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来到南京,告知孙玉,方庆一父女二人,死于大火。孙词闻此噩耗,顷刻间昏天暗地,晕了过去,大病一场。
孙玉与方林督抚联手剿灭箜音谷,给萎靡不振的朝廷敲了一阵响锣,皇帝大喜,赏二人良田千亩,金银无数,孙玉晋爵三等诚勇忠肃公,特赐双眼花翎,以显无上皇恩!方林杀方庆一有功,亦加兵部侍郎衔。
朝野上下,一派欢欣!
“方林这个老狐狸。”孙玉拍案而起。
“可恶!被这方林捷足先登。那日方林明明带兵去了江西,怎么又往北方跑了。”段泽允道。
孙玉剿箜音谷,方林不请自来,派兵援助。孙玉派段泽允等人搜寻方庆一下落,因方林兄弟二人本是北方人,方林想来方庆一或许会逃回北方去,又不想让孙玉知道,便使了个障眼法,暗中溜走,带了数十江湖人士去捉方庆一。而为何方庭春会得知方林去向?因她问的是方建宇!自投罗网的事,一定要让她做。
“不管如何,如今给我盯着点儿方林。方庆一未必是真死了。”孙玉道。
“你是说,方林在撒谎?”
“有可能,若如你所说,方林与方庆一本就是兄弟,他二人一官一贼,背地里联合,敛财害命。二人如今反目,不过两个字,一个是贪,一个是贼。
这两人互不信任,各有各的心思,还想吞下对方的那一份儿,你和孙词误打误撞,正好挑起了那根心思,才到如今。
我们当日在箜音谷,并没有找到什么财物,我想方庆一一定藏在其他什么地方,方林一定会去找。所以,在拿到这些东西之前,他不会杀方庆一。
方庆一,箜音谷,是方林的一大罪证,你务必盯着儿他,出现任何风吹草动,立马禀报。”
“是!”段泽允道,他犹疑一阵:“大人,不知……不知这方庭春?”
“泽允~”孙玉坐了下来:“一个男人要成就大事,最要紧的就是不要被儿女私情束缚,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满足你的需求,不能给你带来利益,你就不能付出真心。”
孙玉走下来,对着段泽允道:“孙词还小。我一直觉得你比他要成熟稳重,这些事,你应该都懂!”
“大人,我并没有对方庭春有什么心思……”
“哎。”孙玉道:“有还是没有,并没什么关系,方庭春年轻貌美,个性鲜明,确实吸引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我当然懂。你不像孙词,你比他有分寸~”
“是。”段泽允道,似乎心有不甘:“那阿词如今?”
“方庭春的事,你就不要再和他提了,不管她死没死,就当她死了吧,对孙词也是好的。
况且,即便方林没有杀方庭春,她自命甚高,却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爹,被骗了十几年,做了十几年真真正正的贼,你说她能活得下去吗?”孙玉冷笑道。如果方庭春真的死了,那对孙词是好事。
段泽允心中一寒,这方庭春不会真的死了吧。那日他二人在酒窖中,段泽允只知方庆一与方林勾结之事,但并不知道方庭春并非方庆一之女。
“如今,以大局为重,抓到方庆一,才是重中之重!”孙玉道。
孙词也只知方林与方庆一勾结之事,并不知道方庭春并非方庆一亲生女儿,他害怕,怕方庭春痛苦自责,所以不敢告诉她这些事,他只希望孙玉以最小的伤亡除掉箜音谷,让方庭春远离这一切是是非非。然而,就像孙玉所说的一样,孙词太天真了。
为了除掉箜音谷,孙玉不惜与方林联手,不惜出动火枪大炮!
孙词大病一场,将自己关在初遇方庭春的那间书房里。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这是纳兰性德的词。
生宣吞墨,寸心吃魂。看那字迹在纸上瞬间扩散,不就如那相思离恨,像长了触角般,瞬间爬满了心。一颗泪珠落到纸上,敢与那黑墨争锋。
孙词从小到大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子,也没有这样经历过一段生死。可叹,纳兰词,元稹诗,从前只觉很美很凄苦。如今身临其境才明白是这番滋味,与方庭春的种种经历如昨日般重现。
那纸上的字,好像一个个跳出来,如群魔乱舞,撕扯自己的皮肉。
孙词重新换了一张纸,写道:
“昨日轩窗明月夜,玉面桃花,怜叹群芳谢。灯引如莲朝天阙,人间梦里苏合烈。
今夜寒屋还凉月,风卷余香,一盏残灯灭。犹记合棺情深切,醒来天地独长夜。”
孙词写下这首悼亡词,这字字句句都是与方庭春的一切。
孙词把这首词,对着烛火,烧了,这一切,她一定看得懂,这是他为她写的词,蝶恋花,君念卿。
孙词想起当时方庭春说的牡丹亭中那一句:生同室,死同***不心齐,寿随香灭!他看着窗外,仿佛看到方庭春还在看着他,对着他笑。
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何日心头玉,又见钗上桃,孙词抚摸着那半支钗,喝下一杯毒酒,孙府上下乱了套。
“方庭春啊方庭春!你究竟对孙词下了什么咒!”孙玉叹道。
中医西医通通看了个便,总算是把孙词救活了。孙府上下松了一口气。
孙玉坐在孙词床边,自己上一回这样看他,好像还是他小时候,那时候,他聪明又听话,同僚都说,只有一孙又如何,把人家几人的福分都占尽了。他也在想,上天只赐他孙家这么一个孙儿,或许总有什么安排,定要培养成人中龙凤。
如今想来,也许是自己前世造孽太深,这一世才受此儿孙磨难,他拿着帕子去擦孙词额头上的冷汗。
孙词睁开眼睛,他看见孙玉这样慈祥地看着自己,想来自己一定是死了,他对着孙玉笑了一下,苍白的脸扯动那干涸的唇,渗出血丝,原来,死了也会感到痛。
忽然看着孙玉这般的模样,他老了,沧桑无限,点点老人斑,好像一夜发如白丝。孙词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羞愧,自己真是不孝,竟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原来活着和死了,都一样会心痛,孙词落寞。
“我死了吗?”孙词问道。
“没有!有我在,不会让你死!”孙玉说得很温柔。
孙词撇过头去,眼泪流出来,滴到玉枕上,晶莹剔透。
“孙词,你心里为何只有方庭春,就没有我,没有孙家呢?”孙玉道,他怎么不痛心。
孙词不敢,不忍去看孙玉。
“阿词,从小我对你严厉,只是因为我将孙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我希望你能成为孙家的荣耀。可你却越长大越辜负我的期望。
你竟做出这般举动,是陷你自己于不孝,陷我孙玉于不孝,以何颜面面对孙家的列祖列宗!”孙玉说到伤心处,竟留下泪来。
“孙词,你以为你有情,可是你连人之根本的孝都做不到,又何来有情?你就没想过如果没有你,这孙家上上下下要怎么办!如果没有你,我要怎么活吗?”孙玉老泪横流。
“爷爷!”孙词痛哭,他伸出手去擦掉他脸上的泪,摸到他那粗糙的老皮,那饱经风霜的脸。
“孙词,方庭春已经死了,你能不能把对她的情分分一点给我,分一点点给孙家!”似指责,如哀求,在这清冷春雨夜。
“爷爷!”孙词坐了起来,伏在孙玉怀中嚎啕大哭。这爷孙两好像头一回这样亲近。
剐心以刀,焚心以火,亦逃不掉这生死离恨,亦不能抛这生养亲恩。
他不能负方庭春,他也不能负孙家。孙词伏在孙玉怀里,泪沾满襟,这一老一少,抱头痛哭。
孙词是醒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他似乎不会笑了,他还像往常一般吃饭睡觉,却没了灵魂。
段泽允见孙词夜夜到那书房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出神,偶尔写写东西,写完了又烧了,不知他写的什么。
“阿词!”段推开书房的门,孙词坐在那儿,看着屋外又下着雨,如针般刺进土里。
“你怎么来了。”孙词站了起来,
孙词为段泽允泡茶,茶水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如双钗,刺进孙词心里。
“阿词,你别再这样了。”段泽允道。
“我现在很好。”孙词道。
“是,你很好,可你一点儿都不像从前那个你,你回到从前好不好。”
“人总是会变的。”孙词回头,递给段泽允一杯茶:“泽允,难道你又回得去吗?发生过的事我不可能当没发生,我也不想。”
“你忘了方庭春吧。”段泽允道,可恨,当初为何要逞强,为何要与孙词一同去做这蠢事,害了孙词,也害了自己。
“我不要,我已经失去她了,我不要再忘了她。只有想着她,念着她,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我。”
“阿词!”段泽允理解不来,他理解不来孙词的执念。如果忘了她,该有多好,一切当没有发生。
“你放心,我不会随她而去。爷爷说得对,人活着,不是只有爱情。我还有父母还有朋友还有孙家,我不能让你们因我一人而痛苦绝望。
可我也不会忘记庭春,相反,我会把她放在心里,日日夜夜,思念一番!好叫我到死的那一刻,还清晰地记得她的音容笑貌。”
段泽允没有想到,孙词这么痴情,还不到一年的光景,他何时与方庭春这般至死不渝。段泽允不明白。
“她或许没有死!”段泽允不忍心。
孙词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他痴痴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方庭春也许没有死。”
这绵绵春雨不再如针,却如花。
“你说的可是真的?”孙词问道。
“我想是真的。方林说方庆一父女死了,交了两副尸骨,可那两人烧得面目全非,哪里辨认得出是何人?况且方庆一的财宝并没有找到,方林一定不会杀死他们父女。”
是啊,为什么自己想不到这一层,因为那心里只顾着悲伤,再没有一点点心留给其他。
孙词惊喜,失而复得的欢喜。他左右徘徊。
“你现在不能去方府!”段泽允看出了孙词心中的犹豫。
“如今我们不能惊动方林,况且你大病初愈,你刚刚也说你不是只有方庭春,你还有孙府,还有你父母爷爷,你怎能让他们担心?”
“我知道。”孙词叹道:“可是,如果庭春真的在方林手上,他不会善待她的。”孙词心中害怕。
“大人已经派人,守在方府外头,日夜监视。一有什么消息,我一定告知你,如今,你就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好。”孙词道:“方林府中有一处地道,通向苏州城外的一座孤山,那座山上有个坟,是姜氏夫妇的坟,被人挖过,可以从那个地道入手。”
孙词开始策划,如何营救方庭春。
“好,我先让人去打探消息。你莫要心急。你要明白,你爷爷,他也想抓方林,他须得得到方庆一。”
孙词的手紧紧地抓着茶杯。
“还有。”段泽允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方庭春没有死,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大人灭了箜音谷,害死了她父亲,她恨我们。”段敏之小心谨慎地道。
“我明白。”孙词怎么不明白,只是,他只要方庭春安好,愿倾其所有。
孙玉所料不差,方林请了最好的医生,给方庆一和方庭春治枪伤,没有伤及要害,无性命之忧,怎可让她这样轻松地死去,她的痛苦不是才刚刚开始么。
方林与箜音谷这么多年所抢财物,共分四份,方林得一份,方庆一得一份,汤远伯,梁老五,李文凤三人合一份,箜音谷中众兄弟得一份。方庆一的那一份不少,但如今却不知他藏在何处。
方庆一也明白,只要他不说,方林便不会杀他。只不过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地狱里的酷刑哪里比得上这里。
方庭春日日夜夜看着方庆一,不说一句话,只时不时地哭哭笑笑,她的爹,她的杀父仇人。
“庭春……”方庆一气若游丝。
四条锁链钉入铁架,将方庭春架了起来,她漂浮在空中,发丝垂落挡住了她的眼她的脸。
“即便我杀你父母,骗了你,可养恩大于生恩,你难道就丝毫不顾你我的父女之情吗?”方庆一道。
“哼……”方庭春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她抬起头,脑袋转了一圈,看了一眼前方,她没有去看方庆一,脸上却笑了起来,眼中没有任何情感。
这黑屋子里只有两盏灯,分不清白天黑夜,灯火阑珊,方庭春这样的神情在这灯火中更是如鬼魅,好像地狱里刚出来的冤魂一般。
方庭春没有回答他,她忘了如何与人对话,从小学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都忘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到观星崖上去,石壁上长满了曼珠沙华。我教你练枪法,你很刻苦,我没有见过哪个小孩像你一样刻苦。那时我就在想,等你长大了,万一你太厉害了,到时候方林杀不了你了,怎么办……
于是我教你功夫的时候总是留着那么一两招。”也许是魔鬼揭开了面纱,说话反而真实些。
方庭春抬起头看他,眼里终于有了一点儿情感,不知是冷漠还是嘲弄,又不知是嘲笑她自己,还是嘲笑方庆一。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刻苦?”方庭春苦笑,这一回她没有哭,或许是早将那能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眼泪在那一日便用光了。
“你曾对我说过,我是箜音谷的少当家,我要努力练功,我要足够强大才能去保护箜音谷,去铲奸除恶。
可是。可是,这个恶是谁!是你!是我!
曾经我以为,你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你对我冷淡,我以为你是严厉,所以我想做得更好,去讨你欢心。
有时候你稍微透露那么一点点对我的关心,我都会开心半天,可是,如今想来,我真是好蠢!
如果你去唱戏,一定能唱天下最好的戏!”方庭春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她浑身颤抖,链条磨烂了她手脚的皮肉,血肉粘连。
整个箜音谷,几人蒙在鼓里,几人心知肚明,方庭春也看不清了。
“庭春,我想我可能活不长了,有些话我得告诉你。
你爹,叫方夕泉;你娘,叫蒋云英。”
“方夕泉……”方庭春冷笑道:“原来,你们不仅杀了他的人,抢了他的家产,还偷了他的姓!”
方庭春不知道方庆一是否曾对她有过一点点的愧疚,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方庆一身负重伤,在方林对他用剐刑的时候,熬不过去,死了。
方林也没有想到方庆一这么不禁折磨,他不想他死,他死了谁告诉他那批财宝在哪儿呢?
“天杀的混蛋,都要死了还不把那些财宝留给我,我可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你这自私鬼!”方林骂道。
在这间小黑屋里,方庭春亲眼见到那些最可怕的酷刑,亲耳听到那些最龌龊的阴谋。什么兄弟手足,全都败给一个贪字。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她看到方庆一死状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又哭又笑。
她被锁链绑着挂在空中,眼泪直接掉到了地上,没有在脸上停留,她看着地上那混着血的尘土,被眼泪湿润,又活跃起来,纠缠在一起,好像,好像观星崖上那一朵朵的曼珠沙华!
方庭春猛然抬起头: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把那些骗我害我的人杀个光!她心里想道,愤怒蔓延到细枝末节,好像自己又活了一般。
方庆一死了,方林想着或许方庭春会知道那些财宝藏在何处。其实她不知道,可她不能让方林知道,她不知道。
痛苦挣扎已再难形容方庭春的处境,血和汗浸满了她身下那方土地,她抽搐颤抖,浑身如万虫咬噬,又冷又痛,可她偏要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方建宇把她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下来,他用针去挑里面那些烂肉,他要她刻骨铭记这噬心之痛,以报断臂之仇!连施刑官也忍不住转过头去。
方林有了教训,只能让她痛,不能让她死,一个大夫被带到这里,当他看到方庭春的时候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个鬼,他吐了一地,不敢去看她身上的伤。
酷刑又何妨,只要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剐肉拔甲又如何,只要能活着逃出去,总有报仇的一日!越是痛苦,她便越想活。
活着逃出去,才好报仇,才好重新见识一番,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