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下,噼啪噼啪的敲击键盘声和欢笑声、叫声、聊天声响成一团,烟草和酒气混着汗味充溢着整个躁动的空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摆着十七八台电脑,每台电脑前有一双专注的眼睛,人们猎奇在这迷蒙、瑰丽的虚拟时空里,孜孜不倦,甚至已忘却白昼和黑夜。
肖海又来到这家梦幻网吧,开始了每天的惯例——网际漫步,到网站投稿。虽然大多稿件被退回,可这已成为他生命必不可少的有机体。因为白天见过太多太多陌生的、熟悉的、虚伪的面具,听过太多太多华丽的阿谀奉承,使他的神经已趋麻木和颓废。有时他感觉自己如一株仙人掌在干涩的空气里慢慢开裂,四肢渐渐枯萎,血汁滴滴渗入潮湿的泥土,染成一座殷红的河谷。只有沉湎于网络,完成一次次壮美的生命过程,他才感到无比的惬意和满足。
肖海家在外地的小城,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与外公和外婆相依为命,幸好有姑妈的资助,读了书,成绩还不错。后来,外公、外婆相继病逝,他就辍学来到这里,那年他19岁。开始他做服务员,而后又做业务员,至今已五个多年头了。为什么会到这里,他也不清楚,只是在自己的意识里走着,生存,痛苦,彷徨,漠然。
白天,他宛如一条游泳的泥鳅,穿梭在麻木的水泥林塔中,周转于人潮之间。他眯着眼,害怕那水色的深邃的瞳。因为阳光下他总有同样的错觉:一只湛蓝的柔波似的眸,在冥冥的海岸线凝视,四周都是阴暗的、冰冷的浪,只有那里是温暖和闪亮的,总是诱惑他,走向前,走向前。他发现自己良心的颤动与恐惧。他拼命地摆脱,要逃进夜。大概只有夜,网里的夜才属于他,他是夜的精灵。
夜沉着,他感到一阵眩晕,全身乏力。他把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点燃了一根烟,闭上双目,缓缓地抽一口,又慢慢地吐出几个烟圈。在烟雾缭绕里,他仿佛回到了家乡,又返回了童年。青山、林涛、麦浪、原野、那一丝清风和浮云、外婆的手、外公的微笑……
他捉住一只落在篱笆上的红蜻蜓,把它的翅膀折断,使它不再飞翔,要它永远陪伴自己。可蜻蜓还是死去了,他把它埋在荒丘,他的手指和血脉都随那蜻蜓渐渐僵硬起来。
叮咚,一个名叫“樱桃”的本市女孩闯入陌生人的行列。肖海的眼光一亮,又一个自投罗网的。他偷偷地笑,把那女孩加为好友。
肖海:你好呀,美女!
樱桃:你好哦,帅哥!
肖海:你是哪里的美女呀?
樱桃:地球上的美女呗。
肖海:地球可是最大的一滴泪,你是我心里的美女了!呵呵!
樱桃:呵呵你还挺会说话的啊!
肖海:还行了,你多大呀?
樱桃:21岁,你呢?
肖海:24岁。你还是学生吗?
樱桃:我大二了,你呢?
肖海:我不是了。我是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樱桃:那你可以变成鲸鱼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呀!
肖海:哈哈!充其量变成一只笨海豚。
樱桃:哈哈!总有一天会聪明的。
肖海:谢谢了!我送给你一首诗吧:
忧郁的玫瑰
别哭
原谅我伤你的心入梦
错开的季节
那是青春最美的一页
缤纷的春天
总是从泪海里驶来
因为爱
所以等待
因为懂爱
所以走开
不是我真心的过
只因为缘太美
这首诗他已经发了好多遍了,背得滚瓜烂熟。
樱桃:不错呀!你喜欢谁的诗?
肖海:顾城的诗,但读的不多。
顾城好像听说过,英年早逝,性格似乎有点怪,对于他的诗其实并不了解,肖海只是信口说说。
樱桃: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
肖海:确实写得很好!你也喜欢吗?
樱桃:是的。我有事,要走了,886!
肖海:886!
月色里,无数的黑眼睛在他的面前舞动,哪一双是我的,到哪里去找光明呢?他思量着向家走去。
晕黄的灯下,一张白净俏丽的脸格外醒目。黑幽幽的瞳忽闪忽闪的。高鼻梁、薄嘴唇,一把抓的墨洗的长辫微斜梳在脑后。一件米色的短风衣、白裤子、雕花的白皮鞋,显得曲线匀称窈窕。圆润的手掌,灵巧地抓着瓜子往嘴里送,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
怎么还不快回来?她望着皎洁的银河心里怦怦作响,脑海不断地掠过一个身影:1.75米的身材、黑蓝色的夹克衫、黑西裤、黑皮鞋;刀削的短发、一张方正清秀的脸、两道忧郁的目光。
门突然间打开了,肖海清瘦的躯体和呛鼻的烟味飘进屋里。他的衣服和裤子都沾了不少的灰,头发黑油油地发亮。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脸一阵烧过,但声音仍显冰冷,面上也没有表情,静得如一潭秋水。
“我顺路来玩玩。”女孩腼腆地微笑,两腮如涂上了胭脂,露出两个小酒窝,盛满了淡淡的花香。
“你看,我给你带本书来了。”女孩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肖海,女孩甜甜的声音让肖海心里发热,原来是本《顾城诗选》。
“哦,谢谢。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他克制自己淡淡地说,把书往旁边一搁。
“好的,不用送了,你早点儿休息吧。”那女孩点点头,眼睛湿润了,一转身就消失在暮色里。
空气里弥散女孩的体香,他怔怔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依稀又看到那只虹蜻蜓,他的心荒在沙漠,天边,极光划出一道痕迹。
这个女孩叫小娟,是肖海去网吧路上结识的。
那天,他无聊,去网吧玩。在网吧门旁边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他看到几个小混混纠缠着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衣服也被混混们扯坏了几处,情形甚是危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冲过去大喝一声:“住手!”救下了那女孩。小混混认识肖海,知道不好惹,灰溜溜地跑了。那女孩就是小娟,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小娟生在书香门第,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有一个姐姐在读中文的研究生。她从小就有一点文学的天赋,对于诗词歌赋颇有见地。肖海开始总和她在一起谈古论今,交流写作的经验,两个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小娟的父母知道此事,就限制小娟和肖海来往,两个人关系才日渐生疏起来。肖海也知道两个人简直是天差地别,所以就回避小娟,可小娟一有空就往肖海家跑,是不是真的喜欢肖海,她还真的说不明白,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淡淡的样子、忧郁的目光。
灯影里,肖海洗了洗脸,洗了洗脚,躺在床上放松了一会儿,使自己恢复平和。他拿起《顾城诗选》,仔细地阅读起来。
“让所有的花都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他的面前呈现出一个纯净唯美的世界。一个穿旧衣服的小男孩,背着巨大的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壁。这个小男孩是谁?简陋的小屋,一张床、一个桌、两把椅子可以听到心跳。
叮叮咚——叮叮咚——手机响起来。
“喂,你好。”肖海礼貌地问候。
“是我。事情有眉目了,明天中午花园餐厅老地方,不见不散。”一个女人干脆地回答。
“好的,不见不散。”他的心莫名地不安、烦乱起来。
中午时分,阳光柔柔的,软软的。带着阳春的气息,行在每一条长街短巷。远树近草,泛起绿意,可荒芜和凉风仍不时地侵袭他的心房。他低头徐徐向花园餐厅走去。
这是一个清静的中式餐厅,窗子明晃晃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悠扬舒缓的理查德的钢琴曲。一进门口,对面是玻璃的服务台,橱窗里摆着高档的茶具和酒具。后面站着一个穿白衬衫、黑背带裤,打红领结的女孩,她背后的橱柜里陈列着各种的酒和烟,还有精致的打火机。左侧是五间包厢,实木的门虚掩着,隐约有私语声。右侧窗下是一列排开的八张方桌,有五桌客人正在用餐,几个同样服装的服务员忙着招待客人。
肖海不等服务员的招呼,径直走进2号包房,顿时有一种淡淡的温馨。屋顶和墙都装饰上淡黄色印条纹的壁纸,没有窗,头上星星点点的荧光灯嵌在顶板里,熠熠生辉。中间是一个可转玻璃盘的圆桌,白色镶花的台布,周围六把木椅。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在恬然品着茶,茶香和着香水的芬芳,萦绕于四周的空气。
那女人身材丰腴,穿着清一色的黑套装,粉白的脸庞饱满润泽,抹了眼影的大眼,弯月似的蛾眉,略涂口红的厚嘴唇,脖子上还有银灿灿的项链,一头金发像海藻似的披在背后。
“早来了,王姐?”肖海客气地微笑,在女人的对面坐下。
“怎么才来呀?等你好久了。”女人娇嗔道。
“实在是对不起,我多喝点儿赔罪。”肖海表达歉意。
女服务员走进来说:“先生点菜吗?”
“好的。”肖海点了四个菜,一瓶半斤装的高档白酒。
服务员出去了。
“听说那笔钱可以给了,是不是真的?”他开始转入正题。
“别急呀。先喝杯茶!”女人笑盈盈地递过来白瓷的茶壶。
肖海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那女人的杯子填满,呷了一口,也喝不出特别的味道。
“其实也没什么,菊花茶去火,枸杞子养身。”女人呵呵地笑。
两人闲谈起来,天南海北,风土人情。酒菜陆陆续续上来,最后服务员为两人各倒了一两的白酒,退了出去。
“来,王姐,都是老朋友了,我先干一个赔罪,你随意。”他一扬脖,喝下去。一股热气迅速扩散开去。
“好的。”女人也一扬脖,喝了一大口,两颊微微涨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肖海瞅着女人,“王姐,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我老公说那货款可以给了,不过,可得再加10%的回扣。”女人笑眯眯地说。
“再加10%……”他搔搔头,想了想。
“只能给5%了,否则我真的就没利了。”他又认真地说。
“那也可以,不过呢。”女人意味深长地注视他,“就看你怎么对我了……”
“没问题——没问题——”他嬉皮笑脸,心里却一个劲地咒骂,“来,来,喝——喝——”
酒足饭饱,肖海结完账,刚起身。女人一下挎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头,满面绯红,在他的耳边喃喃地说:“我要你时常陪陪我,呵呵!”
“好的,改天,改天。”他心里一阵恶心,只好搂住女人的腰,把他扶上出租车,然后踉踉跄跄向家走去。
一进门口,小娟又守在那里。
“你怎么又喝了这么多的酒,来,快躺下吧!”小娟扶住他,使他平躺在床上。
肖海一把拽过小娟,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用力去吻她的唇。小娟奋力挣扎,不让他吻到,连连大叫:“你这是怎么了?你——”
“我不是好人——我不是好人——”他大叫着,又一翻身躺在小娟身边不动了。
小娟羞涩地慌忙整理一下衣服,逃出门口。
肖海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头仍有些晕涨。
斜晖里,一道巨大的烟幕笼着他的心。飞鸦,流彩的飞鸦渐淡渐远,将繁星撒下尘世。也许,有多少星辰,就有多少迷惘的肖海。
肖海又来到这家梦幻网吧上网,樱桃恰好正在线上。
肖海:来了,美女!
樱桃:来了,帅哥!
肖海:Rose,我都想你了!
樱桃:呵呵!
肖海:看看我的文集吧!
他把发了好多次的网址发过去,心里乐滋滋的,又一个纯情的小傻瓜。
樱桃:哦,不错的嘛,我好好拜读一下!
肖海:慢慢看呀,指点一下!
他又和别的女孩聊一会儿,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不愿再聊。
樱桃:为什么你的文章里都是麻木和空虚呢?
肖海:生命不过是一场幻觉,死亡和别离是唯一的结局!
樱桃:你喜欢安妮宝贝的书?
肖海:还行吧,看过几篇,如《彼岸花》等。
樱桃:是的。生命是注定要背负痛苦和无奈的。可是,海蚌不经过砂的刺痛,是不能孕育出美丽的珍珠的。建议你再看看蔡智恒的书,让纯纯的爱照亮你的文章,你会成功的,相信我!
肖海的心紧紧地一缩,从未有过的一种热潮涌在血管里,他恍惚尝到了泪水的味道,那是爱蒸馏出的结晶。
肖海:我可以见到你吗?只要一秒钟就足够。
樱桃:当这些文字变成美丽的珍珠,我便在你的胸口了!
肖海:好的,我会努力地写出美丽的珍珠。不过,我也会等你,等你有一天会出现在我的眼里。
樱桃:好吧!只要你的文章登上周文榜的前五名,我一定会出现的。
肖海:一言为定!Rose。
樱桃:886!
肖海:886,我会想你的……
肖海除了白天必要的应酬外,便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写什么主题呢?他构思了一周,后来想起自己的星座——双鱼座,查看了西方人星相血型论关于双鱼座的介绍,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决定写几部《双鱼座的爱情》。他埋头写了半个多月,终于写出了第一部《双鱼座的爱情》,有1万多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第一部《双鱼座的爱情》果真一跃就登上了周文榜的第五名,成了热门的网络小说,好评不断。于是他天天给“樱桃”留言——每晚六点,我在市街心公园门口等你,等你赴约!
他也天天去街心公园门口去等那个女孩,希望奇迹有一天真的会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座敞开式的公园,原有的铁围栏和大门都被拆除了,游人们可以自由地进出,大门的位置还是有的,一块挺大的空地。公园里绿树成荫,风景如画。假山、喷泉、宫府更是独具匠心,美不胜收。特别是公园中央有四座人工湖,湖中还有亭台楼阁,曲曲折折的甬路把它们连接起来。微风吹来,春波轻涟,落叶翩翩,恰似蓬莱仙境。老人们漫步其中,可以锻炼身体,安享晚年。年轻人手牵手,肩并肩,谈情说爱,脉脉私语。
肖海无心欣赏美景,一连等了十多天,还是不见人影。
网络不过是一场烟火,烟可以流走,火可以熄灭。美的永恒不过是一瞬间的记忆,谁也无法摆脱这人世间的悲哀!
肖海梦里会这样睿智,醒来又会那样糊涂。唯一的不同是有过温度的遗迹在掌心,在脚心,在灵魂的最深处。
清晨,肖海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准备去应付烦人琐事。
门开了,小娟出现在面前。不对,不是小娟,装束还挺像,多了成熟的风韵和气度,有二十七八岁,脸上罩了一层凝重。
“你就是肖海吧。”那女子表情黯然地盯着他,“我是小娟的姐姐。”
“是的。怎么了,姐姐?”他心里迷惑不解,“小娟,她——”
“小娟十多天以前,打算到街心公园把这本书交给你,结果出了车祸。临走前还让我把这本书送给你,留作纪念……“那女子的声音哽咽了。
原来是蔡智恒的《檞寄生》。
肖海的眼前一片漆黑,忘却了泪水以何种的方式宣泄,流淌。
他又发现了那只断翅的红蜻蜓,寂寞、凄清地直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