
不涂胭脂红澄澄，
满口银牙白生生，
头戴鲜花粉腾腾，
哎嗨呀，哎嗨呀，
天下美女第一名呀，
哎嗨呀……
接着，麦穗把嘴一抿，从牙缝里发出细声细气的女声唱腔：
夫妻回到高老庄，
高老庄上务农忙。
老婆汉子把家挣，
恩恩爱爱度光景，
甜甜美美过一生，
哎嗨呀
……
“哎，我总觉得这小子唱的那小娘子怎那么像百合呀，大伙说像不像？”炕上一位村民一边用筷子敲着破碗为麦穗伴奏，一边笑嘻嘻地说。
“像，像。”众人附和着，“只有百合能扮这个小娘子。”
“那干脆我当猪八戒，背着她好好转几圈儿！”一后生向往地说。“别在这儿做大头梦了，”一位妇女说，“你敢背百合呀？也不怕百合那两个大奶子把你给麻趴下了，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别瞎扯了。”地上那位谈生意经的村民站起来说，“麦穗，百合也不知做啥大买卖，听说了吗？”
“听说，听说要开澡堂子。”麦穗吞吞吐吐地说。
“啥？开澡堂子？真稀罕，哈哈……”大伙都觉得麦穗开玩笑。
“是，是真的。”麦穗说，“她今天就找人借钱去了，她说肯定能挣钱。”
“她爱洗澡，就以为别人也爱洗澡？咱村好多的人一辈子都不洗澡，她也不怕赔塌脑哩。”一个女人的声音。
“百合说了，一个人只要洗过一回，就想着洗二回，兴许还真能挣钱。”麦穗一边忙乎一边接嘴说。
“你咋知道？你跟她洗过？”炕上一后生见缝插针。
“哈哈哈……”众人哄笑。
“说起洗澡，还真有个笑话，不过，挺黄的。”
“快讲快讲，黄色的才好听。”炕上的后生们猛催。
“就是，你黄还能把人黄死？”女人们也给他撑腰。
“那我就讲？”麦穗还想卖关。
“有屁快放！”众人也等得不耐烦了。
“说，村里有一后生外出打工，一年了没回信，他爹跟他媳妇天天在家里等回信。一天傍晚，老公公对儿媳妇说，他到河边洗个澡，要是儿子来信就马上送到河边。嗨，也巧了，那天还真等到儿子来信了，儿媳妇高兴得不得了。但她不识字，就急忙跑到河边找公公。老公公正在河里泡澡，看见儿媳手里举着信嘴里喊着他，一激动，猛地从河里站起来跑到了岸上，到了岸上才发现自己忘了穿裤衩，就忙用双手把下身捂住。儿媳忙把信举着让他念，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羞，浑身哆嗦，看不清也念不准，结结巴巴的。儿媳急了，忙说：‘爹，干脆，我替你捂住，你自己拿着信念多方便！’”
“哈哈……”众人笑得东倒西歪，眼泪汪汪。
邵瑞听着，也不由地跟着乐呵起来，但他更高兴的是村里如果真能有个澡堂，那可太好了，自己出来几天没洗澡，浑身痒得难受极了。但他同时也担心，在村里开澡堂他还未听说过，能行得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