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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丫头”的花季(7)

更深,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想起小芹在城隍庙的许愿,便说:“娘,小芹也是独生丫头。”母亲说:“不在于她是不是独生。”

“你是说她不能当我媳妇?她可是在菩萨娘娘面前磕头了。”

“胡闹。”

“许你们大人拜佛,咋就不许我们拜佛哩。小芹磕了两次头。一二三四五六……她一共磕了八个头呢!”

“丫头,听娘对你说。”母亲吹灭了灯,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悄声细语地说道,“你爷爷是秀才,你爸爸、你四叔姑姑们都上了大学和师范学堂,你爸早就说过,大了送你上北平求学。小芹是个庄稼丫头,咱家是书香世家。今后,别再和小芹玩娶媳妇、过家家啥的了,过年一进八岁你该背书包上学堂了。”

“不!”我在被窝里扭动着身子。

母亲掩好被我踢蹬开的夹被,吓唬着我:“你听,又下雨,又打雷,雷公爷可是专劈不听话的娃!”

我想着城隍庙里青面红发的一座座佛爷,听着雨声搅拌着“咔啦啦”震动窗纸的雷鸣,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再闹了。去年雨季,城关大柳树下,暴雷击死一个在树下躲雨的人;我和小伙伴去看稀罕,被雷劈死的是个小伙子,他浑身上下软得像鼻涕,围观的大人们说,那是雷公爷把他的筋骨都抽走了;雷公爷用这小伙子的筋骨熬药炼丹,壮他自个儿的身子。想到这里,我拼命往母亲怀里扎,直到在母亲胸膛里睡着,梦里似又出现城隍庙中的小鬼……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发起高烧。仁育堂的掌柜、我大姨父给我号脉,说是由于惊乍而起,派学徒给我送来两剂煎服汤药。那药苦如黄连,爷爷扳住我的手,三叔掰开我的嘴,我母亲端住药碗,硬是像灌牲口一样,把汤药灌了下去。灌药时我连哭带号,边咽边吐,药汤吐了爷爷一身。爷爷只是说:“良药皆苦口,苦口才治病。”三叔插嘴说:“今后不许你跟二嘎子他们进庙,看神啊鬼啊啥的。甭说小孩,连大人进了城隍庙都发瘆!”

我朦朦胧胧中感到我和小芹、二嘎子进城隍庙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小小心田里感到委屈和愤懑,因为这是我们拉过钩的童心之盟;而这张心上的无字纸契,被我一场高烧给焚烧了。

小芹来看我,我闭着眼。二嘎子、小石头、春儿来看我,我也不睁眼皮。模模糊糊的高烧中,我觉着愧对了小伙伴们,我后悔把拜城隍的事告诉母亲。因而,当母亲煮鸭梨喂我吃时,我先是摇晃一撮毛的瓦片头,后又把梨汤碗给拨拉翻了,作为对母亲泄露我童贞心誓的报复。

睡梦中,仿佛看见罗锅子奶奶走进过屋子。她佝偻着身腰坐在炕沿上,像把肉杠上挂猪肉的弯钩。罗锅子奶奶和母亲说些啥话,我虽没有听见,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母亲像鸡啄米般地连连对罗锅子奶奶的话点头。于是,我从病中醒来之后,我看见母亲演出了这样一出我看不懂的戏法儿:她先在碗里倒上半碗水,然后拿来十几根竹筷,一根一根地让筷子在碗里站立。竹筷两头都是圆的,在水碗里站不住,杵下一根,躺倒一根;但母亲十分耐心,不断轮回地在水碗里杵着竹筷。

母亲面孔十分虔诚,不禁使我想起城关三月三庙会上,用脑瓜或肩膀顶起丈高竹幡的艺人。他们敲着铜锣,吹着唢呐,擂着响鼓,招来里三层外三层看杂耍的人。这儿没有闲人围观,只有母亲和我;我觉着挺好玩的,便失口喊了一声:

“娘——”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唤,只是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娘,你这是耍啥戏法哩?”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回答我的询问。

我好生不解,正想像连珠炮般向母亲提出我的谜团,一根竹筷居然在碗里笔直地站住了。只见母亲对着那根水碗中的筷子,高声叫道:“不管你是西天正路上的啥鬼,都快点给我滚开。城隍爷正在召唤你哩!小鬼,你听着,你不该跟着丫头的影儿进我家门,我们从家门儿一向行善积德,丫头又是我的独根苗儿,你快从丫头魂里出来,回你的城隍爷那儿去!快走——快走——”

让人看得开心的是,那根筷子竟在碗里直立不倒。我正乐得眉开眼笑,母亲手拿切菜的菜刀,朝那筷子比画着说:“你还不想走?你不走,我可要下刀了!地狱里的小鬼,我不想让你挨上一刀,你还是乖乖地回城隍庙里去吧!你本来已经在阴间地狱受罪了,我们从家不想叫你罪上加罪。咋样?”

不知是母亲挥刀时袖口扇起的风,还是那小鬼被母亲的诚意感化了,反正我母亲这番话唠叨过后,那竹筷“啪”的一声,倒在了碗沿上。我母亲扔下切菜刀,挑开门帘,先是拿扫帚扫地,后又把那碗里的水泼进炊膛,“咔吧”一声把那根筷子折成两截。她回头对着呆看傻了的我说:“丫头!这回你的病就该好了。你罗锅子奶奶教我的,这叫驱鬼!”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从去城隍庙这天起,我好像知道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神和鬼的阴间世界。是真?是假?小小童心无法分辨,也无心去分辨。人世间的事,刚刚走进我的心扉,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我知道的太少太少……

约莫过了四天,不知是驱魔的威力,还是汤药的药力,我退烧了。在我起炕下地的那天中午,二嘎子领着小芹、小石头、春儿,手里拿着一挂鞭炮,旋风般地闯进屋子。

“小哥,你病好啦?”第一个问安的是小芹,“以后可不敢再去城隍庙了。我爹把我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娘也拧我的耳朵了,说是引了恶鬼进门。”二嘎子让我看他红肿的耳朵,以证明他没扯谎。

春儿和小石头是姐弟俩,他家以熬硝制鞭炮为生。二嘎子手里提着的那挂鞭炮,是小石头和春儿爹给的,说鞭炮可以赶鬼回坟。

我说:“鬼已让我娘拿着菜刀赶跑了!”二嘎子愣愣地说:“万一它要再回来呢?”母亲不太愿意在屋里燃点鞭炮,怕火星烧着了被褥。她和二嘎子商量,能不能在过堂间干这桩事。

小芹插嘴说:“我爷爷说了,要净净这间屋子,是他叫我们到这间屋里来放鞭炮的。”

疙瘩爷爷是房主,说话一锤定音。

母亲笑笑说:“放就放吧!也许会给这间屋带来喜气哩。”

“捂上耳朵。”嘎子哥对我们下了命令。小石头和春儿龟缩到了墙角。小芹害怕地靠在我怀里。母亲挑开门帘,以便让鞭炮硝烟飞出屋子。嘎子哥点着了一截祭神上供时用的香火头儿,手提着鞭炮傻乐一阵后,高声叫道:“这鞭炮一驱恶鬼,二接喜神。小芹在城隍庙许愿了,她说她大了当丫头小哥的媳妇。别等长大再当媳妇了,眼下就开始过家家吧!”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龟缩在墙角的春儿,猛地从口兜里掏出一块红盖头,麻利地往小芹头上一蒙。

小芹尖叫着:“嘎子哥,你真是个坏包儿!”

我也觉着受了嘎子哥的蒙骗,一手掀下小芹头上的红盖巾说:“这红盖巾该给春儿姐蒙在头上,她和嘎子哥同岁,你俩都属小龙,一块儿游进龙宫里,去过家家吧!”

我忘记了髙烧刚退,在呛鼻的鞭炮烟雾中,迈出几步把红红的盖头,蒙在春儿头上。

小芹夸我:“小哥,你真机灵!”

小石头拍着手连连叫好。

鞭炮声和嬉闹声,惊动了爷爷和婶婶们,他们挤在屋门口,看着我们童心扮演出的童戏,个个笑不住声。

城隍庙殿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暂时从我心中消失了。但皇天后土上的佛家善恶法链,却铿锵作响地套住了我的小小心灵……

【秫秸垛】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怕鬼。我既怕死鬼,也怕活鬼——那些骑洋马挎洋刀的日本鬼子和便衣特务队。

二嘎子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胆子邪了门地大。一天,街面上正过日本马队,他隔着大门缝儿,用小芹给我的那把“弹弓”,把捡到的一个盒子枪的空弹壳,朝日本骑兵射过去。“砰”的一声,弹壳打在一个日本兵的钢盔上,这小小的童戏,引发一场日本兵和特务队在城关挨门挨户的大搜查。日本兵说:有弹壳就有子弹,城关“八路”大大地有。

爷爷惊恐地躲在茅厕烧书,那神情比烧花的“大备票儿”还心疼;我在厕所外边给爷爷放哨,心想书里也没藏着“八路”,烧它干啥。爷爷平日挺讲卫生,这时候不顾茅厕的臊臭,把书灰用扫帚扫进茅坑,直到不留一点灰痕。在我好奇追问下,爷爷最初说这些书夏天招虫;后来才告诉我实底:“丫头,这堆书里边,有你爸爸从北洋大学带回来的,大都是宣传苏俄的!”

“猪饿?”我不懂“苏俄”这个词儿,“饿了就喂呗!”

爷爷笑了,说我还是毛孩子,不懂这世界上的事情。是的,我当时不知道“苏俄”是共产党的代称,也不懂“八路”就是共产党;当然更不知道爸爸被关进重庆陆军监狱,祸源还是投奔共产党。

疙瘩爷爷无书可烧,但也在想法儿躲避麻烦。他用二十多捆高粱秸,一字排开地矗立在前院院墙上,挡住前院通往后院的二道门。我觉着疙瘩爷爷挺可笑的,因为这么一来,连疙瘩爷爷出入二道门,都要钻进和钻出高粱秸和院墙之间的幽暗夹道;为此,疙瘩爷爷每出入一次,都要抚弄他的脑袋,以抚去头上带出来的高粱叶和高粱秸里爬出来的肉虫儿。有一回,疙瘩爷爷刚钻出夹道,一只老家雀子,竟然跳到他的脑袋上,叼走了一条肉虫儿,把疙瘩爷爷吓了一大跳。他没海骂惊吓他的家雀子,却对天骂了一句:“汉奸鬼子,我日你老娘!”

自从搭起了这道柴墙后,可乐坏了这群男娃女娃,我们在南菜园玩腻了,就到这夹道里来藏猫儿玩。小芹蒙住自个儿眼球,高声问道:“亮了吗?”

“亮了——”答话的是我。

“亮了——”就是藏好了的意思,于是小芹就钻进黝黑的夹道找我。她从东边进,我从西边出,她从西边进来,我往东边跑。彼此追逐,“叽叽嘎嘎”的笑声响彻院子,飞出院墙,洒向天空……

小石头和春儿放寒假了,也常和二嘎子钻篱笆根下的狗洞,到这块既神秘又好玩的秫秸墙来,藏猫儿玩或捉虫喂鸟。间或,我们从柴垛中抽出几根高粱秸,剥去秆秆上的叶子,再折去高粱秆秆的根梢,扛在肩上当三八式步枪。

城关东口驻扎着齐燮元的治安军,我们就排起队伍,模仿他们出操时的样子,一边唱着歌儿,一边重步行进。嘎子哥说我嗓门豁亮,叫我当吹号兵,我鼓起腮帮,“嘀嘀嗒嗒”一阵过后,他们立刻列队集合,然后扛着高粱秆秆在院子里转圈。嘎子哥领头喊完“一、二、三——四”之后,歌声就响了起来: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当阳桥前吼

喝断桥梁水倒流

爷爷对我们唱的歌儿不满。他说这支歌原是过去奉系军阀唱的军歌,眼下治安军也唱这支歌儿,说我们出操该唱新歌儿。小春儿自告奋勇,唱出一首歌儿,问我爷爷中听不中听:

春山如水

春水如黛

桃花杏花一齐开

桃花红,杏花白

蜂飞来蝶飞来

蜂儿蝶儿把花采

薄云赶快飞开

让那红球现出来

这回挡驾的是四叔,他从北平辅仁大学放寒假回乡,是我们出操的热心观众之一。他的理由是:这是一首文化汉奸编出的歌儿,“红球”就是膏药旗。

春儿不服四叔裁决,说这首歌儿是老师在课堂上教学生唱的。二嘎子插嘴训斥春儿说:“唱膏药旗的就是汉奸,老师里边也有汉奸!东隔壁在唐山开滦煤矿挖煤的张叔叔,教了我一首歌儿,我看准能行。”

四叔开心地说:“唱给我听听!”

二嘎子清了清嗓子,破锣般的歌声飞出了他厚厚的嘴唇:

宋哲元呵

大刀兵

卢沟桥上打冲锋

杀得鬼子炸了营呵

万古留美名

大汉奸哪

殷汝耕

引狼入室占冀东

拿着华北换了铜

万古留骂名

四叔还没来得及说话,爷爷连忙摇摆着双手说:“不行,二嘎子!这歌儿万万不能唱!不能唱!”

“咋的?”二嘎子瞪开两只铃铛眼,傻拉吧唧地问道,“这可不是汉奸歌儿,是……”

四叔像轰家雀子般地一挥手:“你们别玩当兵出操了,还是藏猫儿去吧!”他看我们笔杆条直地站在那儿发愣,手指伸成个“八”字说,“现在日本兵不是正在城关捜査‘八路’吗?你们要大声唱这歌儿,小心被便衣队听见,把你们当小‘八路’抓走。”

我们都吃了一惊。

治安军的歌儿不能唱。

膏药旗的歌儿不能唱。

骂汉奸的歌儿还不能唱。

我们还能唱些啥歌儿?

二嘎子“咔嚓”一声,把高粱秆秆折断了。我们也从肩上卸下“枪”来,“稀里哗啦”一阵响,被折断的高粱秆秆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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