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锋刃压在喉头，戚晏容感到心底深处都在战栗。歹徒面目模糊，粗重的鼻息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味。她不敢喊，也不敢触碰床头的照明开关，任凭冷汗从周身皮肤蹿出。
灯突然亮了。凶手的面目仍然模糊：蒋一方英俊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如同温暖的佛像般散发着神性的光辉。蒋一方一伸手，就把持刀的歹徒像提小鸡一样举在半空。随着阳台窗户打开的响声，歹徒惨叫着向下坠落。
戚晏容挣扎着仍在战栗的身体，扑进蒋一方温暖宽阔的怀抱。此时，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婴儿，躺在蒋一方粗壮的臂膀围成的摇篮里，一直就这样，永不长大。
卧室漆黑一片，夜风摇动着窗边鬼魅般的树影，墙上时钟指针的声响如同手术刀划开肌肤，客厅水缸里的鱼群在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唯有急促的喘息和尚未消失殆尽的余音令她心悸。
戚晏容艰难地伸出被汗水濡湿的胳膊，摁亮床头灯，再把同样汗涔涔的双腿抽出被窝，上半截身子斜靠在枕头上，慢慢喝着顺手从床头柜上取来的那杯水——每晚，她都要准备一杯淡盐水，以防这个常常不期而至的噩梦把自己闹得几近虚脱。
离婚四年来，都是如此。
戚晏容研读过多遍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她对这个总是重复的梦境无法诠释。蒋一方，她的前夫，一个介于天使与恶魔之间的男人，给她的身体和心灵刻下累累伤痕。可是，这个男人在梦里总是完美的化身，每次在她命悬一线时都会及时出现，出手相救；而那个面目模糊的歹徒到底是谁？为何每次想看清他都无法如愿？
在这个注定无法入眠的下半夜，戚晏容不想再思虑这些。梦境中的惊悚与现实中的残酷同样令人恐惧。几年来，自己解决过很多家庭的情感问题，但深宵自问：自己何曾真正解除过内心的恐惧？对情感和生活的畏怯，如同心跳一样从未离开过她。
“也许明天会更好呢？”
如往常一样，喝完水后她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关灯，让黑暗伴随着孤寂把自己完全淹没。
星期一，戚晏容五点半就起来了。昨夜，那个总是不期而至的噩梦再次把她惊醒。鞠晟昨天来过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请她帮忙，否则早晚得自杀。经验告诉戚晏容，鞠晟这样的女人，断断不可用对待闫兰的法子。对一个经历复杂的人，讲道理收效甚微。星期六，她与鞠晟聊了近三个小时，基本上是在做听众，很难对其实施有效干预。
她一边调燕麦粥，一边思谋如何应对困境。想起野人似的“屠夫”，她哑然失笑。前天，她当了一回保洁员。整个过程中，她惊诧于“屠夫”的涉猎广泛，看的杂书自己多半没听说过。在屠百药杂乱的书里，夹着一个证书，是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颁发的心理咨询师二级资格证书，发证时间在十年前，且成绩优异，理论知识87分、操作技能93分、综合评审90分。戚晏容知道，国内心理咨询师考试不过才十四年时间，屠百药应是早期考上二级的，在当时是最高级。虽说后来开放可考一级（她因有美国留学背景且是博士，顺利通过一级考试），但早期的证书含金量很高。看来，这位“屠夫”并非门外汉，甚至在专业上比去年才拿到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的叶枫琴强。但他目前这种状态，不太可能帮忙。
时间尚早，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搜索了一下“屠百药”。这一搜索不打紧，数十万条信息把她惊住了。虽然近期信息几乎没有，但早些年的信息非常多，大致浏览了一下，才知宋时鱼果真没有说谎，屠百药今年四十四岁，前上市公司总裁，曾位列《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照片上的他，二郎腿，大背头，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戚晏容对商业的事不感兴趣。从专业出发，如果此人要与自己合作，还得摸摸底。她键入关键词：屠百药出生成长。出来的信息比较零散，但综合几条信息后有了大致脉络：此人在成都军区某部大院儿里长大，父亲是军人，他是上的军校，曾在特种部队服役，后自主择业，先是在北京创办公司做培训，后迁往深圳，从事贸易、电子、地产、物流、钢铁等业务。至于公司如何倒的，信息不全。有说经营不善，有说遭了算计，有说盲目扩张。至于他自修心理学和宋时鱼讲的“妻离子亡”等均无记录。
戚晏容正要深入搜索，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是一条微信留言：戚医生，不知打扰您休息没有？有个急事想问一下，蒋先生找我谈融资的事儿，您知道吗？我该怎么做？
给她留言的人，网名叫“千金复来”，真名叫叶天才，是个中国小伙，现在在纽约摩根士丹利总部工作。由于叶天才受过戚晏容恩惠，后在美国留学时曾几次到戚晏容家作客，与前夫蒋一方是熟识的。现在蒋一方去找叶天才合作，很明显，叶天才想问她此人可不可靠。
戚晏容一时难住了。前夫蒋一方，其母是中国人，其父是美国人，他本人则是个中国通。除了给自己造成恐惧心理必须坚决离婚外，客观说来，此人是个干才。自己目前遇到的这点困难，可能在他眼里只有针尖那么大。但既已离婚且避如蛇蝎，就绝不能指望了。他找叶天才合作，仅从私人感觉来讲自己不赞成，但又无法道明原委。
考虑良久，她才回复：小叶，商业上的事我不内行，你按自己的专业判断和行规来就行，不必考虑我的意见，我和他已经离婚很久了。
叶天才马上回复：谢谢戚医生，我知道了。
这一耽误，戚晏容出门已经八点了。路上巨堵。一直到十点，她才赶到公司。
刚出电梯，就见叶枫琴一脸惊喜地迎了上来。
“戚博士，您的客人到了。”叶枫琴一指会客室。
客人？戚晏容想了想，今日没有预约，哪来的客人？她推门进了会客室，就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那里。
男人剪了个板寸，剑眉，单眼皮，鹰眼，灼灼生光。一身笔挺的黑衣，雪白的衬衫，蓝色的领带，鞋面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他的坐姿保持了军人的习惯，似乎随时听候上级指令。
“戚博士，早。”那人微微一笑，露出整洁的牙齿。
戚晏容眨了眨眼，感觉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声音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屠百药前来报到。”那人起身，伸出手来与她相握。
“啊……是你！屠老师！”戚晏容在握手的空当，脑子里将眼前这个人与前天见到的“屠夫”比对，却怎么也对不上号，甚至网上照片也差异很大。特别是他的手，手指白净修长，只是骨节略大，而且能感觉出握力强劲。
“戚博士礼贤下士，屠某安敢不来？”屠百药笑道，“既然来了，就进入工作状态吧。是在这里，还是在你的办公室？”
戚晏容一阵激动。自离婚以来，她还没对任何异性产生过好感。短短两天，屠百药摇身一变，从邋遢透顶的野人，成了成熟帅气的绅士，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了几下。
“枫琴，请帮我们准备两杯咖啡。”吩咐完叶枫琴，戚晏容把屠百药请进了办公室。
她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隔着茶几坐在屠百药对面。距离如此之近，她能看清屠百药刀刻般的眼纹。这个男人虽然硬朗、英俊，但脸上的风霜之色已无法消除。
“屠老师，您刚才吓了我一跳。”戚晏容调整了一下情绪，笑道，“我还以为是007突然大驾光临了呢。”
屠百药一笑，眼纹更深了，“戚博士真会开玩笑。不过你这玩笑倒也有几分道理。等一下，我们可能真要干007的活儿。咱们直奔主题吧。我要先看鞠女士的所有资料，最好有图片。”
“鞠女士来的时候，在我的要求下，我用iPad拍了几张伤情。”戚晏容见屠百药雷厉风行，就把鞠晟的资料夹拿给他，再把iPad打开，调出图片。
这时叶枫琴把咖啡端进来，放在茶几上。见屠百药埋头专心看资料，就向老板吐了下舌头，然后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好。
屠百药边看边拿了一张纸，在纸上记录着。看完资料，再看图片。戚晏容在一旁静候。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屠百药才抓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说道：“初步判断，鞠晟女士的确受过伤。从这几张照片看，被击打的部位主要集中在大腿，右乳房下部有烫伤的痕迹，肚脐右侧有利器划痕。但这些伤痕还不能确认是家暴。”
“据鞠晟主诉，丈夫荣坤心狠手辣，坐过牢，干过涉黑的事。这样的丈夫，控制欲极强，一旦发现妻子有情感背叛倾向，出手施暴，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不尽然。”屠百药摇摇头，“主诉，就是一面之词。现在，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这位女士的动机和目的。”
“资料上的咨询要求已经写清楚了，就是要重获新生。”戚晏容内心有些动摇，降下声音说，“我的理解，就是她想消除内心的恐惧，重新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来。”
“这个要求很虚。我感觉她另有目的。”屠百药皱起眉头，“鞠晟并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譬如：她是什么出身？荣坤的公司是不是皮包公司？真的是荣坤胁迫她结婚的吗？如果真的遭受家暴，为何不报警或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我上网查过，荣坤的公司叫‘荣晟集团’，主要业务是仓储物流，公开信息显示资产优良。荣坤取他和妻子名字中的两字组成公司名，蕴意为夫妻店。但令人不解的是，荣坤为何要威胁杀鞠晟全家？对于一位女子而言，这种威胁还是很可怕的，我接触到的许多家暴案例，女方正是担心亲人受到伤害而隐忍……”
“这得看具体情况。”屠百药起身打断她的话，“任何事情得讲证据。刚才看了这几张照片，我觉得这些伤情，并不一定是荣坤所为。”他把iPad转过来，放在戚晏容面前，“请看，位于肚脐右侧的这道伤痕，伤口斜斜向上，越往上伤口越窄，说明这一刀是从下往上斜拉的，而且刀子并不锋利。若是家暴，荣坤在妻子的对面，通常应该是从上往下拉这一刀。”
经屠百药提醒，戚晏容觉得一般情况应是如此，但又认为各种可能都有：“若是荣坤从妻子身后抱她，再用小刀往上划呢？”
“有这种可能。”屠百药说，“但这就与情景不合了。试想，一个男人从身后抱着女人，一般情况下是极其亲昵的动作，谁会在亲密的时候下这种狠手？这种情况只有在虚构的特工电影里才会出现。他俩既已夫妻反目，荣坤还会与妻子亲热？又怎有机会突然给妻子一刀？”
屠百药怎么跟个侦探似的，戚晏容心里嘀咕着，受屠百药的气场影响，她觉得此时自己倒也像个女法医。“她大腿内侧有红肿溃烂迹象，但前天我见她走路时，并没有太大影响，所以感觉很奇怪。”
“并不奇怪。她大腿两侧的伤恐怕只是红肿，肌肉组织并未受到重创，属于皮外伤。”屠百药分析道，“你是学医的，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皮肤划痕症。”
戚晏容点点头。皮肤划痕症又名人工性荨麻疹，是指人为的用指甲在皮肤上划痕或用钝器划损皮肤后，会隆起或呈现肿块的症状。“难道是她自己抓伤自己？”
“现在我们的各种猜测都没用。要真正解决问题，必须家访。你现在就跟鞠晟联系，什么时候她丈夫在家，我们就去拜访。”
“她要是不愿意呢？”戚晏容担心道。
“那就取消这一单。”屠百药果断地说，“像她这种情况，心理咨询解决不了问题，必须家访，对夫妻共同进行实地干预，她丈夫必须在场，否则，免谈！我也乐得早点结束宋时鱼交给我的任务。”
戚晏容不想否决屠百药，把叶枫琴叫进办公室，交代她联系鞠晟。
不久，叶枫琴回复说，鞠晟女士欢迎戚博士家访，但丈夫不在家，而且不知道她求助心理咨询的事儿，无法使夫妻双方都在场。
戚晏容认为，荣坤不在家也行。屠百药连连摇头：“绝对不行！告诉她，必须把她丈夫找回来，否则治不了她的病，我们也绝不会再理她。”
叶枫琴看着戚晏容。虽然她听宋时鱼描述过屠百药的厉害，但他就算是来帮忙，也不能刚一合作就用这种不容商量的口气。叶枫琴喜欢谦逊低调的人。
戚晏容想也没想就说：“枫琴，按屠老师说的办。”
过了一刻钟，叶枫琴进来汇报：“鞠女士同意联系丈夫，说只要丈夫同意见面，她马上就来电话约时间，并说要签订保密协议。”
戚晏容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吩咐叶枫琴注意鞠晟的信息，便领着屠百药到公司参观。
公司很小，一会儿就介绍完了。戚晏容请屠百药落座，说道：“屠老师，您以前是办大企业的，神通广大，在深圳有上千员工，我这个公司，顶多算是袖珍企业。但就这么个小公司，我都感觉举步维艰。自从在宋总那里听说了您缔造的商业奇迹，就想诚邀您加盟，但庙实在太小，就不好意思提了。”
哪知屠百药说得更直接：“你这哪是庙？顶多是个神龛。至于小宋那个公司，连神龛都算不上。”
戚晏容觉得脸皮发烧。自己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可这“屠夫”太不给面子。就算当过大老板，但现在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还牛什么牛！
屠百药没看她，接着说：“我劝你呀，还是回医院上班的好。现在的医生，有博士学历的，只要与领导处好关系，弄个正高职称，工资高，红包厚。会混的，一年下来落个百八十万，不比你守着这神龛强？不怕你生气，就连前台那个小叶，我看都是一个难得的人才，都在你这儿埋没了。”
戚晏容心头一阵抵触，太看不起人了，但她还是强笑道：“屠老师说得是。小叶与我情同姐妹，不是看钱，而是看情义，才跟着我一起干的。”
“情义？”屠百药哼了一声，“情义顶个屁用！短期尚可，长远不灵。小叶也快奔三了吧？要是成家生孩子了怎么办？博士呀，你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咨询是个苦差事，靠一小时收三五百块，要说多少废话受多少窝囊气才能挣回房租和人员工资？再说，你又不是搞贸易忽悠事儿的，非得选在北京的CBD干吗？”
戚晏容被他问得七荤八素，叹息一声：“屠老师教训得是。以前我在医院的确收入高些，可那只是一份职业，体制内有稳定的收益，却限制了梦想的实现。”
“哦？”
“拥有自己独立执业的婚姻治疗所，才能有更多的空间，营造更好的环境，以更大的耐心跟踪、陪伴，彻底治疗婚姻失败所隐藏的伤痛。而不是只给求询者提供设备检测，或者倾诉的出口，暂时释放情绪，缓解压力。”
“这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戚博士的梦想？”
“不！这是一个同样婚姻破碎的伤者戚晏容的梦想！”戚晏容被屠百药激得眼睛发酸。她仰起脸，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让它流下来。
“你自己有伤，怎么能去医治别人？”屠百药追问。
“因为经历过极深的伤痛，所以对带伤的人有怜悯和接纳；因为被医治过、安慰过，所以知道如何去安慰有相似经历的人。只要愿意付出代价，投入真心，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负伤的治疗者。”
“不要以为自己受过伤，就可以为别人解决问题。”屠百药坐下，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冷冷地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是病，到处都是伤，你解决得了吗？再说，你的伤真正治好了吗？”
“您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能打击我的梦想。”戚晏容直视着屠百药，“您不必参与连自己都怀疑的事，但至少您可以理解我想通过婚姻治疗来帮助更多人的善意。就算要卖车卖房，我也要把公司坚守下去！就算最后公司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做回一个人的工作室，也一定要坚持下去！梦想再小，但也是从自己的心底长出来的，值得坚守！”
屠百药感到戚晏容镜片后的泪珠中闪烁着一种光芒。直到此时，他才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算漂亮，齐耳短发，圆脸，细眼，脸色略显苍白，丰隆的鼻翼显示出一种憨厚，薄薄的嘴唇在紧闭时如同铁铸。她坐在那里，庄敬自适，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赖感。
屠百药看着她的眼睛，那深深的瞳仁里，有坚定，也有忧思；有热爱，也有苦痛，而更深处是不易为人觉察的恐惧与孤独。
屠百药曾是宋时鱼的老师，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识人断事那一套自是功力深厚。他收回目光，对戚晏容说：“现在我理解了，也许我会考虑为您的梦想加盟。”
戚晏容不敢相信，破涕为笑。屠百药也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露出了微笑：“戚博士，您办这家公司，想帮助人没错，但真实目的恐怕是为了医治自己的伤吧？”
“是，但又不全是。”戚晏容坦白承认。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屠百药顿了一下，“一块打碎的玻璃，无论用怎样的黏合方式，还能恢复原状吗？”
“不能。”
“或许……能呢……”
“那……你怎么总在逃避自己？”戚晏容也盯着他的眼睛，“你能将你破碎的心黏起来吗？”
屠百药正要回答，叶枫琴敲门进来：“两位老师，鞠晟女士来电话，说她和荣坤先生下午有时间，欢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