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微微僵持,许岙的视线落在秦富的肩头,也就是柳岩松右手所放的位置。他用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襟,踱步到木栏前面,眯着双眼朝下面看。
他说,“柳公子怕是醉了。”
秦富扭了扭自己的肩膀,但柳岩松的五指似勾爪,能让她轻易挣开才奇了怪了。明明是冬末的天,秦富却觉得闷热,后背出了一层热汗,难受湿痒。
“我准备了房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许岙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侯着的小奴,嘴角温和的笑意不变,“柳公子醉了,你扶他去休息一会儿。”
湖面起波澜,船身就随着水纹开始晃晃荡荡,船身晃荡,里面的悬挂灯笼就支支吾吾。人也随着来来去去,起起伏伏,站不稳了,头也晕了,昏昏沉沉。
柳岩松酒量本就不好,许岙有心使力,他纵然巧舌如簧,也不能次次扫兴。如今他还有耐心陪自己玩捉迷藏,玩猫捉老鼠,一旦这种心态不在,等待他的只会有一条路。
这世上女子稀少,不算麻衣粗布的百姓,就那样锦衣玉食的老爷大人们,都摊不到一府一座楼。摊到了的,还得亮明白了继续分摊,十几个,几十个夫郎侍郎们,绿着眼睛巴巴的盼着,半个月,一个月,夜夜听那楼里嘤嘤的娇吟。
等到轮自己的日子,忙忙换了新衫新簪,匆匆穿过宽敞的庭院,跨过高高的门槛,“吱吱嘎嘎”冲上楼。才能见那女人一面,才能舒畅一次,一面得意自己夜里的声儿是否响亮,一面唉声叹气,何时才能再进楼门,再让那声儿飞扬起来,最好越过府墙,飘到越远越好……
那那些等不到的人呢,他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模样,那声儿飘的那么远,勾的人心里火烧火燎,一到夜里就起,起了也歇,可歇了没多久便又起了……
心里起了火,总盘算着那滋味,夜里就睡不着了,眼睛灼得通红,熬不住了,琢磨来琢磨去,突然就恍然笑了。总是那档子事,跟谁去磨有关系吗?夜里灯一吹,裤子一脱,照样能起那声儿,也是起了歇,歇了不久又起。
只是没那楼里的声好听,粗粗嘎嘎的,不过开始喊爹喊娘,调教好了就乖了。这世道,自顾不暇了,谁还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不了哭喊几日,过后日子照过。
要不然呢?让顺心的继续顺心?让仇恨的继续仇恨?错了,哪个阶层的人,就该按哪个阶层的规矩办事,不然,世道就要乱了!
许岙嘴角微微上挑,外人看来刚是亲善温和的样子,他抚着袖口花纹,对自己这样的皮相还是比较满意的。
秦富被许岙侧脸一闪而过的阴冷骇得一个激灵,又或者是梁上灯笼晃悠,闪了神了。她大概是眼瞎,闪了神了。
“别碰我,我没醉!”柳岩松一把甩开那青衣小奴的手,小奴本来笑容满面,被这么抗拒的一推,脸色一白,嘴巴委屈的瘪了瘪。
“好,你没醉。”许岙附和,心里龌龊着,面上坦荡荡温和笑着,伸手过来捏住柳岩松的胳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不送拒绝的将人往自己怀里拉。
这柳岩松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秦富还当他嚣张跋扈,放飞自我惯了,真的不会看人脸色呢。想是这么想,可那衣冠楚楚的许岙行为也算得体,如果柳岩松反应过激,闹起来几人面上都不好看。
于是拉住了柳岩松的另一只手,柳岩松顺势甩开许岙的手,借着秦富的力道,轻飘飘伏在她肩膀上,半眯着眼睛置身事外。
其实秦富真的没使多大力气,托柳岩松的福,从上船至今,许岙第一次正眼瞅向一脸愣神的秦富,视线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眼。
秦富挺了挺后背,露出得体的笑容,说,“大人,这天也不早了,虽说是元宵灯节,却也不能在外留驻太久,家里规矩严,晚了也恐家人挂心,要不……小生就同柳老板先走了。”
话说的合情合理,许岙不置可否,收回自己滞在空中的右手,“你说的对,在外滞留太久确实不太好,富公子若是想回去,许某当然不会多加阻拦。”
“只是……”他的眼神放在柳岩松身上,眼里的笑意加深,“柳三公子家里已经没什么亲近的人了,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挂心。更何况,我与他之前有约定,今晚势必要把酒言欢到天亮的,他醉了,便胡言胡语说不清楚了,你放心将他交给我,明天他肯定不会怨怪你。”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秦富微微蹙眉,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面上就露出些踌躇犹豫来。
见此,许岙嘴角一斜又轻抿,那一丝嘲讽快到让人扑捉不到。秦富眨巴眨巴眼睛,脑袋微微朝前想要看清楚时,许岙已是一副文质彬彬,和蔼可亲的模样了。
她尴尬的缩回头,许岙双手交叉,用右手旋转左手食指凸起的关节,仿佛没有察觉到秦富的打量,“不过,你若执意要带走柳三公子也行,瞧见没有?”
他下巴微点,方向是底下的圆台,“能站在那上面的,都是有一技之长的,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今日能演点什么,让前面几十人为你拍掌叫好,你便可以带着他离开。”
身侧小奴诧异,抬头瞅了一眼自家大人,这桃河里的船舫是怎样的规矩,就连那蹲码头抗土包的人也晓得。不仅仅是今日元宵灯节,就是平日里上了灯,这里依旧是灯火阑珊,管乐不停的,说好听点是会友玩耍,说难听点,跟城里妓院没什么区别。
规矩分上九流,下九流。
上九流是指: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
下九流: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说的客观点,那戏子属下九流,是最低贱的行业,自古文人清高,从心底里看他们不起。许岙这样说,却是将秦富与这下九流的人物比对在一起,还让他抛头露脸卖笑,讨好别人出卖自己。
这种赤裸裸的侮辱,等到一般气节高明的人身上,说不定要与许岙拼个你死我活,然后痛哭流涕表明态度,留下昭告世人的文书,最后自刎证明铁骨了。
秦富心里虽然没多大感触,但多少接收到了许岙的恶意,她侧头扫了一眼呼吸平稳的柳岩松,垂眸微叹。到底是念着初次在丽苑楼相遇,他仰卧二楼的栏杆,红衣翩翩,眉宇风情嘴角含笑,最是人间绝色。
她喊一声美人姑娘,他故作恼意,蛮横让人架着她上楼,四目相对,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跳,红了半边脸颊。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的很奇妙,好感也来得莫名其妙,未深交之前,总是对面相怀揣几分执念,好看的人,总是能让人轻易原谅。秦富苦笑,笑自己原来也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也笑美色误人,误人误己啊!
“啧!”秦富似没觉得自己被侮辱,而是左右环顾了一圈,随口说道,“这周围也没有人,大人金口玉言,到时候可要说话算话,放了我们兄弟二人回去。”
许岙这次是真觉得惊讶,他再次上下打量了秦富一眼,停留的时间更长。瘦瘦小小的个子,作书生打扮,五官偏柔,眉间三分病态,坦坦荡荡,眼神清澈,此时宛转刻意的笑,看上去也不是个傻的……
“当然。”他倒要看看,这个叫富平的是嘴上功夫,还是真的诚心诚意,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柳老板?!柳老板?!醒醒!醒醒!”秦富眼睛一转,伸出右手,不怎么客气的拍在柳岩松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后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后摇了摇头,似乎是眼花,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这厮,是想将他的脸拍肿不成?!
柳岩松眼里恼意密布,勉强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想想秦富刚刚说的话,那气就像露了洞的气球,瘪下去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他用力握住秦富的手,眼皮一抬又耷拉下来。
“看来是醉的不轻。”秦富自言自语,心里那股怨气倒是消了不少,于是面上呵呵一笑,对着许岙开口,“也不碍事,等会儿我上了台,就让柳老板坐在下面,就当是解解闷,顺便也能醒醒酒。”
“只能如此了。”许岙盯着柳岩松看了许久,想着等会儿不管有没有人为秦富股掌,今晚要成好事也是不可能的了。
被人打破计划的感觉很不好受,他许岙也许久未曾吃这样的亏了,遂心里堆积的仇怨便多了些。不过他惯会粉饰,面上还是那温文尔雅的样子,问,“富公子是和城本地人吗?”
秦富扶着柳岩松走在前面,听到此话便回头望了一眼许岙,真真切切的茫然无辜,“啊?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许岙面上的笑意加深,摇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