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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怪的盗党(2)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不过第二天,家里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明白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

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馀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没父母亲人,我想跟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说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曲,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两人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我姓胡?”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极有智计,但限于年纪阅历,竟瞧不透这是那一门子江湖伎俩。

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没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发剪成假须,黏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径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间偏院房间。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样的镖旗,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在商家堡给烧死了,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那镖旗残旧褪色,已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看来飞马镖局近年来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进来的镖头,却是雄赳赳气昂昂一条汉子,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个劲装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

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见她虽仍容色秀丽,却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儿四岁左右,却雪白可爱,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夥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当年他在商家堡时,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见到马春花容貌娇美,身材丰满,不由得意乱情迷,但这个姑娘也只在春梦之中偶一出现而已,其后他为商老太所擒,给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他心中感恩,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

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陪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

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枱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好。”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

马行空死后,徐铮和马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性鲁莽直率,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了一同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风险。

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

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头身上无钱,什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才不损人家面子。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躂踢躂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入了院子。

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了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没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啪啪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

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力,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得两人在屋顶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

店中店夥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绕道而行,有的说不如回家,不用保这趟镖了。

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枝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欺侮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今日我拚着性命不要,也不能退缩。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总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那也无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自己冒此江湖风险。

胡斐和程灵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什多,乔装改扮之后固避过了没来由的接待,却又遇上了飞马镖局这件奇事。

次日清晨,飞马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料他二人定为盗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只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

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三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

胡斐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

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一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马春花猜不透对方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越是不懂,越是担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咱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望去,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骑奔来。

胡斐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程灵素点头道:“田归农!”胡斐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

这时前面八乘、后面八乘一齐勒缰不动,将镖局一行和胡程二人夹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中一个老者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持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发,便向徐铮脸上砸去。

胡斐和程灵素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什为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装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胡斐不识此物,问程灵素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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