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敏之被方庭春拉着跳下山崖,恍若隔世般,瞬息万变。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凝视着方庭春,喘息声出卖了他心中的紧张。此时,不论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方庭春闷哼一声冷笑,他怎么不像以往那么巧舌如簧。
这山崖极陡极滑,一般人在上头根本不敢往下看。看,也看不到什么。
三尺处有两根根木桩,深深地被扎进崖壁,一道软梯挂在那木桩之上,方庭春两脚错开踩在两节软梯上,一手拉着木桩,一手拉着段敏之。
段敏之一只手被她拉着,另一只手紧紧拉住那软梯。
她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段敏之却忽然有点想笑,毕竟原来自己的出卖也会让她如此痛苦。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奸细。”方庭春说道。
不用再装成轻佻油滑的模样,好像也轻松了一些,段敏之无奈地一笑,不过心里又有一丝酸楚,好像已经慢慢习惯那个玩世不恭的自己。
奸细是世上最为难的人,当有情有义的间谍,遇上有情有义的贼,便更是如此。
“处变不惊,反应敏捷,你真的让我相信了那个轻浮随性的“段敏之”就是你。”方庭春道。
段敏之笑了一下,这夜色撩人,花前月下:“你怎么又知道那个不是我呢,连我自己都看不清了。”
方庭春无奈地冷笑一声,抬头看这山崖下的大好河山,二人挂在这软梯之上,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死于一风一浪。
“不过也是因为有你,才让我看到我从来看不到的景色。
原来从这崖壁上看出去,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方庭春抬头看那木桩,死死地钉入崖壁中,没有一丝晃动。不知段敏之是如何把它扎进去的。
“箜音谷只有一个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尤其观星崖这道屏障,没有任何人爬得上来。所以箜音谷没有派人把守。却没想到,出了内奸~”
方庭春的腰弯得更低,内奸两字,铿锵有力。
只要一脚,便可将段敏之踢入这万丈深渊。
夜色渐浓,风起云涌。
方庭春坐在临音阁正中的太师椅上,背后一个大大的義字在她身后,段敏之看在眼里,冒出一股可笑的悲凉。
即便是闹剧,也有人付出真心。不知收场时,那人会是如何。
段敏之站在大堂中间,方庆一并没有出面,他要渐渐,将这些事都交给方庭春。
她没有杀他,方庆一在后堂,无奈地摇头。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箜音谷。”方庭春声色俱厉。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曾经问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方林。
如今你问我为什么要害箜音谷,我要告诉你的答案,和你当日告诉我的一模一样!”段敏之大义凛然。
“混账!”方庭春大怒,拍案而起,她围着段敏之走了一圈:“你居然将我箜音谷与方林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对吗?”段敏之低头说道,方庭春比他矮。
“你说方林以权谋私,残暴贪婪,害人家破人亡,人人得而诛之,那你告诉我箜音谷又有什么区别?”段敏之质问道。
一句话冷到方庭春心里。
“你胡说什么!”郝泽辉怒道。段敏之的话令众人愤慨,莫四爷要一剑杀了他,被方庭春拦了下来。
方庭春坐回太师椅上,她牵动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你来谷中也有一年,我以为你有眼睛,你会看。你何时见过我们杀无辜的人,你何时见过我们以武谋私?
抬起你的右手!看看那根断指!在箜音谷,敢私吞财物,第一次断一臂,第二次断脖子。这是箜音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方庭春说得狠,说得决绝。
她走了下来,抬起段敏之的右手,断指处已结好疤。如果眼神真能变成刀,段敏之早已万箭穿心。
段敏之在谷中一年,竟还将自己当成恶贼,方庭春心中怎么也气不过来。
“方庭春!你也有眼睛,也请你睁开眼看看!这箜音谷到底是什么样的箜音谷!”段敏之愤然说道,回荡在临音阁之上。
他这话一说,临音阁颤三颤,众人提了神经。
“够了!”方庆一霸气一声,从后堂走了出来。
“你若堂堂正正打进箜音谷,杀我们个头破血流,我方庆一二话不说,还敬你是条汉子,可你做的是什么?”
众人见方庆一出来,皆定了下来,方庭春走下堂来。
“我方庆一平生最看不起三种人,一种是无中生有之人,一种是贪生怕死之人,还有一种便是背信弃义,虚伪狡诈之人。恰好这三种你都占全了。”方庆一眯着眼睛,目露凶光。
段敏之见着他,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生死在一线之间。
“杀了他!”其中一人说道。
“庭春,我说过,这事交给你来办,要如何处理,你看着办吧。”方庆一道。
全部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方庭春,方庭春心乱如麻,她握紧了拳头,在心里也看不起自己。还以为自己心如绝铁,没想到也是这样优柔寡断。
大堂上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得一声春雷骤响,如地狱悲音,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这忽如其来的雷电令众人抖了一下。
雨又开始淅沥沥地下起来,这恼人的雨天,方庭春恨不得一枪将那雨打得稀烂。
“带他下去,关进地牢,任何人不得探视。”方庭春道。
方庆一不动声色,脸上的横肉抽动一下,似怒非怒。
尘埃落定,众人散去,那人押着段敏之的背影,方庭春遥遥相望,长叹一声。
“爹!”众人散去之后,方庭春坐在两边的位子上,方庆一仍然坐在正中间,方庭春不敢抬头看他。
“你终究是心慈手软。”方庆一道。
方庭春不语。
“不。”方庭春道:“我在想他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绝望,很悲哀。”方庭春低下头去,冷笑一声。
“段敏之来箜音谷也将近一年,不敢说是生死之交,但毕竟也同甘共苦过,可是在他心里,却依旧觉得箜音谷是个惨无人道的山贼土匪窝,我问自己,是他看错了还是我做错了?
我一直用自己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看待箜音谷,我不敢说是英雄,但至少无愧于天地,可如果跳离方庭春这个人物,再去看箜音谷,又会是什么?”
方庭春眼中出现自嘲地神色,说不清,道不明。她困惑了。
如果我不是我,看看这箜音谷的大好风光会不会变。
“庭春,你想多了。你就是你,你就是方庭春。”方庆一走了过来,他抚摸方庭春的头。
“你毕竟还太年轻,容易受人摆弄,心智不坚。你知不知道,箜音谷能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容易,多少人眼红。
你看他聪明敏捷,刚刚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他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欺骗你利用你。你不能被一个人的一面所欺骗,他这一面可能很好,那一面却可能很恶,你要看得清楚,什么是对你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方庆一说道。
“段敏之思维敏捷,反应迅速,我们之前都被他迷惑,他的心智远比你要老辣,你想想,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攻人不如攻心!
你为什么不杀他?不要对你的敌人仁慈。”
“算了,爹,我不想再徒增杀戮了。”
方庭春将头埋在掌中。
从小在江湖中长大,人心却依旧是一道无底洞,自己怎么也摸不到边。方庭春无奈亦悲哀。
无边辽阔的天降细雨,摇摆细弱的灯笼烛火,神伤无助的一对父女依偎在清冷逶迤的临音阁。
方庭春走进段敏之的屋子,回想起自己上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段敏之被砍去一指,自己就坐在那儿帮他清理包扎伤口,当时他的神情模样,虽令人讨厌,却不恨。
如果段敏之真是那样的段敏之,该有多好。
方庭春拿起桌上的紫金药瓶,感触良多,她说不出。
忽然,听见一声悉悉索索的声音,原是老鼠。天气渐渐暖和,连老鼠都活跃了起来。
不对,这声音,并不是老鼠的声音。方庭春一震,寻声而去,拉开那柜子,一副自己的画像挂在那儿,手持长枪,栩栩如生。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震怒,可今日,她却想仔细看看,她拿了下来,然而那副画的背后,那面墙却出现了一个窟窿,虎子全身被包裹,只在鼻孔处,留下两个小小的洞。
方庭春忽然褶皱着眉眼,鼻头酸涩,似要哭了出来。原来,他并没有杀死虎子。
方庭春将虎子拉了出来,将包裹着他的布一层层揭掉,这么多天,虎子终于见到了光,他死命抱住方庭春,如再生父母。
方庭春将那副画收好。
虎子说,他那夜匆匆忙忙跑去茅房,路过那小巷子的时候,忽然被个影子晃了一下,出于好奇,他寻了过去,却见段敏之背着一捆麻绳跑了过去,他便跟了上去,这才遭的毒手。
方庭春看着地上的那道软梯,若晚一日,或许箜音谷便是血流成河了。众人一阵后怕,自此,观星崖上多了人把守。没有万无一失的地方。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箜音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春香依旧情牵两地。
孙词手里拿着方庭春的信,呆立良久。
他恨,段敏之身陷囹圄,命悬一线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也恨自己,时至今日,方庭春都没有怀疑自己,她在信中描述被段敏之背叛的痛苦,讲述她对于箜音谷未来的害怕和无助。
然而她不知道,她自己就是维系这场背叛的桥梁,春香便是这十恶不赦的密使。
孙玉冷笑一声,喝着茶,看着孙词无助焦急的神情:“我早说过你们这根本就是胡闹。”
“箜音谷在江南一带一家独大,高手如云,更何况做贼的人,更是比常人多疑,你们二人却当成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兵马,你拿得下箜音谷?”
段敏之被困,孙玉不是不着急,不过这证明了他的远见,他的权威,他也是很满意,似乎段敏之被困是迟早的事。
“事到如今,也该是出手的时候了。”孙玉道。
孙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爷爷,从小到大,我并没有求过您多少事,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孙玉知道他要求的是什么。
“箜音谷并非人人皆恶,我与方庭春相识相知,她是真正的侠义之人,只求爷爷网开一面,不要杀那些无辜的人。”
孙玉沉思一阵,道:“不知者无罪,这是天下最大的混账话!做错了便是做错了,不论你有什么理由。”
“她并没有,她从没有做过残害他人的事情。”孙词道。
“我不管她有没有,她是个贼,就该伏法。孙词,你从小读书明理,你可知道为人之道,处世之道。”
“我知道,可正因为我知道,您才不能杀她。”孙词辩解道。
“所谓仁义礼智信,儒家五常。方庭春心中装着百姓,为人为己,可谓之仁;救人于水火,护人以周全,可谓之义;她对上恭敬,对幼怜爱,可谓之礼;明辨是非,深明大义,可谓之智,言由心生,始终不渝,可谓之信。
爷爷,你告诉我,我可曾说错半分。”
孙词望着孙玉,坚毅且勇敢。自己的孙儿也长大了。
孙玉低下头,靠近孙词:“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她真相,也让我看看,一个女山贼,是如何将仁义礼智信,贯穿始终,让我瞧瞧,她是如何深明大义?”
“我……我……”孙词说不出话来了。
“你说不出了?”孙玉道:“那是因为你害怕,你怕她孝义难两全,不论她如何选择,都会沦为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
孙词跪在那儿,如天翻地覆。
“这样一来,我倒是真的很想看看,看看方庭春如何做到仁义礼智信,看看她如何做到孝义两全。”孙玉脸上现出一种嘲弄的神色。
“爷爷,你何必为难她,你何必占着自己有权有势,去为难一个小姑娘。”孙词道。
“你,你竟敢说这样的混账话!”孙玉动怒了。
“难道不是吗?”孙词迎头接上:“您是两江总督,您是朝廷命官,理应救民于水火之中,可看看您的样子。
你在幸灾乐祸,你在用别人的无助和痛苦来显示你自己是有多英明。
可是爷爷,您的初衷不应该是为国为民吗?难道方庭春就不是我们大清朝的子民,不是您该守护的人吗?
您当这个官的意义何在!”
孙词质问道。
孙玉如同当头棒喝,他一把将茶杯砸在地上,碎了一地,茶叶蜷卷,舒张,睁着眼,听不懂人话,看不懂人情。
二人对视良久,不让分毫。
“好!”孙玉说道:“你也不要这样大义凛然,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喜欢方庭春,你才会如此为她,不要跟我说什么大仁大义,人的那点心思,我活这么久,看得通透。”
“可是,终有一日,她会知道,你骗了她,害了她父亲,你认为她会原谅你吗?”
孙词啊孙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你可是一件接一件。孙玉在心中冷笑,也好,让他二人反目,好断了他的念头。
“不论如何,我只要她安好。有个人让她恨,总好过恨自己。”孙词道。说到这一句,他再难忍心中凄楚。可是他仍然没有哭。
哎,方庭春啊方庭春,你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让我的孙儿这般为你。孙玉心中也是黯然。
“好,我答应你,我放过方庭春,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孙玉站了起来。
“只要你肯放过庭春,什么我都答应你。”孙词道。
“好,这话你说的,君子一诺值千金。”孙玉笑了。
“我可以留方庭春一命,只是你不要再插手此事了。”孙玉道。
“好,我都答应。”
“阿词,我是你爷爷,你难道就不明白这天下谁都可能害你,只有亲人不会害你吗?”孙玉抚摸着孙词的头道。
杏花春雨,谓之江南。
有情有义,叹之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