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开始,院子里就一直有羊咩咩叫的声音,无疑有人在剪羊毛。入夜时分,我顺道去探了个究竟。大概有三四十只秃秃的羊模样的动物被圈在畜棚里,还有十二只左右的羊仍穿着外套。农场主的女儿,个头矮小,头发金黄,正将拳头伸进一头壮硕的母羊的毛里,将它推向命运。尽管这只受惊的倔羊差点把她推倒,她还是不放手,终于那只羊在一阵绝望的尖叫中跨过了门槛,很快就落在了剪毛者的手里。我就站在棚子另一端的门边,站了一两分钟才移步去细看他们剪羊毛。陈旧的畜棚昏暗但不失风采,椽子又粗又壮,石拱门柔和而精致,六月的阳光从空隙里射进来,携着淡淡的媚丽,粉饰着教堂式幽幽的氛围,上空悬着一团在那很久了的灰色蜘蛛网,密集有如偌大洞穴里的钟乳石。在这端,羊呀、毛呀、人的味道,还没来得及铲除这畜棚本来的家的味道,如橡子和凋谢的山毛榉的味道。
今年他们纯手工剪毛,有九个人,其中包括邮递员,他尽管是农民出身,“但没怎么干过剪毛的活”,所以就来赶羊群,打打杂工。
剪毛的人要么跨在羊的身上,要么单腿曲着紧紧夹住羊头。他们每个人,就连那两个年轻小伙子,都有自己的独门特技,拼命干着。他们穿着专门剪毛的白色画布制材的工作服,干活有条不紊,一言不发,都好像被这剪毛的“咔嚓咔嚓”声给催眠了。至于羊们,除了偶尔蹬下腿扭下头,一般都安静待着,这种配合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有时剪掉的不只有毛它们也不吭一声,好像还很高兴似的,终于可以脱掉蓬乱的外套了。有个小姑娘常常来给工人们端茶送水,但他们不剪完手头的是不会喝的。等剪完了,工人们会起来活络活络筋骨,大口饮完水就立马跨上新来的羊背上。门口泻下的阳光里,成群的苍蝇嗡嗡飞着,门外去顶的欧椴树在劲风里瑟瑟作响,某只剪好的母羊羞于此般裸露而咩咩嚷着,和着剪毛的“咔嚓咔嚓”声。
每只母羊剪完毛后,挣扎着站起来,别人帮忙推一小把,它就迷迷糊糊地进到圈子里。每当此时,我就在想它脑海里会闪现些什么呢,在这些被粗野相待的生灵的脑海里会闪现什么。于是我慢慢靠近邮递员,说了句:
“它们整体上都挺不错的。”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很奇怪。
“是啊,”他答道,“莫顿先生最娴熟了。”
我斜眼瞟了一下莫顿先生,他跨在一只小羊身上,正安安静静地剪着毛。
“的确,”我点着头,“他的确挺利落的。”
“当然了,”邮递员答复。
我悄悄退到暗处,离开没有明白我意思的邮递员,窜到室外,经过歪斜的大榆树下边去年就堆积起来的残物,然后坐在坡下的田地上。这下有得可想了。我跟邮递员之间的那点误解,正点明了文明社会中羊会哀愁与不会哀愁两种状态之间差异的实质。
落山的太阳,离田野的边际不远了。我依傍的山坡上,太阳的热毫不保留地击在蕨草和深草身上。就在这天最后一丝温暖里,那些小动物教我思绪万千。山坡挡住了风儿,这样我便能尽情吮吸着三叶草的芳香,这草怕是很快就要成干草了,上空的燕子追着苍蝇时而盘旋时而俯冲。再上面些是只秃鹫,这大自然中神奇食物链的王者,在空中几乎一动不动,漂浮在那里,专心致志盯着下面的美味。一群小母鸡一个接一个穿过大门,来到我身边。它们好像觉得我是来喂食的,纷纷扬起它们红的或黄的头,左顾右盼着,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打探着,见我一动不动煞是惊讶。它们披着斑点羽衣,十分可人,又肥又嫩,我寻思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供我享用了。最后它们发现我不是来喂食的,就悻悻离开了。空中传来风吹过不知什么管道的稀薄歌声,取代了母鸡们的咯咯叫。这定是我家狗在哀叫,它嗅出了我的味道,但大门锁着又不能出来。当我去把它抱过来时,真庆幸邮递员没能看到,因为我觉着把狗抱过大门一定有悖于他的原则,他可是觉得把羊和行为良好联系在一起的想法十分奇怪。我突然想到,到人们摘苹果时,苹果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教我们大有启发,然后我们会说:“它们真不赖。”我不禁奇怪,那些将亲见苹果收获过程的人与我之间的距离会比亲见剪羊毛的我与邮递员间的距离远得多吗?我又想到了关于大地的美梦,还有做梦的人儿。我看着眼前芳香的三叶草那带点粉红的绿意覆盖的大地,经过羊群这个媒介,有多少会进入我体内,然后又有多少回出来供小动物们享用,想着想着就领略到了羊儿是多么好呀。这一切想来都挺怪异的。我又想到要是人们都能看到三叶草闪亮的波光,闻到它的芳香能倍感轻快,那满是这种人的世界该需要播下多少三叶草的种子?坐在那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太阳也沉到了旷野边际线之下,风儿也不再吹拂着三叶草,那些小羊们也入梦乡了。鸢尾花色的天空处处缀着徐徐而至的星星,柔声鸣叫的猫头鹰醒了。而我仍流连不去,看着一切形色如何一个一个消失在黄昏里。我很好奇邮递员会怎样看待黄昏呢,黄昏里所有东西不明亦不暗,实在给人带来不少不便;我也很好奇,羊儿们怎样度过脱去外套的第一晚。随之我便轻手轻脚沿着树篱走,不声不响,我那酣睡的猎犬都没听到。那时看见一只黄褐色的狗偷偷摸摸地经过,它没有看到我们,自顾舔着瘦削的嘴。
“朋友啊,”我想道,“一直以来,你都在做亵渎神明的事,你不是刨出小羊羔的尸体,就是跟羊羔一样善良的躯体。”
在这美丽的夜里蹑手蹑脚走过,这夜让人觉得这只狗什么都吃,像大自然一样什么都包含。在我想来,这个世界不光有这只刚刚才享用完腐烂羊肉而暗喜的红毛狗,还有成千上万的看到残肢的苍蝇都会怜悯的人,这样的世界多么奇妙。我知道在这片野蛮而又鬼祟的阴影里,我看到的神明绝不亚于在笑逐颜开的天上看到的,这天越来越明亮。能把这两者紧紧包在一个圆形的世界里岿然不动,这和谐真是无与伦比!能让所有事物和谐相生相息,这原则是多么隐秘,多么神奇,又是多么广博!“好”与“坏”这两个古老的词,此刻听来似乎新奇十分。
天几乎全黑了,露水很快就结上了。我叫醒我的猎狗,一道进屋。
高墙环绕的院子、畜棚、月白色的门槛,黄昏褪去了它的帷幕。开着的窗子里传来喧哗声,原来是莫顿先生在高歌《快乐的勇士》,来庆祝剪毛工作的收尾。从大门到院子这段路让歌声的铿锵大打折扣,因为院子里已开始充斥着猫头鹰这夜之首领的鸣叫。
露水重重,草地也白了,我们遇到一只小小的动物。我那猎犬爱极了它的味道,立在那里鼻尖相向。但我还是把它叫开了,它还是挺温驯的,在我抚摸下颤抖着。
田野里,修剪过的羊儿在黑暗里挤成苍白的一团,躺在冬青树篱边。风已息了,薄雾里还残存些暖意。