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傅,公主心善,才有意帮你,你莫不是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使唤起公主来了?”嬷嬷怒道。
江傅眼都不抬,“你既奉她为公主,那她说的话,你便该服从。与其在这里与我较劲,还不如去找修琴的工具过来修琴。”
嗓音一落,他稍稍垂脸,平静而坐。
“你……”嬷嬷气急,微颤着手指指着江傅,大抵是太过恼怒,此际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
风宁转眸朝嬷嬷望来,缓道:“嬷嬷息怒,今日若让我自行琢磨琴曲,我也不会,如此,还不如在此为江公子修琴。”
嬷嬷怒气未消,目光朝风宁落来,又急又恼。
“江傅这人油盐不进,公主对他好,当真是浪费了。”嬷嬷话虽这般说,但待嗓音落下,她已是气冲冲的转身离开,只道:“公主先坐会儿,奴婢这便去找修琴的工具。”
眼见嬷嬷走远,风宁心下微叹,待回神见得江傅依旧一派平静模样,忍不住低道:“嬷嬷是好人,再者,年纪也这般大了,江公子何必气她。”
江傅面色分毫不变,他并未立即回话,反倒是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抬,端了石桌上的茶杯饮了几口。
风宁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静静的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放下茶杯后,便见他薄薄的唇瓣一启,冷嗤的嗓音卷着几分凉薄,“没想到纳兰钰竟也有愚昧之时。”
风宁微怔,未料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她按捺神色一番,缓道:“江公子之言,我不懂。”
他冷笑,“纳兰钰找你来假扮公主锦兮,无疑是下下策,将你这种人丢在深宫,不出三日,便成尸首,倒是可惜了大费周章的将你养成锦兮公主的模样与言行,想必这两月的学习与模仿,也都在做些无用功。”
风宁神色微变。
那贵公子是否愚昧,她并不在意,只是这江傅在她面前这般嗤讽与奚落她,她虽生不起恼怒,但心底终归有些不好受。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出声,“江公子每次与我相处,都要奚落我吗?”
“我江傅惜字如金,天下皆知,我会大费唇舌的奚落你?”江傅平静道,说完,话锋一转,继续道:“深宫之中出来的人,个个都身怀城府,你方才言那嬷嬷是好人,便是大忌。连我这山外人都知锦兮公主身边的人个个都不简单,而你却不知,像你这愚昧之人,想必哪天被那嬷嬷害了,死到临头还以为她的好人。”
风宁心神颤了颤,全身都有些发僵。
江傅抬指碰了碰茶杯,“没水了。”
风宁回神,为他的茶盏内掺了水,江傅面上略有满意之色,低道:“锦兮公主刁钻任性,你却瑟缩小心。”说着,嗓音微微一挑,“纳兰钰威胁了你什么,让你答应假扮锦兮公主?”
风宁垂眸,心下略微翻涌,不答。
江傅冷道:“不说也无妨,你警惕我倒也无可厚非,想必纳兰钰也提醒过你不要信任何人吧?”
风宁默了片刻,缓道:“江公子既是猜到,又何须我多做解释。”说着,自嘲道:“我也并非想警惕江公子,只是在这别院,我的确不知道究竟该信谁了。”
江傅不说话了,隔了半晌才道:“如此,那就谁也不信。”
风宁怔了一下,心下起伏,这时,不远处已是扬来了脚步声。
风宁循声而望,便见嬷嬷已是拿了工具归来。
风宁以前在庵堂也做过杂活儿,只是像修琴这种精细活,她却是从未做过。
而今手里拿着工具,望着断琴,她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江傅似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在旁一字一句的提醒。
风宁拿着榔头与木钉敲敲打打了许久,才将断琴拼好,而最后接琴弦的活儿,则是江傅亲自来摸索着完成的。
不知不觉间,正午已至,有黑衣人为江傅送来了午膳。
待江傅将琴弦也重新接好,风宁便要出声告辞,却闻江傅低道:“寒舍鄙陋,公主可介意在寒舍用午膳?”
风宁愕了一下,顿时有些诧异。
这冷性的江傅,竟是主动开口让她与他一道用膳?
“怎么?公主不愿?”大抵是见风宁并未回话,江傅嗓音微微一挑,问。
风宁忙回神,点头道:“自是愿意,多谢江公子。”
嗓音落下,竟是有些莫名的欣慰。
江傅抱了琴,起身便朝不远处的屋门行去,风宁与嬷嬷缓步跟在他身后。
这回,他行得倒是慢,似乎有些小心,待踏入屋门后,他转身过来,道:“寒舍只邀公主一人用膳,你这嬷嬷,便留在屋外。”
风宁有些为难的朝嬷嬷望来,嬷嬷冷凝着江傅,道:“我乃公主随身嬷嬷,自得随时随地伺候公主。江傅你这地方既是寒舍,想必也容不下我家公主才是。”
说完,目光朝风宁落来,“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风宁眉头微微一皱,心下微紧,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旁江傅冷笑道:“我曾听闻,锦兮公主身边的婢子都是服服帖帖的,像嬷嬷这般为难公主之人,倒也少见。”
说着,话锋一转,“想来纳兰钰也不缺教锦兮公主的人,像嬷嬷这般比公主还出头的人,想必纳兰钰那般深沉之人,也不会久用。”
嬷嬷目光瞬时起伏,脸色也骤然变得复杂而又起伏。
嬷嬷不再说话,仅是冷沉沉的盯着江傅,那目光里似乎有一把刀,恨不得将江傅一刀刀的凌迟。
风宁观了一眼嬷嬷脸色,默了片刻,缓道:“江公子难得邀请,我不该拒绝。嬷嬷,你还是先回去吧,我用完膳后便回来。”
嬷嬷终于将落在江傅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朝风宁鞠躬一番,恭敬道:“奴婢就在屋外等候,待公主用膳完毕,奴婢再与公主一道回去。”
说完,已是不待风宁点头,转身便退回不远处的石桌站定。
江傅蓦地将屋门一关,自顾自的摸索着坐在了屋中的圆桌旁,道:“倒是沉不住气。”
风宁缓步过来,在江傅身边坐定,迟疑片刻,低问:“江公子在试探嬷嬷?”
他也不答,仅是将琴放至一旁,才道:“我江傅闲野惯了,何人给我气受,我自是要还回去。那嬷嬷城府不深,你对她,倒也不足为惧。”
今日的江傅,显然是与平常有异,多了些话,也展露了几分小性子,不再如以前那般冷心冷情得让人无法靠近。
风宁先为他的碗内盛了饭,随即将筷子递在他手上。
江傅道:“无需对我太好,我江傅,可不会报恩。”
风宁缓道:“公子之性,我是知晓的,所以公子也无需考虑什么,我对你如此,并不图些什么。”
“你若直接一点,我倒敬你几分。你性子虽温吞瑟缩,但仍是有几许城府。”
风宁一怔,抬眸观他。
他继续道:“江傅此生,从不愿欠人人情,从今日开始,你日后就到这地方学琴,你资质愚昧,虽不能在琴艺上突出,但一首春花曲,我自会让你习得精妙。”
风宁终于放心下来,连带全身都似乎松懈了不少。
今日来江傅这里,本是真心送药,但终归是存了几分期盼,期盼江傅这颗硬石头能稍稍被她捂化一点。
虽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但眼下的江傅着实略有改变,倒是令她格外欣喜。
“多谢江公子。”风宁面上带了笑,诚然十足的言谢。
江傅则是不回话了,开始动筷用膳。
接下来的几日,江傅果然守信,风宁每日到他这里学琴,他皆不曾表露不耐,反倒是耐心而授,虽依旧冷冰寡言,但却不曾出声赶人。
以前学琴,江傅只教几遍便走人,而今学琴,则是足足一日,连每日的午膳都是在江傅屋中用的。
嬷嬷日日都是被江傅关在门外等候,不曾进门,屋内,就江傅与风宁二人,一人寡言,一人认真。
风宁学东西不快,一首春花曲,倒是学了足足三日才勉强能弹奏,只是待她好不容易的将这曲完整的弹奏出来,江傅则是嗓音无波的评了句,“指法得当,音律无情。”
言下之意便是她这首曲子毫无情意,不够传情。
风宁缓道:“我再练。”
江傅不说话,点了头。
几日下来,二人谐和相处,只是待风宁认真练习时,江傅便一直摸着那只修好的断琴,面色略有呆滞,整个人透着几许莫名的孤寂。
风宁一一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是与江傅越是相处得久,便觉稍稍收敛脾性的他,不过是个拥有怪性子的孤寂之人。
待到第十日时,一首春花曲,风宁终于可以传神的奏出六成。
江傅终于给出的评价是,“尚可。”
他历来惜字如金,但这二字对于风宁来说,无疑是赞赏。
风宁一时欣慰,道:“多谢江公子耐心传授,这几日,辛苦公子了。”
他并未听在耳里,只是沉默片刻,才道:“你若当真谢我,待日后将公主之位坐稳,偶然遇到我时,便应我一事即可。”
风宁思绪骤然被勾远,缓道:“若我以后能长命,待遇到公子后,定谢公子这几日教我之情。”
他不答,摸着那只修好的断琴,再度沉默。
风宁也不多说,继续垂眸练琴,直至屋外天色已至黄昏,风宁才停下来,准备如往常一眼告辞离去,却闻江傅低沉道:“今日,可要留下了用晚膳?”
这些日子,他只留她用午膳,却从未留她用过晚膳。
风宁略有诧异,但仍是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