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领命而去，女帝离开桌案到侧殿落座，一边细品今年的新茶，一边等她的女儿到来。
犹记得曾经在这个地方看着先帝批阅奏折，自己静静在一旁烹茶，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如今自己是身披龙袍的那一个人，比起丈夫如云后宫，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其实登基后驱赶那些女人离宫时，她有过一分不舍得，再没有她们陪伴明争暗斗，委实少了些乐趣。
稍稍坐正身体，看看自己从茶汤里倒映出的面容，她濮阳蕊还不老，她还有大把的年华，可是身后那一张高高在上的龙椅，注定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孤寂。
曾几何时，她还能向哥哥倾诉“孤独”二字，到如今，她只能将其硬生生吞下。
自己也年轻过，被伤害过，争过、抢过、斗过，彼时迷茫无助，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最想做的事是离开这个牢笼，可是最终，她却让自己成为了这个牢笼里最尊贵的人，而分明富有广袤的疆土，却只能一生孤零零地在这座殿阁里。
偶尔想，既然都到达了最高处，何不肆意荒唐地闹一场，像男人三妻四妾那样，让这个宫廷充满男宠，让那些俊美年轻的男人来满足自己身为女人的欲望，用奢靡繁华的生活淹没一切，闹到极致后将一个烂摊子随便丢给谁，然后她最绚烂地死去，不孤独不寂寞，没有一点点遗憾。
可是这样的景象光凭想象就足以让她恶心作呕，她不能让整个濮阳家族在自己死后来承担这些罪孽，她还有子女，更何况她最小的女儿，如今是梁国最尊贵的女人。
“宣儿，梁勇是个好皇帝更是个好男人，一个富有天下的男人能为你摒除后宫嫔御，一生一世与你相守，比起江山皇位，这才是真正弥足珍贵的。”女帝心内一叹，脸上绽出的笑容，安逸而美好。
“四公主到。”外头内侍的呼声响起，随即便见女儿如履莲花娉娉而来，正如侄儿所言，是无瑕美玉，是她的瑰宝。
“过来。”濮阳蕊招手将女儿揽到身边，让雅宓伏在她的膝头，平日里这样的举动，是雅宣在痴缠撒娇，如此有几分别样的情趣，抚摸女儿的额头问，“酒醒了吗？嬷嬷说，昨夜你宿醉了。”
“回去口渴，没把果酒当酒，痛饮了几杯，谁知后劲那样大，就晕晕乎乎了。”齐雅宓温和地应着，看着桌上清逸飘香的新茶，淡淡道，“新贡的茶竟已到了？”
“要尝尝么？”濮阳蕊挽着女儿的手坐到边上，将自己未及喝的一盅递过来，雅宓摆手婉拒，“这是母皇的茶杯。”她轻盈浅笑，自己取了新杯子，重新斟来。
“你这孩子……”濮阳蕊自己喝下，轻声道，“他们还没告诉你吧？”
“什么？”
女帝欣然道：“宣儿有身孕了，梁国才送来的文书。”
“真的？”雅宓大喜，这一笑才真正出自心肺。
“梁勇为了我们宣儿昭告天下，他这一代绝不选秀纳妃，只和你妹妹相守一生。”濮阳蕊眸光闪烁，轻叹，“他们能有此良缘，也总算消去朕当日心中的不平，也许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
“不开心的都过去了，如今只要他对宣儿好就成。”雅宓对当日之事当真不在意，得知妹妹有了身孕，委实是这些日子里最让她高兴的事。
濮阳蕊却对她道：“朕多希望宓儿你也有个好归宿，如今你哥哥和妹妹都已成家，很快就会有孩子。”说这句时，女帝眼角流过一抹冷笑，方继续道，“朕该拿你怎么办，丫头，舜儿那孩子，朕拧不过他，他骨子里就是宁折不弯的倔强。朕下旨给你们赐婚容易，可你们会幸福吗？而他又真的会接受并执行？”
女儿的脸色已变得很尴尬，仍勉强地上扬嘴角，直等母亲不再开口，方道：“这些事……也过去了。”
女帝款款然说：“宓儿，记着母皇的话，你是齐国最尊贵的公主，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帝王，这世上没有人比你的出生更尊贵，即便彰儿和宣儿，也不过与你相等同。你可以做任何事，甚至运用你的地位权力去为自己谋私利，可是宓儿啊，不要让自己和低贱的人为伍，不要降低你的身份，知道吗？”
“母皇……”雅宓心里发憷，她一直没有派人去打听外头的消息，就是不想面对可能发生的现实，直到被母亲叫到这里来，也以为是会告诉自己，沈桑桑将成为兄长的妾室，可母亲却对此只字不提。此刻说出这一番话，仿若洞悉了自己惶恐的心，即便身上春衣仍棉厚，却好像赤身裸体一般，羞愤难当。
“赵舒月欲望深重、心机复杂，不错，朕曾经觉得在她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可后来才发现，她冲动任性，做事不计后果，所以这一次对她而言，自尝恶果是一次教训，倘若她将来能有所领悟，我还能安心叫她待在你哥哥身边，不然……”
女帝起身来，此时女儿已不知何时跪在了她的膝下，她仰首冷声道：“宓儿，濮阳舜的身上，母皇大概只能再帮你这一次，这一次你若把握不住，濮阳舜仍不肯屈服，朕希望你学会放开，放手才能洒脱，你可知？”
“母皇，宓儿不要。”齐雅宓终究哭起来，连连摇头道，“宓儿不想再听他说那番话，一辈子都不想。”
“可若这一次他屈服呢？”濮阳蕊俯视着女儿，正声道，“就是此刻，告诉朕你究竟要不要这次机会。”
“我……”齐雅宓本欲哭，可突然在耳畔响起母亲的叮咛，她是最尊贵的公主，她不能为一个男人哭泣。
“如何？”
雅宓霍然变了神色，拭去泪水款款站立到母亲面前，颔首答应：“我要。”
“很好，这才是朕的女儿。”濮阳蕊叹，但还是留有余地地对女儿道，“你先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什么，朕才能去查清外头眼下的情形，才能知道这个机会能否真正到你的身边。”
齐雅宓身子微微一颤，母亲则已安然落座，又自己斟茶轻抿，微微抬头问：“怎么？不能说？”
“不，女儿……”齐雅宓深吸一口气，稍稍朝后退了半步，答道，“赵舒月见不得桑桑将四哥迷得神魂颠倒，所以一心想让她留在王府里……”
“哐”一声清脆，女帝手里的茶盅被摔在了地上，四溅的碎片散在雅宓的面前，惊慌失措的她顺着便要跪下去，可濮阳蕊却一把承住了女儿的身子，冷冰冰地目光几乎逼出她得眼泪，“你这是为哪一个跪？”
濮阳蕊一把推开雅宓，拂袖站到窗前，肃厉的声音响彻殿阁：“朕要听实话！”
齐雅宓蒙了，她真的蒙了，她怎么可能在母亲面前撒谎，若是如此，不如刚才就咬定心思，只当什么事都和自己没有瓜葛。
“齐雅宓！”濮阳蕊厉声呵斥女儿的名字，“你还是不是朕的女儿？”
雅宓多想问一句母亲：您还是我们的娘亲，您还是父皇的妃嫔吗？为什么要颠覆他的江山，为什么要让齐姓成为笑柄？纵然她身为女人，也无法理解母亲的这份心思。
可她不能，她能做的只是走到母亲身前，深深拜服下去，而后直挺她得膝盖，老老实实地将一切告诉面前的帝王。
“赵舒月自视是将来齐国的皇后，一心只想促成四哥继承皇位重振齐氏皇族，所以她容不得濮阳舜。可濮阳舜对女儿而言，是未来一生的依靠。同样的，女儿不能认同这个国家由濮阳氏传承下去，女儿不能违逆母亲，却更不能背叛父皇。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只要让四哥设法得到沈桑桑，濮阳舜势必震怒，而后冲动之下做出不可饶恕之事，将他永远驱逐出继承者的名单。”
濮阳蕊俯身盯着女儿，沉声问：“你就不想做齐国未来的皇后？如果你嫁给濮阳舜，而他成为新一代帝王，你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真的幸福吗？”齐雅宓含笑反问母亲，甚至随时准备承接她盛怒的巴掌。
“可是你有濮阳舜，和朕不一样。”濮阳蕊压抑怒火，毕竟眼前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育成长的女儿。
齐雅宓却仿若看透了一般：“濮阳舜若为帝，他会是第二个梁勇吧，一生一世只守护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绝不会是女儿。”
“你……已经连争的勇气都没有了？”濮阳蕊好失望。
“儿臣不晓得。”雅宓重重地坐到自己的脚后跟，群幅散开如花，她仿若那孤独无助的花蕊。
濮阳蕊看着挫败的女儿，又恨又心疼，两人静默许久后，她才问：“昨夜你们要做什么？”
“赵舒月会用药让四哥欲火焚身，而后将劫持的沈桑桑送到他的床上，届时米已成炊，即便濮阳舜不介意，沈桑桑也绝不可能让被破身的自己留在他身旁，赵舒月会威胁桑桑让她就范留在王府，那么……一定会激怒濮阳舜。”
“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晓得，总之……他得不到沈桑桑了。”齐雅宓似哭似笑，抬头望向母亲，“我是不是很傻，很傻很傻？”
濮阳蕊的心都碎了，为何她最重视的女儿，要在情感上经历这样的创伤。
女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现实与你们设想的大大相反，沈桑桑什么事也没有，而你哥哥又确实服用了那药物，被他当做猎物一样蹂躏的女人也非旁人，正视你那精明的嫂嫂。”
齐雅宓捂嘴惊呼，完全不敢想象之后的事。
“如果朕的消息没错，赵舒月如今已经流产了，但问题是你哥哥浑然不觉，他甚至都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女帝面色深沉，怒不可遏，“雅宓，你哥哥这样糊涂的人，朕真的能信任他，让他来接管这个江山吗？”
齐雅宓被吓得不轻，呆在那里，连目色都凝滞了。
濮阳蕊又道：“我若估算不错，你嫂嫂是不会让自己白吃这顿苦头的，她一定会再有所行动，而这一次势必矛头直指沈桑桑。所以……雅宓，若一切如朕所预料，届时朕会让你给濮阳舜一个人情，让他意识到对你的亏欠，如果你能把握好机会让他屈服，让他明白你才是和他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幸福就全在你手里了。母皇能为你做的，也到此为止。再而衰三而竭，这一次不成，你们就休想从濮阳舜手里伤害到沈桑桑了。”
这之后，殿内安静了很久很久，齐雅宓的喘息渐渐平稳，她一如往日从容地从地上站起来，直视母亲道：“女儿还是刚才的答案，我要，我要这个机会，我要再搏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