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村”在第一国家银行对面,我的办公室在第一国家银行第五十一层(那些内向弯向上环绕,一直向上)。“意大利村”是城内为数不多设有私人包厢的酒店,它用于供人进行诱骗或欺诈活动。它可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用一串串灯泡及旋转灯装扮得像小意大利[7]的圣人白日狂欢节。它也让人联想起靶场以及表现主义的舞台布景。禁令已消失,旧的大环商业中心为幢幢写字楼取代,于是,“意大利村”成了一个体面的地方,音乐界所有明星都熟悉这个地方。来访的著名女歌唱家及伟大的男中音歌唱家唱罢抒情曲,会来这里饱食意大利调味饭。墙上挂有艺术家亲笔签名的照片。不过,这地方仍保留肉食气息:红酱般的血、脚臭味的乳酪饼以及从海泥里聚拢起来的无脊椎动物做成的菜。
很少谈到个人私事。“你在街对面工作?”坦基说。“是的。”如果他问我日子过得怎样,我会说,六点起床打室内网球,促进血液循环,到办公室后,先读《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经济学人》以及《巴伦周刊》,看看秘书准备好的一些打印材料以及信息资料,记录重要事件,之后就把一切全置之度外,把上午余下的时间全用于自己的私事。
表弟坦基没有问我日子过得怎样。他提及了我们各自的年龄——我大他十岁——并说我年纪大了,嗓音变得深沉了。不错。我深沉的男中音只在献献小殷勤上增加点魅力。晚宴上给女士让座时,女士可沉浸在深沉的男中音中。或当我安慰尤妮斯时——天晓得她需不需要安慰——我那些语无伦次的低语好像具有稳定情绪的作用。
坦基说:“出于某种原因,你与所有的堂表兄弟保持联系,艾扎。”
我回答的低沉声音模棱两可。我以为不该提及他在联合会的生涯或者提及他最近的审讯,即便是暗示也不应该。
“告诉我,米尔蒂·里夫金出了什么事,艾扎。我退役回来时,他与我断绝了来往。”
“米尔蒂现在生活在阳光地带[8]。他娶了旅馆的总机接线员。”
坦基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有关米尔蒂的惊人消息,因为我知道堂兄米尔蒂曾经非常想拉霍法进一步参与旅馆的经营。霍法有钱库,是养老基金会,成亿的钱。米尔蒂很壮实,近乎肥胖,长着一张俊俏的鹰脸,一脸骄傲。不加节制的身体穿着过分华丽,俗不可耐,目光里流露出目空一切和好斗的神情。他很会赚钱,但性情暴躁,发怒时拔拳就打,危险可怕。他经常打架,近乎疯狂。他前妻利比体重达二百五十磅,穿着尖跟鞋在旅馆里颠东颠西,大家常暗称她“不怕死的金发女郎”(她的金发是自己染的)。利比招待客人、记账、管理、威胁、痛骂厨师长、解雇管家、雇佣酒吧招待,无所不能,自己打扮得像个歌舞剧演员。为了能制约米尔蒂(他们与其说是夫妻莫如说是生意伙伴更合适),她减少自己的工作量。米尔蒂好几次向霍法抱怨他的一个伙伴个人账没结清。那个伙伴——一下子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为了停车而在他克莱斯勒的前挡风屏上贴了一张牧师标签——把米尔蒂打倒在大厅地上,又差点将他扼死。这事件引起了罗伯特·福·肯尼迪的注意,他当时出来找到霍法,发传票要堂兄米尔蒂到麦克莱伦委员会去做证。疯子才去做证,与霍法的人作对。听说传票将到时,利比大叫说:“瞧你做了什么?他们会把你剁成肉酱!”
米尔蒂出逃了。他开车到纽约,在伊丽莎白女王街往他的凯迪拉克装东西。他不是独自一人,有总机接线员陪着他。他们是爱尔兰美国大使的座上宾(是通过德克森参议员以及参议员的特别助手朱利叶斯·法尔卡什联络上的)。在美国大使馆逗留期间,米尔蒂买下后来建都柏林新机场的那块地,然而他买错了地。之后,他与他未来的妻子飞到欧洲大陆,乘一架运输机,载着他那辆凯迪拉克。飞行时,他们玩着纵横字谜游戏。在罗马着陆……
我省去这些细节,没有告诉坦基,他可能知道其中不少事。再说,他见多识广,这些事不值一提。谈及霍法或逃避传票就如谈及什么忌讳的事。坦基当然被迫拒绝通常联邦提出的豁免权。接受它是致命的。联邦调查局在威廉斯多尔夫曼案中使用电话窃听以及其他的证据的事公开后,人们对此更能理解了。消息如:“告诉默尔,如果他不以我方条件将他公司的控制股份卖给我们,我们就毁了他。不止他一人,我们也会劈死他妻子,卡死他孩子。而且请你告诉他的律师,我们也会给他、他妻子及孩子同样待遇。”
坦基本人不是杀手。他是多尔夫曼的生意人,是他法律及财务方面的人员。但他曾受命去威胁那些不痛快合作或付款的人。他曾在精美漆面的桌上掐熄雪茄,将人家妻子和孩子的镶框照片砸得粉碎(我想,在某种情况下这个主意不坏)。这涉及到几百万的美元。对无关紧要的事他不会发作。
很自然,谈及霍法会让坦基生气,因为他也许是少数几个知道霍法是如何失踪的人。我自己大量看书读报(出于对一个有牵连的表弟的关心),迫不得已相信,霍法在去底特律进行“和谈”会议的路上,上了一辆车,当即被敲碎了头,很可能被人谋杀在汽车后座上。他的尸体在一台机器里被粉碎,在另一台机器里化为灰烬。
坦基的神情及脸上的浮肿——牵涉命案秘密的水肿——都说明他对这些情况知之甚多。这给他带来危险。他为此得进监狱。有关机构认为,他顽固不化,将对他严加提防。他需要我做的只是给法官写封私信。“尊敬的法官,呈于您的陈述是关于被告拉斐尔·梅茨格的。我家里要求我以法官朋友的身份求情。我充分信任陪审团的出色工作。但是,我努力说服你在审判中给予仁慈。梅茨格的父母是体面的善良人……”也许还会加上,“从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他”,或者“我参加了他的割礼[9]”。
下面这些方面法庭不会给予注意:他是个大孩子;坐高脚童椅的孩子里没见过有他这般大的;他脸上依然带着出生时的神情,就是那种宁静、可爱的傲慢神情。其情形就如西班牙的谚语所说的:
神形终生永随,
直至进入坟墓。[10]
神赐的,或像大多数人喜欢说的,遗传的特征,即便在腐朽和毁灭时都存在。我们具有相同的遗传特征,只是程度不同。我的骨架窄小,但类似的特征显而易见:脸颊上的皱纹,鼻子末端的转向,最明显的是下唇趋向饱满——嘴巴朝感觉世界做功时的方式。你还可以从老家的——正统教派,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同族人的照片上辨认出以上这些特征。可是,蓄胡男人的颧骨、大头盖骨下的宽额、隐蔽的双眼带着凝滞目光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些特征从他们后代脸上依然清晰可辨。
两个表兄弟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相互审视着。坦基鄙视我,这不是秘密。怎么可能是秘密?表哥艾扎·布罗德斯基,讲话用词古怪,表达的意思从未真正清楚,动机令人琢磨不透,明显是个怪物。他学弹钢琴,被吹为奇才,在金博尔大厦(欧洲落难音乐大师的诺亚方舟)引起极大轰动。他在康普顿[11]百科全书编辑室工作,编一本杂志,研究语言——希腊语、拉丁语、俄语、西班牙语——而且还研究语言学。
我曾错误地理解美国。对于讲究实际的人来说,只有一种语言,那就是霍法的语言。坦基属于霍法之流——从大半的必要条件看,基本上与肯尼迪之流相似。如果不说真话,就是说假话。如果不心狠手辣,就是心慈手软。而且我们别忘了,头头入狱期间,坦基作为他们的干事,曾经管理过一个大公司,而该公司拥有的房地产比曼哈顿蔡斯银行拥有的还多。
再回过来看艾扎:他没有从事音乐,也没有从事语言学,他对大学的空谈家们失望后,却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出了名。他也没有当律师,那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明星向来不从事具体的事务。他爱上了一个只有八个手指的竖琴手。单相思,结果并不理想,她忠于她的丈夫。艾扎的妻子组织电视节目,精明得出奇,但她也无法使他务正业。事实很明显,艾扎天生不是个愿意合作的人,而且也没有在这方面长进的可能,于是,她满怀踌躇,离开了他。她像堂兄米尔蒂的妻子利比,将自己看作婚姻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方,统治的一方。
坦基想将艾扎这样的人变为什么样的人呢?艾扎并不被动。艾扎确实有人生计划,但他的计划不为他同时代的人所理解。事实上,他似乎没有同代人。他只与活着的人有联系,但这并不是一回事。
我们生存的主要特点表现为焦虑不安。没有人——绝没有人——说得准将来怎样。
让坦基感到奇怪而好笑的是,艾扎竟会如此受人尊敬,而且关系很多。这个嗓音低沉的艾扎是个绅士,是许多上层社会俱乐部和协会的成员。坦基的表兄是个绅士!报纸上常登着艾扎的照片,光着头,一脸宁静。他显然赚了不少钱(对于坦基来说,微不足道)。也许他不愿意向联邦法官透露,他是一个重罪犯的表哥。如果坦基这么想,那么他错了。
几年前,艾扎还是个疯狂角色。他的电视节目如“二市”[12]剧,像马克斯兄弟[13]的喜剧保留节目,办得都很红火。
现在艾扎的举止大不相同。今天他文文静静,是个绅士。当绅士需要些什么?过去需要有世袭的土地、高贵的血统与谈吐。在19世纪末,要懂希腊语和拉丁语,而我每种语言都懂一点,说到这些,我可以享有额外的优势,因为我不必成为反闪米特(反犹太主义)者或不必经放弃犹太籍来强化证明我是文明人,但别管这些。
“尊敬的法官,也许有必要听听已审案的真实情况。当法官很少有机会知道人类普遍的生存状况,作为梅茨格的表兄,我可以是广义上的‘法院之友’[14]。
“坦基在高脚童椅里时我就认识他。坦基这个名字是他在舒尔茨高级橄榄球队时叫出来的。他母亲叫他礼福儿,还叫他福儿亚、福儿卡。她是村妇,生他时还没有佩尔地区[15]。一个巨婴,用带子捆扎着,挣扎着想摆脱带子。声音洪亮,肤色清晰。与其他婴儿一样,他一定也吃宝宝乐或米粉,但姨妈沙娜还给他吃更稠的东西。她在厨房里烧像牛蹄冻这样的天然菜肴,我还记得给他吃过炖肺。肺吃起来像海绵,别有滋味,很耐嚼,有很多软骨。他家住在霍因街的一幢砖头平房里,有个白色和罗马甜瓜色相间的宽条遮篷。姨妈沙娜是个铁腕女人,将家治理得像有几百年的历史似的。她人宽大,像个鼓风炉,说话惯用惊叹语气。先用意第绪语说:‘听着!听着!听着!’然后告诉你她的想法。也许像她这种类型的人在美国已没有了。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喜欢对方,我去梅茨格家是因为我在那里觉得自在,同时也为感受原始家庭生活。
“沙娜的姑姑是我的外婆。在仅有的十多个能通篇背诵巴比伦《塔木德经》[16](或者是耶路撒冷《塔木德经》?我对这很无知)的人中,我祖父是其中之一。我一生都在问:‘为何要通篇背诵?’但人们就这么做。
“梅茨格的父亲在大环商业区的波士顿商店卖男子服饰用品。他过去在奥匈帝国学过裁缝,也学过男子服装设计。他有很多手艺,穿着一向讲究,身材矮胖,秃顶,只在额上有一缕头发,梳向右边。有人秃头不易让人注意,可他却很明显。紧张时,秃顶鼓起一个个疙瘩,直到他平静下来才恢复原貌。他少言寡语,遇事咧嘴笑笑,如果说有什么好脾气的天然分界线的话,这条分界线就在他脸上。他长着坦率简洁的牙齿,空隙很大。还有呢?他苛求尊重,不容任何人任意践踏他的温良恭敬。脾气上来时,他会气得说不出话来,头皮下冒出大块的疙瘩,但这种情况不多见。他有眼皮跳的毛病。同时,他也会说些无伤大雅的意第绪脏话,表示对孩子的喜爱——这是信任你的标志。如果年龄相当,你们会成朋友。
“尊敬的法官,若你看重被告家庭背景,还有一件事。他父亲,即我姨夫梅茨格,喜欢晚上外出溜达,他经常来与我父亲和后母玩牌。冬天他们一起喝茶,吃罐头草莓;夏天,他们派我到店里去买三色冰砖——香草、巧克力以及草莓,买时称‘分层花色冰砖’。他们玩一种赌注小的扑克,经常玩到半夜三更。”
“我知道你是杰拉尔德·艾勒的朋友。”坦基说。
“熟人……”
“去过他家吗?”
“大约二十年前。但现在那幢房子没了,他妻子也没了。过去我常与他在聚会上见面,现在那些办聚会的人都已仙逝。圈内人近半数入了土。”
按惯例,我借一切机会表达我对生命的感受,提供太多的信息,其中有的对询问者是无用的。我父亲先前也有这个让人气恼的习惯。坦基不关心谁进了坟墓。
“你是在艾勒当法官前认识他的?”
“比这还早……”
“那么,你也许最合适给他写信谈我的事。”
奉献一个小时的伏案工作,我也许可免去坦基多年的监禁。为了往日,为了我喜爱的他的父母,何乐而不为呢?若我要继续保留以往的美好记忆,我必须这么做。如果让沙娜的儿子失望,我的纪念品会发臭。这样做是出于道义还是感情,我没有选择决定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