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暴雨，太阳刚刚升起，一起升起的还有腾腾的热气，碧空如洗。
六月升温很快，雨后的凉爽迅速变为燥热。
第一次，端午节变为法定假日，钱芳还不适应，让人不能拿工作目当借口，将传统礼节敷衍而过。钱芳倒想要按照二十四节气来过精细的日子，讲究时令与气候，还想亲手洗粽叶、包粽子，厨房飘出粽叶与咸鸭蛋的香味，她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困在雨后的城市，像个牢笼。
忘记提前买好粽子和咸鸭蛋，至少象征性弄上端午节早餐。钱芳赶紧起身去菜场，希望来得及弥补，省却惹上万汉辉的一顿抱怨，徒生一场闷气，万汉辉哪来的福气，使他相信自己可以过老爷一般的日子，而将自己当作奴仆，稍不满意，就能将周末假期弄得乌烟胀气，让全家泡在他懊恼中度过。
草坪上的雨水漫出来，汪汪漾漾地跌下路牙，钱芳定睛一瞧，水泥路面横七竖八地，爬上来许多蚯蚓，这真叫人恶心。
软体生物正陈尸路面，令人不忍直视！钱芳进退两难，在心里纠缠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前进。
为了避免踩踏这些半死不活的东西，钱芳不得不小心脚下，半眯半睁着眼睛，希望看不见这一切，硬着心肠，跨过一条一条一动不动的躺尸。她觉得眼花缭乱，也不知看见多少条！她生怕一不小心就能踩上一条，而不得不又睁大眼睛，面对让她提心吊胆的场景，简直就是凌虐后的战场，瞠视着让她憎恶又恐怖的东西。
软软的触觉由脚下传至全身，传染病毒一般，心里膈应，毛骨悚然。将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钱芳打起精神，走过布满蚯蚓的阵地。
一个小时后回来，钱芳两手提着过节的菜品，沉重的两肩紧张地绷住。太阳高高升起，路面上躺尸——原本以为淹死了——被大水冲上路面——此刻却踪迹全无，只余一片湿润，不曾爬上恶心的蚯蚓一般。
它们如何在夜雨中蠕动出来，又如何蠕动着离开？
钱芳疑心重重，瞥一眼四下，怀疑看不见的土地下面，沉睡着万千条的幽暗生灵，随时能被唤醒。蚯蚓自知丑陋，为人所不喜，自觉地销声匿迹。
那些看来渺小却又强大的生命，远比人类在地球上更原始的居民，比起生命力来，多头多身的蚯蚓似乎更加强大，无处不在，带着黑暗土地的势力，让人类无法与之抗衡。
没有那些苟延残喘的丑陋生物，钱芳刚才的担心多余起来，像潮汐被高高地吊住很久，又低低地落下，落差太大。她不敢放松警惕，放眼绿化带，正呈现出雨后洗眼的绿，由然而生的愉悦。
春天已过，眼下只有几丛夹竹桃正开得艳丽，被雨冲乱后的花枝斜伸到路上，一棵红一棵白间隔开放，白花点缀浓绿的幕墙，如同弄脏的残雪；红花沾染墨绿的瀑布，如若娇媚的红唇，没有比夹竹桃更长情的花，花期能从五月一直盛开到十月，层出不穷。
钱芳惦记着中午要带女儿去娘家，准备带过去的礼品和家族聚餐的食物一切够她忙碌，恨不能穿上红裤衩，当一个女超人。
姐姐钱芳忙碌一整天，在娘家操劳着准备晚餐，各种收拾与打扫，连六岁的女儿也无暇照顾，请刚退休下来的父亲领去公园玩耍，晚上妹妹一家也回来，钱芳尽量少回娘家，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她并不兴奋，只是任劳任怨。
钱母打电话说钱爸最近腰腿不好，做两个人的饭还行，不能一下子操劳下一大桌的饭菜，让钱芳早点回去帮忙。下午钱母被牌友叫出去打麻将，完成这一切被当成是大女儿钱芳的本份。
丈夫万汉辉没打电话，也就说不准，看他的心情才能临时决定是否来她娘家吃饭，钱芳按照八个人的份量为全家团聚准备晚餐，尽力不去想妹妹一家要回来的事，以免心烦意乱。
傍晚时分，妹妹钱溢一家来了，屋子里顿时热闹喧腾，钱母瞧见小女儿钱溢比麻将桌上赢钱还要开心，母女俩格外亲昵，说个没完没了。
钱家兄妹三人，除大哥钱峰之外母亲最疼爱小女儿钱溢，盼着女儿女婿和小外甥回来，钱溢一家住在上海，一年里回无锡的次数屈指可数，堪为稀客。
钱溢还带来自己的好朋友——张凡，张凡的娘家与钱家同住一片小区，这里多是老单位的房改房，邻里多半还是原单位的老同事。张凡与钱溢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两个丫头自小玩到大，读书时同班，钱溢和张凡总是形影不离，比自己姐姐钱芳更加亲热。
钱溢是七分气质、三分风韵，非常富有女性魅力，比年少时更加耐看，红润的面颊似新剥的鸡蛋，透出莹莹光泽。头发靛青乌亮，打理得柔软伏帖，与衣服首饰的配搭相得益彰，好标致与精致的一位熟女。钱溢娇嗔道：“我原本想做成栗色，可是林振不喜欢我染头发，说染发会伤害发质。”虽然只听见女人们叽里呱啦，钱溢的余光始终不离丈夫身上。
张凡一个劲儿地夸她变漂亮了，钱溢表面上谦辞，实际上听得不舒服。张凡这种夸赞好似暗指她青春时期不美、不好看一样，钱溢再看向丈夫林振，林振习惯了她的目光，并不特别与她对视。
钱溢望向林振的目光里满是俏皮，充满是受宠与撒娇的孩子气。被幸福滋润出来的光彩，钱溢笑语嫣然，语调愉悦，待人亲切，颇有好人缘！钱溢深知男人瞅她的眼光不同，赏心悦目，愈发得意。单位里领导岗位上一向是男性居多，钱溢在工作上混得如鱼得水，十分惬意，总之，方方面面没有不满意的。
钱溢与人说话时，目光专注，总是流光溢彩，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欣喜，让对方产生一种倍受关注、被珍视、被尊重的感觉，这种热情颇能蛊惑人心，果真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大美人，连好友张凡也是这么认为。
钱溢自知魅力所在，却并不张扬放肆，不大与别的男人暧昧，这一点更能为她赢得人气。人前人后，钱溢对丈夫林振的恩爱之情从不加掩饰，沉浸在美满的婚姻之中，人皆羡慕。
张凡抚摸钱溢手面上的一枚大钻戒，问钱溢几时买的？
钱母抢先回答：“这是去年林振去欧洲出差，给你买的那一只么？”
钱溢将手面绷直，伸展出，似一根根葱白，手指纤小而娇嫩，涂着浅粉珠光的丹蔻，散发出矜持的尊贵。手里拿着名牌包包根本算不得什么，心安理得去接受品头论足。
包括她的发小张凡，对钱溢如今顺风顺水的生活，赞叹不如，溢于言表。
钱家父母听惯了钱溢含而不露的炫耀，也不免跟着得意，钱母更愿意与张凡攀谈，问长问短。
钱溢笑着将话题岔开，说：“我可早就说好了，回来请张凡吃饭，这次正好她也在娘家，老公孩子都没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吃吧！”
姐姐钱芳一直很沉默，听见这话便说：“家里的饭菜我都做好了，准备了一大桌子，张凡不嫌弃就在家里吃吧？”
钱溢打断她，说：“在家里吃饭哪能算请客呢，我早就和张凡说好了，一定要请她去吃大餐，正好这次回来碰到了。附近新开张了一家德国啤酒花园餐厅，我已经网上订了位子，请咱全家去开洋荤，反正有林振掏钱，既是请朋友，也孝敬咱爸妈！”钱溢兴奋地说，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说话时全没看姐姐，而是将明亮的目光再次投向丈夫林振。
林振早就放下过节的礼物，坐在沙发上，看护儿子林纬恒与钱芳的女儿万芮真在玩耍，有点心不在焉，听见钱溢提起他，回过头来含笑赞同。
钱芳有点儿失望，心想着家里准备一大桌子的菜该怎么办，留到明天变成剩菜也不新鲜了，便说：“要不，钱溢你带张凡和爸妈，你们去外面吃，我和小芮就不去了。”
钱溢自打进家门招呼每一个人，这会儿像才发现姐姐，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那怎么行，要去当然是全家一起去，哪能我们去吃好的，将姐姐和小姨侄女儿留在家里，这还像话嘛？”不容钱芳辩解，钱溢继续问：“姐夫怎么没在呢？他什么时候到？给他打电话让他直接去德国啤酒花园餐厅。听说那里可有从德国进口的啤酒，上海免税店里也买不到这么齐全，某些品种和口味咱们连听都没听说过呢，姐夫爱喝酒，听了一准会高兴。”
钱芳尴尬，丈夫万汉辉不止是爱喝酒，而是逢喝必醉才算尽兴，拦都拦不住。酒品又奇差，平日里话不多，不擅客套，可是几杯酒下肚话就特别多，将平时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倾泻而出，洋相百出，实在让人受不了。还常常言语冒犯，将一起吃饭的人得罪，别人记下仇，他还一肚子不服气，人缘一向不太好。
钱母听说让大女婿喝酒，皱眉头，听见让万汉辉一起去德国花园餐厅，顿觉扫兴。岳父岳母也反感嗜酒又酒品极坏的大女婿，钱芳看出父母的心思与她的一样，更加推辞：“小芮爸有事，还不一定赶过来吃饭呢，我正好在我妈家等他，你们就一起去吧。”
五岁的林纬恒听说姐姐万芮真不去，就不乐意啦，嘟着嘴嚷道：“姐姐要和我一起去，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小芮也想去，她听小姨形容得餐厅那么豪华，心里早就跃跃欲试，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却并不开口为自己争取，而是乖巧地瞅向母亲钱芳，征求她的同意。
钱芳一下子成了注视的焦点，脸颊微微泛红，沉静的面容一瞬间生动起来。她没有妹妹那般春风得意，她一贯隐忍不露声色，常让人忽略掉，连父母也是如此，她很少发言引领别人，总是一副顺从的态度。安静却并不从容，钱芳此时的眼神极像跌碎了一块玉一样惊慌，不敢拒绝。她总是唯唯诺诺，不敢在人前争取，钱溢的落落大方，好像更突显出她小家子气。
钱溢说：“过节的中国餐是最油腻，吃牛排又简单又有营养，再说我一直记得张凡喜欢吃西餐！”张凡略带抱歉地看向钱芳。
钱母出言决断：“好吧！大家今天都出去吃，沾了女儿女婿的光，让我们老两口也开一开洋荤。先说好了，我不会使用什么刀叉，你们可不许笑话我这土气的老太婆。”
张凡天生一张巧嘴，笑着说：“您可一点不显老，看着比我妈显年轻多啦。”钱母愈发高兴。
钱溢优雅地拿起小巧的手包，带头开门出去，其他人也收拾妥当一起出门，留钱芳走在最后锁门。
林振被儿子林纬恒纠缠住，要求高大的林振将姐姐小芮一起抱上，小芮觉得让一个大人抱两个孩子于心不忍，便将小躯往回缩一缩，颇有担当地说自己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也能跟上的。
林振二话不说，将儿子移至左手，右手抄起小芮，小芮惊慌的神情像足了钱芳，像做错事一般。林振觉得小芮有些怕他，他也不能像对待林纬恒那样主动与小芮交谈。
钱芳锁好门，走出来，看见高大的林振两只手抱着两个孩子，走在前面。她向小芮摆一摆手，示意她“可以”，好叫她自在一点。
钱芳走在最后，看着高大的林振，抱着两个孩子落在众人后面，特意等她赶上似的，那个背影，突然让她好一阵心酸，有一点儿委屈。忍了一会儿，才将徘徊在眼眶的湿气收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