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电话铃响的时候,安天还在床上,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他凌晨四点多才躺下,昨晚一个写了一个多星期的中篇终于有了个与他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的结尾。他最喜欢这样的写作状态了,写着写着就忘了一切,只剩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在电脑里驰骋。临睡前,他喝了两杯大概有三两多二锅头,冲了个温水澡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了几页《围城》,这是他看了十几年、一度放下、五年前重又捧起的一本百看不厌的书,随便翻到哪一页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挂了电话后,安天立即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那张他从九月二十一号的《人民日报》上裁下来的最新列车运行时刻表。十一点十二分有趟上海开往石家庄的火车,大概十二点半到苏州,如果这会儿马上去火车站,应该可以赶上。但安天点了根烟,在椅子上坐定,等待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任馨伊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除了不断地重复,他死了,他死了,其它的话安天一句也没听清楚。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安天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而任馨伊似乎更伤心了。最后安天冲动地说,我马上坐车过来,你知道我反正是个闲人。
可这会儿安天又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了。他甚至没问问她丈夫是怎么死的,她是否需要他从千里之外的苏州赶过去。他这个被朋友们称作“冷血动物”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碰到和任馨伊有关的事就变得冲动起来。
傍晚六点左右一般是安天散步的时间。当然这是指他生活得比较正常的时候,也就是他的写作生活正常,感情生活正常,性生活也正常。假如这三者中有一样不正常,还无妨,要是有两样出了毛病,问题就大了一些。他就得为其中的某一项去努力了。值得庆幸的是,眼下他一切正常。不过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平静的生活正在起波澜。
快走到农行的时候,安天听见身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脸上的肉一颤一颤地向他跑了过来。在安天身边站定后,这个男人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启封的红塔山。安天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张胖得没边没界的脸。那人动作麻利地撕掉香烟的封条后,抽出一支,热情地递了过来。
“等一下,”安天的身体向后让了让,“对不起,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来,先抽一支,先抽一支嘛。”那支烟被那只胖胖的手更为热情地递了过来。
安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但是他坚决地挡住了对方紧跟着凑上来的打火机。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个,其实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下,去城建二公司怎么走。”
一辆外地牌照的解放牌卡车缓缓开了过来,从驾驶室探出一只脑袋,密切地关注着安天他们这儿的情况。中年人冲那驾驶员一摆手,说:
“别急,我正问这位师傅呢。”
拿着那根得之意外的红塔山走出一大段后,安天才摸出打火机,点上。抽了两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指的那条路走不到城建二公司,那儿正在修路呢。
2.改天我一定去乐不思蜀一回
吃完那碗应该称作晚餐的鳝糊面,安天决定去火车站看看票的情况。从饮马桥到火车站还有蛮长的一段路,但安天打算慢慢步行过去,因为他知道这个晚上自己肯定什么也干不成了。那个任馨伊就像是一只小小的掏耳勺,哪怕他暂时忘了自己还有两只会生耳屎的耳朵,只要被她一碰,他就会痒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这个城市的夜晚已经展开了。人民路中段是繁华的商业区,两侧的商店和商用写字楼鳞次栉比,霓虹灯闪烁不定,迎宾小姐站在店门口不断地朝进进出出的顾客机械地鞠着躬,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欢迎光临,谢谢光临。任馨伊前几年也做过几天礼仪小姐,因为好玩。她做什么都是因为好玩。包括以闪电般的速度嫁给了一位新乡的小伙子。她太想让认识她的人大吃一惊了,一想到别人吃惊的样子她就开心。她还想生个孩子玩玩,不过下这个决心需要不小的勇气,她暂时还不能接受长达十个月的妊娠期。她的父母从来就拿这个宝贝女儿没有办法。她的父亲说得好,什么时候馨伊要肯听我的话,那肯定是我爬进棺材前的最后一句话。
三月下旬的夜晚,微凉的风里有一丝甜腻腻的蛊惑人心的味道,让安天想起一场就要开始的恋爱。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没错,就是这种越呼吸越心潮澎湃的气息。他已经很久没有触摸到这种感觉了。和相恋四年的女友分手之后,他只觉得身心疲惫,但他仍暗暗庆幸他们这一对冤家从此可以隔着一段客观的距离、从一个客观的角度、用相对客观的眼光再去打量已彼此伤害得伤痕累累的对方了。这也许比两个人再搅在一起互相无谓地消耗要来得好。他们在一起的四年就是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的四年,分手反倒是个互相体谅互相成全的决定。分手之后,他们之间又恢复了刚认识那会儿的客气和相互欣赏,还有时隐时现的欲望。安天认为这是男女之间最好的交往状态了,得而复失、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总是有着更为长久的魅力。
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门口,安天被一位脸蛋上有两坨冻疮疤痕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大哥,要票吗?
安天摇了摇头,绕开她进了大厅。除了上海方向的售票窗口,其它窗口的队伍都排得不长。安天走到列车时刻表前,又把往北方向去的车次看了一遍,496次是唯一的选择。一转身,他发现刚才那个小姑娘还跟着他,大哥,你要去哪儿?
“我不要票。”安天用本地话告诉她。
“那,那你要住旅馆吗?”姑娘有些忸怩,看样子才出道不久。
这时从远处疾步走过来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走到跟前,她先对安天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把小姑娘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安天正打算走,那女人撇下小姑娘走了过来。说实在的,像她这样的往男人面前一站,猜都能猜出是干什么的。这会儿,安天倒想看看她是如何做生意的。
“先生,你要往哪儿去啊?”她自我感觉很好地咧嘴冲安天笑了笑,牙缝里嵌着一丝绿色的像菜叶一样的东西让安天很不舒服。
“往北边去。”
“北边哪儿?”听安天这么一说,凭她的的经验,就知道生意已经做成一半了,“你要哪儿的票?”
"496次,到新乡。”
“没问题。先生,我跟你说啊,我们给你的票保证是最优惠的,你如果住我们的旅店,我们可以按票的原价给你,怎么样?”
“可我是本地人,不用住店。”
“哎呀,先生,本地人怎么就不能住店呢。告诉你,我们那儿的姑娘很好的,人漂亮,服务周到,你去看了就知道了,眼见为实嘛。你去看看又不要钱的,不满意了再说。像先生你这么潇洒的,我保证给你找个最漂亮的的小姐陪你,先去看看嘛。”说着她就挎起安天的胳膊要走。
“等等,”安天挣脱开了她的手,“我得问问清楚,怎么个服务周到呢?”
“哎哟,先生,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现在不都讲究承诺服务吗,你们的服务有些什么承诺呢?”
那女的略一思索,道:
“这么说吧,你要什么服务我们给你什么服务,直到你满意为止。”
“可是我怎么就能相信我付了钱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服务呢?”
“哎哟喂,先生,满意不满意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保证让你乐不思蜀。”
最后那四个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安天禁不住乐了。不过他随即换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
“哦,是吗?我真想去,但是我今天出来得急,忘带钱包了,改天我一定去乐不思蜀一回,今天真遗憾。”
3.他很痛,却痛得畅快淋漓
那女的只一个眼神,就从不知什么地方冲过来两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他们和女的对了对眼神,然后不由分说地挟着安天就走。安天朝一左一右两个家伙看了看,然后多余地问了一句,你们想干什么?
走进一条叫思诸弄的弄堂口,那女的开始复述刚才那一幕,没等她说完,一只拳头就朝安天的脸部抡了过来。安天甚至没有看清楚这一拳头是那留着一搓小胡子的家伙还是那个长得黑乎乎的家伙打的。他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随后更为猛烈的拳打脚踢雨点般落在了他身上。他蜷身抱着头,感受着那来势凶猛的击打。他很痛,却痛得畅快淋漓,他一点也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可以说,这顿打是他主动申请的,现在他最担心的是刚才挨了一拳的脸部,千万别留下太严重的伤痕,因为他已决定,明天去新乡。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旁等了十来分钟,向勤的回电才打过来。安天的钱包、呼机、包括电话磁卡都被那几个家伙拿走了,他最后只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两枚一角面值的硬币,所以他连投币电话也不能打,只能一瘸一拐地找了部公用电话。小杂货店的老板是个热心肠的老头子,没等安天解释清楚,他就替安天拨了110.安天赶紧扑上去把通话键按了,他说我只是想给一个朋友打个电话。老板对安天脸上的伤痕和血迹的兴趣似乎比做生意还大,他甚至让他的顾客等一等,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来观察安天已开始红肿的脸。
将出租车靠路边停好后,向勤惊叫着从车里出来。安天此刻已不想再说什么了,他问向勤要了二角钱,连同自己那二枚在手里已握出汗来的硬币,一起递给老板。没有平白无故的服务,这个道理就在刚才他又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一路上安天都沉默不语,任向勤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他很想抽支烟,那两个家伙连他的烟也搜走了。妈的,由此,他也有些看不起他们。向勤以前一直是抽烟的,自从认识了眼下的那个男人之后,就特别检点自己的行为举止。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对方怎么看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和安天交往的女人几乎都抽烟,但她们抽的都只是香烟这种形式,对她们来说,抽烟的姿势才是最重要的。她们享受的是自己优雅的姿态和男人们欣赏的目光。
车到安天住的那幢楼下,安天才说,你别上去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回头我再跟你联系吧,谢谢你。向勤已经把车钥匙拔了下来,她盯着手中的钥匙看了足有半分钟,突然骂了句很难听的粗话,你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电话把我呼过来,一路上屁也不放一个,现在又让我走,你脑膜炎啊!安天这边的车门已经打开,他一只脚在车内一只脚在车外,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解释道:
“我现在这副样子,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我又不是想要跟你做,但你总得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吧,你不能老是这么莫名其妙啊。”
“是啊,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你说的一点不错。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诉你吧,我去嫖了,嫖完发现没带钱,所以挨了一通打,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满意了吧。好,再见。”
4.听你的呼吸就知道你在干坏事
安天现在住的这套一室一厅最早是向勤租的,他们在这儿同居了有一年时间,大约半年前,向勤在她的出租车上认识了一位老实本分、有经济基础也有一定社会地位、关键是有结婚意向的离异男士。她年龄也不小了,她个把结婚早的同学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所以她对安天说,我已经陪你玩不起了。紧接着她收拾了收拾,住回了父母家,像个正正经经的女孩那样早早收工,回家等待那位先生有空给她打个电话。这半年来,向勤总是在星期三傍晚收车后来这儿,完事后再开车回去,安天的性生活因此变得节制而有规律。看着镜子里那个右脸颊有一块青肿的男人,安天忽然想来了,今天就是星期三嘛。
简单地洗了洗后,安天将上衣脱掉,光着身子来到镜子前,扭头看见自己的脊背已经红肿了起来。他又脱了裤子,腰以下直至臀部也红通通的。他伸手摁了摁,很疼,不过肯定没伤着骨头。如果没有他的钱包和呼机垫底,他这会儿恐怕就得在医院躺着了。
赤条条在床上趴了一会儿,安天想起了他的脸。他下床去冰箱的冷冻室取了些冰块,用毛巾包好敷在伤处。他能够想象得出任馨伊见到这张脸时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她会好奇地伸手摸一摸,也许还会伸出她粉红色的舌头舔一舔。对于让她好奇的东西,她习惯像孩子那样用手用嘴去触摸而不是用脑子用心去观察。所以朋友们一致认为,任馨伊的丈夫不是她理性的选择,而且冲动的结果。
任馨伊的丈夫小陆是个傻里傻气的傻大个,一笑就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和两个羞涩的酒窝。他和任馨伊以前碰到的男人都不一样。他们是在一个电脑学习班上认识的。头一次上课,他们正好坐在一起。小陆是河南新乡一个什么单位派驻苏州办事处的一个办事员,一口带着浓重河南腔的普通话让任馨伊觉得新奇,她忍不住就扭过脸去逗他说几句话,然后吃吃地笑。等下一次上课,她又坐到了他的旁边。和其他对任馨伊穷追不舍的男人不一样,小陆只知道一味的后退,这反倒激起了任馨伊凑上去摸一摸,闻一闻,咬一咬的好奇心。碰到这样的女孩,男人是很难拒绝的,不过安天也知道,等她把你了解了个大概,她就没有兴趣了。
令大家意外的是,不多久,居然传出任馨伊和小陆结婚的消息。任馨伊的年龄还小,完全可以慢慢地挑挑拣拣,她这么快就把自己嫁到了千里之外一个不起眼的城市,和一个不起眼的男人过起了日子,真够叫人吃惊的。静下心来,安天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就他对任馨伊的了解,这个任性的女孩做什么事,期待的结果就是要让周围人吃惊,其它的她都可以暂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