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一小瓶百威啤酒后,安天觉得舒坦了许多,同时也接受了这间小酒吧的氛围。有一伙装束怪异,头发或极端长或极端短的青年正每人拿着一瓶啤酒在高声行酒令、喝酒和互相拍打推搡。他们的举止夸张。这样的年轻人,安天见得多了,凑在一起是一条咋咋唬唬的龙,独个时就是一条安分的虫了。但他们还年轻,他们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莱昂内尔·里奇在墙角的音箱里抒情地唱着“Say you,say me”。刘萍突然开口,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好像也没在向日葵里坐多长时间,这会儿外面已是华灯初上了。这一次刘萍把安天领到了一家顾客盈门的大型商场。安天纳闷地跟在他后面,在人群里绕来绕去,最后走到了位于商场一楼中央的一个类似于茶座的地方。那儿摆了五、六张白色的沙滩桌,有一台饮料机和一个卖糕点的柜台。
坐下之后,刘萍又起身去饮料机那儿买了两杯可乐。旁边一张桌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蹬蹬蹬”地跑过来,仰着小脸认真地看了看安天,又跑到刘萍跟前认真地看了看,然后“蹬蹬蹬”跑回去,用手指向父母比划着说道,一个叔叔加一个叔叔,一共两个叔叔。
这个休息的场所东西两边各有两部一上一下运行的电梯。电梯上或上或下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往这儿看看。其它的座位都空着,连刚才那个三口之家也走了,只剩下两个大男人神情呆板地坐在这里小口小口地喝着可乐,总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刘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你的眼镜很漂亮。”
安天知道刘萍想说的其实是他左脸颊上的伤痕,他干脆摘下了眼镜,露出青紫的眼眶。
“出了点意外,没办法。”
刘萍大概没想到安天会这样直截了当,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戴上眼镜后就基本看不见了,而且你这副眼镜真的很不错,挺别致的。”
饮料机和糕点柜台后面的两个营业员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安天他们,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安天很想抽根烟,可商场是禁烟场所。他看了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很别扭的刘萍,主动提出,我们还是走吧。
走出商场,安天迫不及待地掏出烟,先让了刘萍一根,然后给自己点上。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商场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横亘在路口,几个男人在车后拚命地推,可它就是不动。四面路口已经堵了不少急待通行的车辆,交通警急得上窜下跳。安天忽然就对这座陌生的城市熟悉起来亲近起来也厌倦起来,和他生活了三十年的那座城市没什么区别。他扭过脸来,刘萍正皱眉看着路口,然而他空洞的眼神却说明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儿。
一个头发超级短的女孩突然斜冲过来,像一阵风似的就来到了安天他们身旁,并伸手拍了一下刘萍的肩膀。正在发呆的刘萍吓了一哆嗦,手上的烟也掉了。待他看清女孩的脸,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儿我不能来?”
女孩的皮肤很白,浑身上下透着青春和健康,并且显然她也知道自己既青春又健康还有几分姿色,所以她很自信。安天一眼就能看出刘萍喜欢这个女孩。
“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再见。”安天伸出手去握了握刘萍有些迟疑的手。
走出没几步,刘萍从后面追了上来。追上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和安天并排走着。
“那女孩呢?”
“走了,她还有事。”
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说明他还只是个孩子。安天忽然很想和他说点什么,而不是像刚见面那会儿,仅仅是想听一个陌生人用和自己一样的声音说话。
2.你以后的酒量会很好的
这家小饭馆装修得非常简单,甚至有点简陋,但还算干净。安天选择它是因为他累了,不想走了,而它就在跟前。
在安天的要求下,刘萍点了两个价格比较便宜的凉菜。巧的是,都是安天平常爱吃的。安天要了两个热菜和一只砂锅。刘萍再一次表示他不会喝酒,顶多来一瓶啤酒,不过肯定喝不完。安天给自己要了瓶河南出的仰韶,四十多度的酒最适合他这种酒量尚可的人了,而且仰韶给他一种舒缓、温文尔雅的感觉。他喜欢跟这样的人和酒打交道。
“你不知道我特别怕和别人一起吃饭,因为一吃饭就得喝酒,我们这儿的酒风很盛,你不喝,人家就认为你不够朋友,其实我是真不会喝。”刘萍苦恼地说。
“今天你可以随意。”
小饭馆的顾客不多,除了安天他们,就只有两个女孩在靠门的一张桌子吃面。其中一个女孩抬起头来正碰上安天的目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此后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
“刚才碰到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同学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
“说得具体点。”刘萍身体前倾,热切地看着安天,“说说你直观的印象。”
“直观印象就是年轻、漂亮、开朗,但是说实话,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
“因为她太自信、太骄傲,而凭我的直觉,你又太把她当回事了。以我的经验,你太把她当回事,她就不把你当回事。也许她在情感上摔过一个跟头后回过头来会重新认识你对她的感情,不过眼下,说实话,你很难把握住她的。”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我也说不清,其实我也意识到了,可就是放不下,有时候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不去找她,她又自己找上门来了,就像昨天,我约她今天出来玩,她说有重要的事要办,我知道那只是借口。昨晚我都下定决心不再去找她了,可刚才被她那么一拍,就又妥协了。”
刘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起酒杯像喝苦药似的喝了一大口。安天替他满上。
“我刚才说了嘛,女人啊,你越把她当回事,她就越不把你当回事,所以,我劝你不妨看淡一些。女人就那么回事,满世界都是。老弟,别光盯着你脚跟前的这个。”
刘萍有些不满地看了安天一眼,说:
“我也知道女人到处都是,可我看不上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去看。”
“不喜欢的我怎么会去看,看不上眼的我更不会喜欢了。”
“那还是因为你没认真地去看,你不去发现怎么会有惊喜。”
刘萍极为不满地盯着安天看了两眼,然后偏过脸去,不再理睬安天,似乎安天刚才的话已经深深地伤害到了他。安天开始喜欢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了。这时,刘萍的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然后“呼”地站起来,站起来后他又犹豫了。
“是那女孩呼你吧。”
刘萍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跟谁赌气似的说道:
“我不给她回。”
呼机又响了。刘萍低头看了眼,说,还是她。安天笑着断言,还会响的。果真,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呼机平均每隔二分钟响一次。刘萍开了震动,把呼机放在饭桌上。他说别在腰上,它每震动一次,就像有人在他腰上用手枪顶了一下,很不得劲,可又不舍得关掉。安天猜他大概配备呼机以来收到女孩传呼的总和都不及今天多。
这顿饭吃的,就像还有一个人坐在他们中间。刘萍的心思完全在那只呼机上,它每在桌上震动一次,刘萍就下意识地喝口啤酒。等安天问他是不是再来一瓶时,他才拿起空酒瓶来晃了晃,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面这个叫刘萍的年轻人让安天越来越好奇,不光是他说话的声音,连他每喝一口酒必伸手摸一下鼻尖和爱皱眉的习惯以及夹烟的手势都是那么地熟悉,在千里之外的地方竟然有一个人和自己那么相似,安天觉得不可思议和有趣。安天突然冒出一句:你以后的酒量会很好的。为什么?安天顾自笑了起来,他不想告诉这个年轻人他以前也不会喝酒,但喝着喝着就练出来了。这是个秘密。
3.看一个小时行了,都差不多的
本来他们已经在饭馆门口分手了,安天打算重回航空宾馆,也许还能碰上那个普通话特别标准的前台小姐,在她那儿登记一间客房,再夸她两句。而刘萍说他脚下有些飘,想回家睡觉了。没走多远,刘萍从后面追了上来,说他忽然想起今晚新乡市体育场有一场规模空前的音乐会,98‘中国新音乐会,阵容强大,几乎汇集了当今国内所有有名的摇滚乐队,有指南针、鲍家街四十三号、轮回、唐朝、眼镜蛇、零点、清醒,还有一些著名的音乐人,最让人激动的是崔健也将光临。
出租车开到一半,刘萍“哇”一声全无前兆地吐了安天一脚。司机赶紧把车靠路边停下来,从驾驶室里出来察看情况。安天再三打招呼,并答应一会儿加付他十块钱的洗车费。刘萍认为是车内的汽油让他反胃,因此他们干脆下了车步行。安天说要不你还是回家睡觉去吧。刘萍说吐过之后他好受多了,就像根本没喝过酒一样,再散一段步,他就会感觉更好。回去也没什么事,无非是看电视睡觉,没意思。
离体育场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了音乐声。有几个从体育场方向过来的人在议论,原价六十元一张的票已降到了五元,再等一会儿两元钱就能买到。越走近体育场人越多,乱哄哄的人堆里有退票的,有买退票的,有等待着一会儿捡更大便宜的。刘萍用家乡话从一个退票者手上花十块钱买了两张原价八十的票。安天还是第一次听刘萍讲新乡话,他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们走进体育场时,演出已经开始有半个小时了,可仍有许多像安天他们这样买退票的观众在快步进场,大家脸上均是一副捡了个大便宜的表情。刘萍要走得更快一些,他不住地回过头来催促安天,快点,快点,看起来他相当兴奋。安天的步子已经够快的了,可还是跟不上那个年轻的背影,后来他干脆小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安天就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赶着去看一场音乐会,而是正在奔自己的过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