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钱芳正忙于整理单据、分类存档，一组的组长传唤她，等她到跟前，组长才说：“ＶＩＰ客户室里有人找你，让你过去一趟。”
钱芳紧张起来，脸一下子煞白，并不该由她当值ＶＩＰ客户服务。组长瞧她不安的神色，以为她是被追债的高利贷找上门来，“你没事吧？”
难道不是熟人、关系户找来吗？组长狐疑，银行员工手上都有些这样熟人的资源。
面对组长的质疑，钱芳发出一声“哦”，勉强恢复职业化的微笑，往ＶＩＰ客户接待室走去，无心去解开组长的猜疑。
那里是专门接待现金存款在五十万以上的客户，这样的大客户一般持有银行金卡，为了与普通客户区别开来。有钱人就该享受更高规格的礼遇，有不必排队的特权，还能享有单独业务室里的专人服务。可是，即便是金卡ＶＩＰ，也没有点名指定职员的这一项特权。
钱芳猜想ＶＩＰ室里等待她的，一定是林振，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她紧张地攥紧手掌，指甲陷进掌心，朝着有玻璃的地方瞅一瞅，模糊地照见自己的脸，对照调整一下紧绷的面部表情，咬一下嘴唇，使唇色显出红润。
塞一塞衬衫下摆，仰首挺胸地走过去。
自从林振那次电话之后，一周时间里，钱芳总忐忑不安。一时恐慌，一时激动，感觉林振随时会来找她。而林振似乎忘记这件事了，林振是个大忙人，常出差，也许上次只是顺便，临时起意。最后钱芳铆足的劲儿也松懈了，只好安慰自己，做万全的准备，并且为自己打气。端午节那天见面她表现就很好，照那一次应对总该没有大错，更何况是在工作场合呢。
或许她想太多了，根本不会发生让人紧张的私人谈话，林振还是恨她。
她再咬了一下嘴唇，鼓励一下自己，随后，钱芳带着模式化的职业笑容，推开门，走进ＶＩＰ室。
眼前的男人着实出乎意料，让她大吃一惊。
一身有钱人的穿戴，钱芳压根没看清他穿了什么，只觉得装腔作势的暴发户派头，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张梨形的胖脸，磨盘一般沉重。
他笑，献媚地笑，让她突然惊觉。永世难忘的一张恶心的脸，钱芳想起来，恨不得凿其骨，吸其髓，撒上化骨水。原本她钱芳脸色苍白，此时变成激动，不，是因气愤而涨红了。
多年前，那一张脸上还雄激素过盛，长满了粉刺和红疙瘩，如今初现发福的迹象，青春痘只留下几处不明显的印子，修饰过，满面红光，与脖子上的粗金链子相映成辉。
至死她都不会忘记——她仇人邱大斌的模样。
钱芳一想到他就厌恶，隔夜的饭都往上涌，这些年她从不刻意想到此人，连憎恨都懒得赐予，谁会因为苍蝇坏了你的饭菜，就一直惦记去怀恨苍蝇呢！没想到会狭路相逢，他自己还有脸送上门来。正是此人一手制造了她的奸情和丑闻，毁了钱芳一生的幸福，令她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之中，后来婚姻不顺也都拜他所赐，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头来。
当年，她怎么会睡上那张床，他怎么就裸身睡在她旁边，钱芳全然不记得，只记得尖叫，和林振那可怕的暴跳盛怒。尖叫声是来自妹妹钱溢，还是钱芳自己，她已经无法判定，谁捏造了那个场面。那真是恶心想吐的场景，邱大斌可一点都没变，化成灰——她都能认出。
世界上她最痛恨的人，他的排名仅次于万汉辉。
以前她有爱，后来她只剩下恨，恨不能亲手去杀人，包括这该死的——邱大斌。
钱芳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来不及收拾，眼里就布满寒光，直刺骨髓，涨红的脸孔，青筋膨胀，血往脑袋里冲撞。钱芳咬牙切齿，咯咯作响，似玉碎。
坏人都成批结队地粉墨登场，难道是中元节快到？天门开了，将缘债和孽障全放了出来，为祸人间么？
邱大斌是硬着头皮，虽然块头比钱芳高大，此时却以仰望的姿态，一脸忏悔的痛苦表情在大梨脸上纠缠，像被弄乱的腐竹皮。连忙求饶，说：“钱芳，我就怕你会憎恨我，不愿意见我，这些年我才不敢来找你，我是天天悔——夜夜——”他还没说完，外面有人敲门。
工作人员进来，手拿托盘给客户送茶点，邱大斌竟然在她工作的银行里悠然地点了一杯红茶，配上糖果点心碟儿，盛放在精致的磁盆和白色瓷碗中。
钱芳做梦也没想到，恨不能连同杯盘一同抄起，砸在他脸上。将皮糙肉厚的梨子脸捣碎，化成碎末，榨出油脂。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令她犯恶心，眼皮跳了两个，只剩眼睛里的寒光，无限克制地坐到客户对面。
钱芳若当着职员面殴打客户，马上会被传成爆炸性的新闻，外面的人都会惊动，进来目睹她手刃仇家。送茶水的人出去，顺手带上门。ＶＩＰ有单独服务，无监控，以确保客户的安全与隐私。
钱芳此刻最想用万汉辉惯用骂人的脏话，来骂邱大斌，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只颤抖地质问：“你是送上门来找打？”
只见邱大斌从椅子上滑下来，像一只软脚虾，扶着桌子，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讨饶说：“钱芳，老同学，我求求你了，别用这种恨不得吃了我的表情，每次做噩梦都是你憎恨我的样子，我都吃不下、喝不下啦！”
他可不是吃喝不下能长成的体格。
邱大斌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不敢正视钱芳，高举着双手：“今天我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但是你一定要先听我解释，或者你打完，骂完，我再解释。”
不等钱芳回答，邱大斌左右开弓给自己几个嘴巴，赶紧说：“钱芳，当年我是畜生，是人渣，我年轻不懂事，我爸说我非要闯出大祸的，一时气盛，就——。”
钱芳想起一句，万汉辉常用来起兴的一句：“你他妈的真是恶心死啦！”脱口而出，正是此刻她的心情的真实写照。
万汉辉一般会重复说“恶心死啦”，随后一大串骂人的恶毒话，滔滔不绝，怨天、怨地、怨人，怨她，钱芳却全都无法出口。果真是恶心死人，与此时一样震撼效果，一场声势浩大的精神折磨。
“你也该知道，从高一我们同校开始，我就暗恋你，当时的同学们基本都知道。我故意向你扔乒乓球，只为了叫你回头看我，男生都起哄喊——追球，追求！你还记得吗？”邱大斌偷眼看钱芳的脸色，只见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又不是同学会上的叙旧。
他又抢先一步说：“高中三年可是我最好最快乐的时光，有贼心没贼胆，每天能看到你就是我上学的动力。后来我没考上大学，意料之中，我也不失望，可是每年我都带头组织同学聚会，还不是为了见到你么？为了能再与你保持联系，我想要单独约会你，你一定不会出来。”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大喘气，可能跪地的姿势使得壮硕的身体憋屈。
钱芳面不无表，是在努力克制之中，竟然无言能出。
邱大斌接表白说：“你可是我的初恋呀，后来听说你与人订婚，想到这一辈子我都没希望了，一时被冲昏了头脑，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去感动你，才想出这种极端的方法，我以为有一天你知道我的真情会感动。哪知，真是下下策，你以为我不后悔？真是没脸见你，当时太想要得到你，我是真心想娶你的，我爱你。”
钱芳不想听他辩解，还在为自己的卑鄙无耻洗白，简直是抄袭台湾言情剧的对白，她已被气愤冲昏了头脑，想要发泄，眼里竟然渗出水来。
因为爱她，所以就害了她一辈子，多好的理由，他竟然敢说出口！
邱大斌赶紧像送上门的待罪羔羊，说：“我知道你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我又不好吃，吃下去会闹肚子。不如让我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钱芳声音有些颤抖，悲愤地说：“我当年应该报警，你这种人渣应该被关起来。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怎么还能自由地出入银行呢？光天化日与她面对面，这世界太不公平，钱芳气得发的抖。
邱大斌连声说：“是。是。是。我是坏人，罪不可恕。”
要报警也该是当年去报，出这么大的事情，钱芳六神无主之时，邱大斌早就逃之夭夭，钱家没一个人想到要替钱芳报警，帮助她洗刷通奸的罪名。后来钱芳在心里替家人辩解，说她们是不想把事情闹开，让别人都知道。可是还不是被许多人知道了，被人耻笑，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她一个人背着黑锅抬不起头做人，万劫不复的下场。
“你这个人渣、败类！”钱芳恨自己不会骂人，真想化身厉鬼，可是钱芳这种斯文人，就算变鬼都吓不住人。
“是，是，我是人渣，我是败类，才做下那件坏事，我也不想推卸责任！当初设想把你的婚事搅黄了，你就能落在我手上，我马上去你家求亲，我不是不想负责任。咱俩高中三年的同学，有三年的感情基础，一定能过得幸福。我大概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想来一招横刀夺爱，我绝对是真心要娶你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有半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邱大斌说得激动，腮帮肉也抖动起来，“你听说了嘛？我出车祸了。也真是报应不爽，那事儿没过一个星期，我就出车祸了。”
钱芳坐在那里，被自己打败了，根本不想听他一大套说辞，却不得不听。任凭这个死胖子翻江倒海地自我辩白，若能在工作现场打砸客户就好了，她压抑太久，一再克制。
邱大斌害怕忘台词一样，急于将肚里的说词，一气呵成地吐露完。
任何人的任何理由，都不该让她承受后果，他的忏悔岂能与她的一生清白相提并论，他同苍蝇落在白米饭上，拍死他都不值，弄脏了盛宴，钱芳气得要动手。
邱大斌还举着双手，将眼睛眯缝，伸出脸子来，做出心甘情愿被她刷嘴巴子，说：“是呀！我真是被报应到了，当时心里只为你担心，骑摩托车时走了神，撞上一辆重型大卡车，摔出去十几米远。左腿膝盖伤得最严重，粉碎性骨折，做手术置换，一年后又动了第二次手术，真是痛死我了，整整两年才恢复。第一次手术后醒来，我就跟我爸说，叫他赶紧到你家去提亲，结果听说你已经去广州你哥哥那里了。我就打算你从广州回来，我的腿也差不多好了，我再亲自登门去向你求婚。你当时如果看到就知道我有多惨，就相信我了，应该不会再生我的气。”
“事先就编好的吧？说得挺溜呀！”钱芳忍无可忍。怎么可能不生气，比生气严重得多啦，他毁了她一生的名誉，报应不爽，应该直接将他撞死，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有几个同学可以为我作证，不信也可以问你家的——”邱大斌突然停顿一下，眼神闪烁。清醒过来，紧接说：“今晚我就能把他们约出来，让你看一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我真是出了车祸，才没及时去找你，不是我不想负责任！”
“谁让你负责任？”
“那我是负荆请罪！”
邱大斌高中时外号叫“邱大嘴”，虽然成绩不咋样，人很能混事，人际关系应该算不错。
当年，他爸是个包工头，家里本不指望他考上大学，他爸还请班主任和代课老师吃饭，说：“我也不指望他读多少书，能看懂合同，不算错金额就成了。辛苦读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安安分分地给我混个高中毕业，到社会上再学习谋生。”他爸虽是粗人，但是话糙，理不糙。
他爸给老师们塞了红包，逢年过节还向学校送礼。
班主任自有妙招，特意安排邱大斌这个捣蛋分子做班长，算是给他爸面子，关照于他。成绩好的同学都忙于准备高考，无心参政议政，邱大嘴不用心学习，精力过剩，正好委以重任，搞一搞班级的管理，做一做老师的狗腿子，顺便培养一下领导才能。
以班长的头衔笼络他，既给他爸一个交代，又能让他其带头为班级服务，令他自我约束一些，这是一举两得，班主任颇为高明。
如今人胖了，邱大斌的脸颊鼓胀起来，像是塞进了桔子，嘴变得肥厚而宽阔。委屈十足地说：“后来才听说你在广州结婚了，嫁了一个部队的军官。我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难不成要被人告成破坏军婚啊！婚后我也不便去再去打扰你。真的，我一直想要见你，正式向你道个歉。我出车祸就证明，当年一时犯下大错，我一直在反醒，只要你能过得幸福，我是什么代价都肯付出！”
钱芳耳里嗡嗡作响，突然听到——“什么代价都肯付出”，正合她的意，直觉有点儿用处，这句话颇值得掂量和商榷，必须利用一下，否则难消她心头之恨。
“你想要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虽对他全无好感，钱芳不那么激动，恢复沉静，略显忧沉，望着眼前这个坏人。
邱大斌觉察出她的变化，大概有被原谅的希望，便恬不知耻地谄笑，说：“为了能见你一面，我还特意在无锡工行里存下一百万现款，为了成为ＶＩＰ金卡客户。若以后你们有存款的任务，告诉我，我将我公司的开户行转过来。我的钱轻易可不会存进银行，都是拿来周转，以钱生钱。”他说着老实话，其实在炫耀。
“怎么弥补？”钱芳有点儿自问。
不知何时，忏悔的人已然起身，坦然地将庞大身躯安置进沙发。“当然啦，我早就想弥补了，当年让你受到伤害，实在对不起，现在你也过得不如意吧？”
钱芳警剔，他怎么会知道她过得不如意呢？有备而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会又是蒙汗药吧！
钱芳脸上的表情奇怪，邱大斌自以为明白，他抖擞了一身标价不菲的行头，财白动人心的道理，亘古不变，他是深谙其道。他将庞大身躯安置得更舒服一些，跷起二郞腿。
钱芳转起脑筋，五官更加立体而精致，不简单的一个女人。悲伤阴郁的历程催促人长大，而不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当年光芒四射，是让男人醉心的姑娘，时过境迁，似乎更多了一些琢磨不透的，越琢磨越有意思的女人，透着让人猜谜的兴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