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斌将车停在太湖边，暮色还未全面吞噬湖景，湖上比别处更加明亮，跌宕的镜面反映残留的天光，行人稀少，景色幽静而怡人。
邱大斌指着不远处一栋别墅，说：“那一栋是我名下的，这一片都是当年我父亲自己开发的，只留下两栋，其余全卖出去了。那时均价才一百五十万，现在市价直接在后加个零，还在上升，早知当时多留几栋。去年我才装潢过，一直空在那里透风，你要是想住就给你住。我说真的，你不要笑。”
原来特意带她来看这个，显摆。钱芳还是忍不住，笑得很开心，因为太滑稽，这段对白又俗套，又不真实，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要出来了。“真心送给我？要过户给我名下的！”
钱芳有意为难，逼他现形。
邱大斌咬着牙，瞪着大环眼，眼泡饱满地鼓出，极像发誓赌咒地说：“你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笑笑么？对别人或许是，对你我可是认真的，你始终是一个例外。”
“我不想做例外，只想普普通通。”钱芳有点俏皮，某种意义上也是心声。
“要不，我们进去瞧一瞧内部装修，钥匙就在我车里。”他正打开前面抽屉要找。
钱芳摇头，浅笑敷衍说：“改天吧。”
邱大斌有些不服气，刚才有些操之过急，又发现钱芳笑得利害，一是被自己的莽撞感动了，二是她很可能不相信。
“我是说真的，离市中心也就二十五公里，你直接搬过来住，或者周末假期偶尔住一住，国外有钱人不就讲究假日里住度假别墅么。这可是正宗湖景别墅，一年四季景色迷人，还引上来山上温泉，直接入户。这一片每一家都通上温泉管道，只需要付温泉水费，比自来水收费贵一点。正宗的温泉水，可不是市里那些娱乐中心，都是烧开水兑的，都是从山上拉去成车温泉水再兑上开水，糊弄人。我这里全部正宗温泉井里打上来的水，入户时温泉已经冷了，室内配有全套加热系统，会对温泉水进行再加热。随时想泡上温泉，这才是高档住宅的享受。”
邱大斌不遗余力地夸耀，指点江山，那肥头大耳的样子，肿眼泡，特别有地主家的儿子——小恶霸的气势。钱芳用极端自卑与羡慕的眼神鼓励他吹牛，“我可不是有钱人，住不起别墅。”并表示不清楚、不明白、从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邱大斌做出要急眼的样子，伸手拉她，说：“你还要不信，我们现在就进去看一看。我若说一句瞎话就是狗养的。”
真要同邱大斌这样一起走进他的房子，孤男寡女，不成送上门啦！林振骂“狗男女”的表情，钱芳一辈子都忘不掉。
难道真要成为“一对狗男女”了？一对狗养的！既可笑又悲哀，她竟然落到如此地步，被人调笑，拿来消遣，她的寒酸甚至还能拿来衬托，轻易谈论价钱。
不再高高在上，在邱大斌这样俗物眼里，她都可以被随便对待，能小看她。此时她笑，又是另一种做文章。可见同学口里她已经变成同情也挖苦的对象，聚会的谈资和笑料吧，邱大斌才急于带她约老同学一起出来聚，她是战利品，当年没得说，此时早贬值，钱芳自己觉得值不上一千五百万的别墅，只是自尊心让她去隐瞒。
钱芳太高估了邱大斌，若是万汉辉晓得她值这么多，很乐意把她出卖，万汉辉嘴里，她可是一文不值。
邱大斌话很多，真是一个话痨，一再提起温泉入户，并详细描述一个圆形冲浪大浴缸。孤男寡女一起讨论洗澡，充满诱惑的话题，弦外之音叫人浮想联翩。呵呵——鸳鸯浴，谁知道此时邱大斌脑子里是不是想到这一点上，钱芳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却强打精神，真的笑了。
邱大斌不过借着物质来打动她，引诱她。他又不能娶了她，她只能做他的情人吧。若真如此，以前强奸罪名根本不存在，他们坐实了通奸的实质，还要继续做狗男女，郎情妾意，沆瀣一气。
钱芳真要大摇大摆地住进来，拿了邱大斌的钱，他得手，岂不是当年丑闻，而且更证明当年她并不冤枉，甭提青白名声啦！林振若是知道是这种结局，会作如何感想？钱芳脸色苍白，抿嘴沉思。
邱大斌今天演了文武全套，原来是设一个局，让她主动跳进去。她能落个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万汉辉跳着脚骂得更欢，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骂和她相关的一切人，捎上她的女儿和父母。钱芳并不在乎万汉辉，她没有什么可指责，他能欢快地骂她，她反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并以此为乐。
无论是万汉辉，还是邱大斌，都让她成为铁石心肠的炼丹炉，蹂躏她，叫她非成金刚不坏。钱芳觉得自己的内心承受不了，几乎要暴发，将眼前的一切都打碎，不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去撕去咬，去生吞，去活剥。她被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常被自己的想法吓坏。
邱大斌一个劲儿对她夸富，想到以前听过一个非常恶心人的笑话，说男人的心理有多么黑暗：得不到时就会拼命作贱，类似一种期待，当年可望不可及的校花，后来沦为坐台小姐，而当年矮小自卑的男同学，听说后一定非常兴奋，夜夜去嫖她。邱大斌就是这种猥琐的心态，钱芳觉得自己也有一种十分变态的仇恨。
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初恋爱情，不过是只搞到手的情爱，内心狰狞，满面油光。邱大斌是另一种与万汉辉不同的狠毒，唯有更阴险狠毒才能报复到他们。
钱芳心里悲凉，越凄苦，脸上反而笑得甜美单纯，她笑时有一种稚嫩的假象，回到单纯的记忆里，一种假想的报复快感。
曾经爱过她的只有林振，林振不爱她了，世上再也没人爱过她，就是如此悲惨。
钱芳感觉悲凉，相反地娇滴滴，嗔怪道：“你一再坚持的话，我可会当真的哦，咱们就说定了，周末我就带上老公和女儿来散心，我喜欢这一片湖景，湖上泛舟，还能住进大别墅里，享受高档温泉会所一般的奢华，求之不得。”
半真半假，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邱大斌，瞧他怎么回答。隐隐约约，她心里捕捉一个奇妙的想法，慢慢成形，激动与激励着她，她越演越真，仿佛已经报复过所恨之人，她变得快乐而自信。
邱大斌是一贯嘴里跑火车的人，四马难追地拍一拍厚厚的胸脯，说：“当真，我还送你一辆车，我有一辆红色小Ｐｏｌｏ，平时你就开着上下班。”又问她：“现在银行里上班工资多少，如果干得不如意，到我们房地产公司来，这几年房地产业有多火，就是随便一个售楼小姐收入就比两个公务员都多。”
钱芳为掩护眼中的异常，转面眺望湖面，路灯陆续被点亮，类似的场景。
她心潮比太湖水更激荡，若能在邱大斌的别墅里，杀了万汉辉，然后沉尸在太湖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嫁祸给邱大斌，一箭双雕。
钱芳声音颤抖，带激激越的磁性，糯糯地问他：“这湖景别墅区有码头，有船吗？”
“你瞧那边一排私家码头，现在天黑下来看不清，其实柳荫下面停泊几只木船。码头全是后来修建的，小木船又不贵，许多人家都装佯在水边系一只，附庸风雅。”邱大斌指向苍茫的湖面，钱芳用透亮的心灯去看，她的图谋似乎是天意偶成，暮色里最后彩霞回光返照地铺在水面，归鸟声欢乐，她清楚地看到停船。
心情一时激荡，钱芳的苍白，此时染上霞光，粉面莹白，柔发靛青，一双灵活而多变的明眸，乌黑透亮，她的心像燃烧着火，与鲜亮的旗袍衬托，邱大斌误以为她动了心，他的一番话打动了她，他的花言巧语说动了她的心肠，几次想抓她的手，确定这种又亲又密的进展。借势想摸一下她乌黑的长发，看起来既软又香。
钱芳全然不管他的非份之想，她咬过唇色艳丽，思想正天马行空。若她是百炼钢，就打成一把干将莫邪的剑，锋利的刃插进仇人胸膛，同归于尽，她也痛快。再也不窝囊的想象中，她的脸散发出光彩，路灯下她被映红耳朵，似诱捕的饵料。
若是引诱邱大斌动手杀人，这厮未必有胆量，断不会为了她而犯险。若能巧妙地在邱大斌的局里再设一个局，万汉辉必然得死，自己还能全身而退，那时邱大斌被指证为杀人凶手，情杀就是动机。她想得激情澎湃，全然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凶险的边缘。
她可以装作不知情，而后才发现尸体，帮着邱大斌出谋划策，再一起藏尸。邱大斌一旦同意合谋，为了掩盖罪行，打算瞒天过海，基本就是瓮中之鳖。就算他能侥幸逃脱，也会胆战心惊地过一辈子，她随时可以敲打，如庙里的大钟掉下来，罩住的老鼠，随时敲打一下，吓得它半死，不弄死它，也要折磨它。钱芳没有过一天平静安稳的日子，凭什么这些人还活得逍遥自在？
就算被揭发，不能全身而退，藏尸掩盖的罪名也没有多大，她是能豁出一身刮，也要把仇人拉下水。还可以先下手为强，去警察局自首，别墅是邱大斌的，造成他杀人的证据一定更加容易。
要说阴险狠毒，非日本人莫属。钱芳一直读日本的犯罪小说，常有脖子后面冒凉气，一种阴狠之心，由然而生一种报复的痛快。她瞥了一眼邱大邱，心想，他好吃的吃得多，也该吃一吃牢饭，减一减这一身肥膘，洗一下龌龊的人生。
邱大斌这种贪生怕死之人，是不肯为她献身，她一定要制造他为她杀人的现场，一手除两个，这才是她的痛快报复，快意人生。钱芳想到此，嘴角露出梦幻般的微笑，谜一样的女人。
邱大斌越看越喜欢，手舞足蹈，全猜不到她脑中的盘算。恨不能将自己得意一次表达，今天硬着头皮去见钱芳，真是去对了，邱大斌庆幸，终于将念念不忘，变成近在眼前，一把抓住她的手。
钱芳吓了一跳，突然惊声尖叫，骤然看见眼前的邱大斌，他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钱芳确实不同寻常，有些怪异，只是被她的美丽外表蒙蔽，邱大斌无法完全观察到她的变化。
邱大斌要请她吃饭，钱芳婉言拒绝，说下一次再一起吃饭。
她想一个人思前想后，将刚才的抓住。坐在车上，回去一路上，只是邱大斌在说话，钱芳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今天突然见到邱大斌，激发了钱芳深层次的复仇计划。钱芳一直怀疑，当年邱大斌能得手，一定还有人幕后帮他算计，不然就那么巧合么，邱大斌对她下手的那一次，林振出差一个月，那天回来就出事了，一切太像被精心设计。直接开口问邱大斌，你以为他会说实话么？，一定会引起他的提防，恐怕更难知道实情。
按照动机推理，得到好处最多的人就是罪犯，既然邱大斌的动机已经被他说得透彻，而且合情合理，那么谁从她丑闻与被退婚中谋到最大好处？不是邱大斌，因出车祸他就此退出争执，他得手了所贪图的美色，却像被利用的道具，用后就随手丢弃了。
随后，钱溢嫁给了林振。
这其中难道不奇怪么？看似毫不相干的妹妹钱溢，突然担任一个拯救者，危急之时向林振伸出橄榄枝，但是——难道——不是她心想事成？钱溢和林振结婚，在钱芳栽跟头之后，她完全没有想到。
七月天里，钱芳打了一个寒颤，邱大斌似乎感受到了，问：“是不是空调开低了，你冷吗？”
钱芳回答：“不冷。”
并没有发觉钱溢对林振有心，难道是她粗心？她被爱情迷住眼，随后又被悲剧蒙住心，哪能看清旁人？钱芳越想越心寒。邱大斌盯着她瞅，觉得她乖巧可爱，停下车，伸手从后座上拽过自己的西装外套，想给她披上，以前钱芳优秀，却让人不敢亲近，如今却显得楚楚动人，容易接近，越瞅越欢喜。今天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地顺利，按照他的心意发展，心花怒放。
邱大斌总是嘿嘿，钱芳听了也不觉恶心，根本不想当初是怎么使她陷入通奸的丑闻，心里只盘算，怎么利用他，除掉万汉辉。
钱芳没拒绝邱大斌的体贴，半披上他的外套，随着心意的改变，接下来的应酬对答就顺当了。邱大斌对她言听计从，各种巴结。钱芳一再坚持说不能和他一起吃饭，要赶紧回家，他不再坚持，便以万分理解的姿态，一路飞奔，送她回家。
钱芳存下他的手机，再三保证，会主动联系他，眼见他含情脉脉地挥别。
距离两小时车程的另一个城市，林振正全心投入工作，无以解忧，唯有工作，这是他积极向上的人生信条。似乎悲剧就停在发生的那一刻，八年来，毫无进展，他留在办公室呆到很晚。一个月来，他内心煎熬，行动上什么进展也没有，他在事业上表现卓越，在人生里却无所作为，止步不前。
周一，下午茶时间，同僚意外地递一支烟给他，林振会意地苦笑，大概同事瞧出他最近情绪不佳，“男人也有闹情绪的时候，正需要烟草的治疗！”林振接了过来，点燃，烟雾袅袅。
金融业内的精英阶层很少有人吸烟，有钱人既爱钱更惜命，被定义为不吸烟的理智型，林振自以为是冷静处事的人，一旦下定决定，便能勇往直前，从不后悔。最近却审视自己，“勇往直前”未必是好事，放弃了反思与质疑的机会，借过了修正的最佳时机。
过去就是太过自信，认定了，便一口咬死，没有认真推理，这何尝不是感情用事呢？
林振站在高楼向外眺望，黄浦江上雨雾迷蒙，遥想无锡的太湖上，是否一样雨雾迷蒙？
一百三十公里以外是他出生的城市，留下他的最爱，无人问津。他轻易就将她定罪，毫不留情，让她活得像个罪有应得的人，他悔不当初，悔到肠子都青了。
他陷入的回忆，与钱芳的回忆，完全不是同一个回忆。连肝肠寸断，都是两种肝肠。听见过覆水难收，哪有破镜重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